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人知。
近些日子,昭京信息传播小组,也就是出没在大街小巷的大妈小孩说书的,都因为一个消息而沸腾了!
别说鱼龙混杂的茶馆,就连皇室贵族富贾纨绔们才能现身的红庄里,也在谈论这个消息。但这些人,都是有身份的,道他人长短终究有失体面,所以他们总是有办法,让这看起来并非是在闲谈。
红庄分四个院子,“春红海棠”、“夏半枝莲”、“秋木芙蓉”、“冬寒霜梅”。每个院子用处不同,有厅堂八开。而每个院子都种着不同的植物,不知红庄主人如何做到,那些海棠、莲花、木芙蓉和寒霜梅都四季飘香花开不败。
春院的某厅,寻乐子的显贵们一边喝着最是醉人的眼儿媚,一边搂着美人。觥筹交错之中嬉笑道:“赵兄,你可听说乔家女那事儿?”
“你是说,乔丞相的女儿?”男人就着美人的纤纤细指啄了口酒,油腻腻的嘴张合着,“我可不关心她,女人美的话,自然就有人要了,像我的小桃红一样,对吧……嗯,小桃红……”他挑起旁边涂脂抹粉的女人的下巴,凑了过去……
夏院西堂里的商人们落座八仙桌,满桌珍馐配着爽口的甘竹酒,假意吃饭喝酒,却瞄着旁人脸色。
终于有人按耐不住了,张口道:“这顾家长子游学回来,还不得坐上顾氏钱庄的主位?到时候……”
“是啊,”另一人接过话去,“小子稚嫩,我们联手来,或许便能……”
在座几人对视一眼,目光里面皆是贪婪,似乎富贵唾手可得,尽管有谁细声说着这顾家小子游学至北宛怕是小有成就,也许比他那精明的爹更难磕,却未被其他做着富贵梦的人听进去。
这厢,十几个官员正在秋院的主厅里,一人一席,旁边站着昏昏欲睡的小厮,庄重严肃地……讲着八卦。
“张太傅,近日几个小皇子可又淘气了?”
“唉……”两鬓斑白的太傅无奈地摆摆手,“老夫有心无力啊,这思饮学院里的小祖宗们,可闹得我一把老骨头生疼。”
“思饮学院是为皇子皇女和大臣后代专设的学府,想必学生们都娇气些。难为太傅鞠躬尽瘁教授了皇室三代,明日上朝,咱几个可是要联名为太傅邀邀功的。”
“诸位同僚莫要如此,”太傅酒后两颊微红,语气虽谦恭,可脸上的笑意却藏不住,“你我今日言行若被别有用心者听了去,怕是要被参一本杂议皇室是非。再者,下月起,老夫就要告老还乡啦,今日请诸位来,便是要知会一声。”
“咿!太傅您老退而致仕,何人还能但此重任?”
“人选早已钦定了,便是,便是……乔丞相?”
乔丞相一身藏色便装,灰白的胡须耷拉着,平日里精光四射的眼睛此时也失了神采,看上去不大精神,被这一叫,眼神闪了闪,疑惑地看向张太傅:“太傅这是何意?老夫……”
张太傅是三朝元老,在朝中极受尊敬,乔丞相官职虽高,也得让他三分。见乔丞相愣神,太傅并未动怒,反而是爽朗大笑起来:“凭乔丞相的学问造诣,哪能屈居太傅之位?老夫是瞧着乔丞相似有些乏了……必是为着你那独女吧?”
还真被说对了,乔丞相老来得女,自然是宠着。可这女儿竟被越宠越不像话,两年前看到了那个顾家的谁谁,作出一副非他不嫁的形态。可这人外出游学,已两年过去,想着小儿心性该是放下了,谁知今日一听回来了,便整日磨蹭着要去看看。乔丞相来赴宴,也不放心哇。
张太傅继续说着:“便是你小女两年前看上的那个顾竹彦,字梦舟的那个,便是他,来替我的太傅之位。你那女儿早年就以聪慧闻名,如今看来,眼光极好着实不假。”
周围人都附和着,这般年少便官拜太傅,将来前途无限。也有人说着,这一步登天,如何做到,这御赐钦点的荣耀,定是在外与皇室有什么特别的经历。可这四周的眼神,都瞟着乔丞相,鼓了劲想嗅嗅是否有秘闻的气息。
乔丞相似乎毫无察觉,只一心想着,他那女儿,此刻一定出门了。这次那些守门的护卫,是腹泻还是晕倒?
