夏末秋初,夜里格外凉爽。千百人家,只有廊口小灯明灭,昭京陷入了静谧的睡眠。
但今夜,总有人无眠。
红庄后院的主间里,林见深煮了一壶浓茶,分成两盏。葱削般的指尖托着薄得几乎透明的青瓷新胚,饶有兴致地听着胡伯就乔兮的传言侃侃而谈。
城南某个院落顾竹彦的房间,他只着里单立在窗口。风灌进来,分明有些瑟瑟,他却动也不动,眼神很远,像风卷走的花瓣,飘零终不知落于何处。
也许是落在了两年前的时光吧。那个时候,小丫头才十三岁。初初落入他眼中时,她惹了满身的污泥,小小的脸上也脏兮兮的,大大的眼睛却放着光,清澈的眼神就这样扎在他心间。
他离家的时候有些苍凉,她却于最后一刻仓皇地出现,衣衫有些破了,想必是爬墙而出时磨破的。小丫头却不难过,也不喊委屈,只是嗓子亮亮地问:“你还会回来吗?”她的手心微微蜷着,顾竹彦仔细看,发现上面有血痕和小碎石,皱了眉。她却笑得灿烂,说幸好能来送你,你还没回答呢,你会回来吗?
他说会,她便点点头,说好,那我回去了,一路平安哦。眨了眼,笑嘻嘻地往回城的路跑去。
她不说我等你回来,他便开不了那个口让她别等。那样小的年纪,追到城外来喊住他,小小的手掌还渗着血。他几番挣扎,终是掀帘进了马车,从后窗悄悄地回望,看到小小的身影并未跑远,站在路旁颤抖着,终于被赶上来的侍卫抓住往肩上一扛,她安静地趴在那人背上,眼依然望着马车方向。
初见和分离,她都是那样的狼狈。此番回来,终于见到她,却是难得的打扮了一回,未曾想,这不知收敛的丫头收敛起来,是这般美丽,直直击中到他灵魂深处的软肋。
她的顽皮似乎沉淀了些,灵动气息浑然天成。可依然是那样逞强着,明明声音都在发抖,背脊却挺得笔直。
顾竹彦长叹一声,闭了闭眼。这个冬天,她便十六岁了。
可十六岁而已,终究年月如花。
————————————————————————————乔兮躺在床上,亦无法入眠·。
她睁大眼看着头顶窗帷,素帐暖灯,往事一幕幕如同皮影戏闪烁着演了起来。
犹记得第一次见顾竹彦,是潮热难耐的夏,她带着思饮学院的几个伙伴去学院后面的泥塘捉泥鳅。她很厉害,鞋袜脱了挽起裤脚便荡进泥潭,那些个小少爷有的还在犹豫,有的面露退色,乔兮早已得意洋洋地捉了半篓子——当然,是乔兮自己用宣纸做的篓子。
但这些都不重要。乔兮只清楚地记得,她就是在捉住一只大的泥鳅,两手捧着高高炫耀的时候,看到了顾竹彦。
穿着月白色织锦长衫的他站在这群小男孩后面,比那些畏畏缩缩的小屁孩们高出很多。他背对着日头,乔兮望过去,阳光透过他打过来,便只剩一个剪影。亮光太刺眼,乔兮却傻傻瞪大了眼睛,手上的泥鳅挣脱了,她浑然不觉。
那群小男孩以为是来抓他们的护院,早已畏怯地跑远了。只剩十三岁的乔兮和十八岁的顾竹彦相对而立,那时,乔兮以为这金光闪闪的人是神仙,眼也不眨地看着,直到被日头刺出了眼泪。
她这才慌张抹了一把脸,却弄得满脸是泥,只好在旁边青草上随意擦了擦手,一走一陷地挣扎到了岸上。终于看见那人的脸,平直的眉诉说着天生的严谨,上挑的眼角却是少有的艳丽,挺直的鼻梁下两瓣薄唇紧闭,神祗般不容侵犯的美,乔兮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人。
顾竹彦却似乎很好奇这个小姑娘在做什么,也不走开,始终注视着她,直到看到她被泥包裹的小腿和赤脚,才微有羞赧地转开眼睛。
乔兮一边把鞋袜套在泥糊糊的脚上,一边用稚气未脱的嗓音说:“哥哥,你是神仙吗?”