————————————————————————————————那些护卫,这次既没腹泻,也没晕倒,当然也没有在破门而入后发现躺在床上的“小姐”其实是她的贴身侍女喜河。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小姐带着喜河出门了,手上拿着“要带给父亲的重要物件”——半根竹子——而且是就在大门旁边当着侍卫的面掰的。
半个时辰前,小姐出现在门口。向来不爱打扮的她破例穿了条妃色的襦裙,外套一件月白色滚雪细纱的对襟大袖衫,乌黑的长发松松挽了一个结,大部分依然披在肩上,左耳旁簪了一朵羊脂色茉莉小簪,看上去是好好打扮过了。
她携着喜河曳步而来,远看不知谁家闺秀。近了,看到那熟悉的心形小脸上,一对乌溜溜的杏眼闪着小姐独有的神态,聪慧甚至狡黠,灵动直至逆反。
是了,这普天之下的女子,唯有小姐能有这般神韵。侍卫们都有些护短地想着,小姐您若是早些收拾收拾,别成天让咱带你爬树摸鱼的,准有大把的贵公子上门提亲,得把门槛都踩破。
侍卫长赵七看着那些眼睛都直了的侍卫,心里冷笑一群蠢货,他冷静地伸手拦了一拦:“小姐,请回。”
随即小姐便一副吃惊的模样:“我记得今天爹爹并未禁我的足,这倒是,你替爹爹做的决定?”
借赵七十个胆子也不敢说是,旁边的侍卫们都替他捏一把冷汗。小姐的禁足令,可是自打那个谁回来以后,他们便日日被老爷耳提面命的。今日老爷出门匆忙忘了说,竟被小姐钻了空子。
“那不就得了?”乔兮痞气地挥挥手,“让让啊,我要出门了。”
“小姐,不要为难我。”赵七已经有些委屈了。
“你也莫要为难我,我现在出门,是给爹爹送重要物件的。”看到侍卫们眼神都在她空空如也的双手上扫荡,乔兮走到一旁,扶住种在门口茂密的竹子一杆摇了摇,然后抬起腿抵住,豁然发力掰了半根下来,“诺,我差点忘了。”
侍卫们真想戳瞎自己的眼睛,那可是老爷心心念念许久,才从领国北宛移过来的腾云竹啊。这一棵,便是把整个侍卫队卖了都买不起。
却见小姐拍拍手,把竹子随手扔给喜河,然后理理头发拍拍裙子:“喜河,我仪容可好?”
“小姐,很好。”喜河眼也不眨地回道。
乔兮便满意了,便要大摇大摆地出门,赵七仍然挡在门口,她眼睛一眯,威胁之意尽显。赵七想起那次被小姐下药,突然觉得下腹微痛。
却见她忽然柔和了神色,道:“你们也知我此行目的,但烦请你让我过去,赵七,爹爹怪罪下来我都担着。有些事情,我若不做,会更难受。”
说罢环视了一圈,既无刻意的哀求之色,也无主子的傲然。
侍卫们被那双水眸一看,心霎时便软了,都眼神示意着赵七。
赵七何尝不怜惜小主子,他入府早,看着丫头一点点长大,说是如兄一点不为过。这当哥哥的看着妹妹着急,自己也急啊。那顾家少是何方神圣,让向来直率敢作敢当行事极其潇洒的小姐挂心这么久?赵七真想把那不知好歹的小子抓过来狠狠揍一顿。
他往外跨了一步:“小姐,天黑了,我送你去。”
“不必。”乔兮举手投足都有股男儿洒脱,此时穿了亮色衣裙,如桃花纷繁洒落的仙灵,“你若送我,怕是会被一肚子气没处发的爹爹狠狠惩罚一顿,我不拖累你!”