顾竹彦却很认真地回答:“不是。”
小丫头扑哧笑了:“我当然知道你不是,虽然刚开始,我还真以为遇见神仙了呢,可神仙不会害羞的。啊呀,我的泥鳅!”她转头发现自己的破纸篓已经漏了,泥鳅一条不剩,立马要脱掉好容易穿好的鞋袜再去捉。
顾竹彦不紧不慢地说:“我方才,看见张太傅往这边来了。”
“啊今天运气背!”她也不脱鞋了,慌张地蹬腿就跑,可跑着跑着又转头对顾竹彦喊道,“你要是出卖我,别怪我不客气!”脏脏的小脸上,用力挤出来的威胁神色显得十分滑稽。
顾竹彦后来的反应,乔兮便不知了。
她只是想想那个时候情志尚未开窍,竟先学会一见钟情。
————————————————————————————她一路跑一路想,今天这个哥哥真漂亮,真漂亮。
后来知道他是顾家的独子,五皇子的陪读,便天天缠着了。
他们那个年纪学的课程乔兮一点不懂,却每日逃课跑去顾竹彦的那个讲堂,晚上点着蜡烛抄逃课受来的处罚。为了让顾竹彦的先生相信她真的对国法感兴趣,她一个月通读了国法三十二卷,卷卷诘屈聱牙。为了琴艺课上分到和顾竹彦一组练习,她从头摸索转轴拨弦,指尖的茧脱了又长……
纵然顾竹彦从始至终对她冷淡疏远,可那又怎样呢?
她丝毫不爱写字,却因顾竹彦而练了一首疏朗俊秀的好字;她丝毫不爱念书,却因顾竹彦读遍前人名作;她丝毫不懂弹琴,却因顾竹彦成了昭京第一筝……而这些,都是这份情感给她的馈赠。
她前些日子还练习了顾竹彦向来倾心的那首《月海铭》,二十一弦全用,指尖轮转难度之高,她磕磕绊绊用了三个月才勉强入耳,不久便听到他回来的消息,一心想着要弹给他听。
她要告诉他,我长大了,比以前厉害多了,以后还会更厉害,哥哥,我是否有了资格做你的夫人。
她特意称他为竹彦,而不是以前一口一个的哥哥,只想让他稍微体会她的成长。
她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讲给他,说自己一年前起就不再捉泥鳅了,偶尔会和侍卫们去爬爬树,可已经很少了。
她正在学着做一个温柔的世人心目中的大家闺秀,哥哥,你欢喜吗?
可他却对她说,我要成亲了。
乔兮捂住了眼睛,眼泪却从指缝流出,滑进耳朵里。这句话,太残忍了,即使是逞强的潇洒的乔兮,也抗拒不住这侵袭的痛楚。她在他身边朝夕相伴两年,他也未曾流露一丝动心,而如今究竟谁家女子,这般好命?
那时,便是整个思饮学院乃至整个昭京,都知道她乔兮倾慕顾竹彦。而向来宠她的爹爹,却说什么也不同意。乔兮为此没少和乔丞相红脸,也因为偷跑而惹了一身零碎的伤痕。
顾家家大业大,掌控的云腾钱庄是整个东安国的经济命脉,名下有许多车马行和商行,乔兮原以为,如此家业,无论如何爹爹也会同意的了。
可世间事,恰恰是不如意十之八九,爹爹不同意,正如顾竹彦,不青睐。
但乔兮方才与爹娘谈心才知晓,过些日子,爹爹便准备给她订亲了。她门前冷落,因着外界传她是个放荡的女子,倒贴不爱自己的男人,甚至行为粗鲁爱惹是非。她先前对这些传言倒是不介意的,可今日不知为何,有些委屈了。
三更响,月色有些泛黄。乔兮裹在锦衾之中,半晌探出头,已无泪意。
顾竹彦那般冷淡神色,便是乔兮一心想当作他有所欺瞒,也骗不过自己了。今夜,心着实沉进了海里,再也打捞不起。
爹爹总会有办法给她找到好人家的,可至于是谁,她并不上心。如果不是顾竹彦,世间男子,又有何分别。
阻止乔兮的从来不是世俗眼光,也不是爹娘反对,更不是顾竹彦的婚事。
而是顾竹彦,未曾对她动心。
她转头看向睡在外间的喜河,干哑的嗓音空荡荡地响起:“喜河,你说,情这一字,是否自古便如此艰难?”
久久没有回复,窗外的风声都静了。乔兮终于有些倦意,昏昏沉沉将要如梦之际,才听到遥远的回答……
“是的,自古艰难。”
————————————————————————————“市井传言乔姑娘是个不守礼节的女子,为何在我看来,却是非同凡响十分欣赏呢。”林见深食指点着红衫木桌案,一下一下哒哒地响在空荡的房间。
胡伯沉默,心里却念念叨叨着,主子你自个儿便是这般不守礼数不谙教条的人,欣赏乔西姑娘?我看您那是自我褒奖!