“可这天色都暗了,小姐要不我着车马役给您备个轿?”赵七终究不放心。
乔兮却不以为然:“这不有喜河嘛。我就当暖暖身子了。”
便领着喜河走了,赵七目送她直到那窈窕身影即将消失在转角,终于忍不住唤道:“小姐,你现在是裙装,步子小一点……”说到后面声音便小了,男女主仆之别,终究有些难以启齿。
那厢传来乔兮清亮的嗓音:“提得很好!前些日子斗蛐蛐你输的那十文钱不必还了!”
——————————————————————————————此时,冬院里,萦绕浓浓的墨香,两位长袍打扮的青年在庭院中掌灯对酌。
“梦舟,你此番回来,是要长住了?”一位水绿袍子眉目细长的青年斟了两杯酒,一边问着,一边递了一杯给立于长廊下,执笔作画的青年,“寒梅清酒,不醉人的。”
长身玉立的青年轻轻搁下笔,精致的手腕在月色中如寒玉莹莹,他乌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一双上挑的凤目风轻云淡地扫了过来。
执酒的青年微愣,酒杯有些晃,被顾竹彦轻轻接过,放在了案几上:“梦舟不善酒,勿要反复规劝。”
那声音如冬雪落于屋檐,又簌簌着地。
世间男子,当如顾竹彦。
何宁欢展了笑:“倒是懂了乔家大小姐为何非你不嫁了,我也恨不得自己是个美娇娘呢。”
顾竹彦听他提到乔兮,神色并无异常,看着画上寒梅,伸出修长的指轻点在一根枝桠上:“此处或可着妃色一点,宁欢意下如何?”
何宁欢凑过去看了看,画上墨色勾勒槎枒的枝干,交错间是水墨晕开的朵朵梅花,清冷落寞,甚至苍白,一如眼前这人。可若他手指处,加上妃色一点,画龙点睛,整枝梅花便妖娆生动起来。
何宁换拍手称道:“妙矣!梦舟造诣,于我之上矣!”
边看着顾竹彦执笔蘸了红料,混水成妃色,清浅地点在枝桠上,如点朱唇,一时间似可嗅到画上梅花芬芳氤氲。何宁欢笑道:“你这厮好会磨人!方才问你可会长住你也不答,问你乔家小女你亦不表态,你说说你……”说到后面便用手指虚点着顾竹彦的肩胛,被他轻轻避开。
“长住。”顾竹彦搁了笔,负手轻叹,“宁欢,其实……”
“稍等!”何宁欢直直地盯着院门,“你看,那边,是否是你的乔家小姐?”
顾竹彦眯眼看过去,妃色的一个小点携着浅蓝色的另一个小点正逼近。近了,看那行路的步态,比一般女子爽朗很多,这世上,便只有她了。
她的声音却已经到了:“竹彦,我便知你在这里。”
何宁欢听着这清亮的嗓音,如月下清泉叮咚作响,再看来人,杏眼樱唇,小巧的鼻珠在月光下格外玲珑,眼神坦荡,透着普通女子难有的倔强剔透。这妃色的裙一着,窈窕身姿更添女儿柔美,可不就是顾竹彦的画上,那点睛的一朵梅花?
他偏头对顾竹彦耳语:“梦舟,这丫头可是出落成了美人。”说罢朗声道:“可是乔家小姐?这厢有酒,赏光否?”
乔兮正打量着顾竹彦,丝毫不顾何宁欢。倒是她那面无表情的丫鬟语气平缓地说了句:“赏。”
出身高贵的何宁欢一个踉跄。
方才乔兮刚进院门,眼神便只落在那颀长的身影上。一如既往月白的长衫,她庆幸自己今日特地着了同色的外罩。再稍近些,那人眉眼便显露在月色里,是了,就是这张脸,是这平直的眉,这上挑的凤目,这高挺的鼻梁,这双浅淡的薄唇,占据了她两年的梦土。今日,终于,这容颜之外,加上了他真实的宠辱不惊的神色,那双本该轻佻的凤眼,因着主人的沉着而深邃起来。
原以为,要等个十年半百,未曾想,春秋两载,他便归来。
乔兮几乎要落泪,却笑着走到他面前。
“你这次回来,可要长住?”
“长住。”
“我已及笄。竹彦,你若尚未有心仪的女子……”
“乔姑娘,”顾竹彦打断,眼神深深地落在了乔兮的眸光里,“我要成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