林见深打了个呵欠,挥挥手:“胡伯想必乏了,快回房休息吧。”
说罢便自己摇摇摆摆走进里间,鞋子一蹬袍子一扯倒床便睡了。
留下饮了大半壶浓茶的胡伯在外间巴巴地瞪着眼睛,想着市井传言必不可信。
外界还传主子是个每日三泡澡,浴汤洒满花瓣,由十四个侍女服侍着整日寻欢作乐的纨绔呢。
胡伯瞄了一眼合衣倒在床上的林见深,偷偷地撇撇嘴,却是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第二日起,胡伯便带着一群小厮浩浩汤汤地采购去了,还按主子的意思吩付自家储的精工匠打一对“精细但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玉如意”。
而与此同时,大街小巷里也传着“乔家要寻婿,顾家要娶媳;两家难结亲,可怜乔家女。”的打油诗。
那些个儿二三品官员和富商们按捺不住了。丞相府!这是多高的亲家。便纷纷说服儿子,即使那乔家女顽劣了些,粗鲁了些,不守妇道了些,为着这乔家,也要上门说一说的。
但顽劣的粗鲁的不守妇道的乔兮却不再出门,待在家中已经三天了。她每日与喜河下下棋描描画,爬爬树打打架,日子便也这么过去。只是晚上,在深深庭院里反反复复弹着那首《月海铭》,总是弹到指尖通红,才抱了琴回房睡觉。
起初乔丞相担心女儿那样自来自去的性子,知道这要给她定亲,会忍不住离家出走的。说来,他又哪里舍得女儿早早出嫁。只是这再不定亲,秋季大选便要来了,四品以上官员家中及笄而未婚的少女都要入宫选秀。宫廷,那是吃人的地方,他说什么也不会把女儿送进去的。
但愿她能安安分分待到成亲,别惹出什么事端才好。
乔丞相显然错估了乔兮。
她一开始是心灰意冷想要凑合着嫁了的,第二日醒来立马变了主意,打算这几日本分点,等爹爹那边看管松些了,拾掇拾掇带喜河流浪去。她这两晚弹琴,整个府里都回荡着她哀怨缠绵的琴音,人人为小姐掬一把泪,叹这可怜闺女嫁不到心爱之人。
第三晚,乔兮又在庭院中弹琴了。她盘腿席地,将筝置于腿上,手腕一提,淅淅沥沥的乐音随即流淌。
这美妙音帘,是海中明月缓缓升起,耀于广阔水域之上,清冷洒了光辉。是浪潮袭来覆住前尘,独望的美人婉转歌唱。是英雄抱负倏尔挥剑,砍断这倾盆落下缠绵不休的无根水……
听者神往,画面无限延展,却随着最后的一声“叮”戛然而止,重返人间。
乔兮一曲毕了,但不再练习,笑着回头问喜河:“怎么样?”
“很好听。”
“我练了这几天感觉不错了。你说,凭这个技艺,能换口饭吃吗?”乔兮托着下巴认真地计算着,“或者,喜河你去卖艺?”
“没问题,小姐。”
主仆二人正展望着逃出昭京之后的事,已经说到了要在北边边界购置一套房屋,旁边修一个泥塘养泥鳅。
却听有人低低笑了,喜河身形一闪挡在前面,左手勾了一个起手势,右手护住乔兮,神情戒备。
便见谁从围墙上转着身形旋落,黛紫一片飞卷的衣袍,勾了银色的边晃得乔兮直皱眉。那人轻盈落入院中,悠然迈步走到乔兮眼前,如在自家庭院。
乔兮打量他,整件宽袍都用云锦织做的布,上面有流光溢彩的暗纹,想必是富贵人家;他从墙头落下身姿轻盈必是有武功;他发丝竟在月光下微微现着银色,祁兰族的人!乔兮博览群书,对祁兰族略有耳闻。据说是善于栽种的隐居民族,在历史上向来神秘。
昭京何时有这号人物?乔兮想,若他有备而来,是打家劫舍的强盗,此时想要我们的命,怕是也得给。
再抬头,看向他的脸,乔兮便稍有诧异——这打家劫舍的强盗何时这么美了?
看那跋扈的眉斜飞入鬓,一双桃花美目水波流转,左眼角下的泪痣似乎记录着一场传说,高高的鼻梁迎着月光,那双艳色饱满的唇,唇边勾起的弧度实在妖冶。
冷月洒下银雨,映出乔兮戒备的眼,一行受惊的飞鸟扑楞楞飞起。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独宠此人。
春雨夏日,秋风冬雪,不过是一场白费心思的衬托。
他是世间绝美。乔兮承认,比顾竹彦,还要好看三分。
却依然面不改色地问:“你谁?”
“在下红庄主人林见深。”那人欠身作了一揖,温润亦清朗的声音一出,乔兮耳际便麻了一圈,“这厢有礼了。”
此人不凡,是敌是友?乔兮一时拿不准主意,并不言语。
却听那人继续道:“我是个商人。此次来,是与乔小姐,谈一场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