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城最近的天气变幻无常,上午还是晴空万里,下午一阵风吹过后,便乌云如盖,压顶而来,空气中透着股子诡异的暖,风吹在人身上是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李府后院的正路上,跪着个摇摇欲坠的身影。旁边站着两个小丫鬟,手里端着铜盆,身边是特意挪来倒满了井水的大缸。
只要跪着的人趴倒在地,小丫鬟立刻就是一盆水从头泼到脚,而后院大房的正厅中,此刻也是剑拔弩张,一派肃杀。
正座上气的直喘粗气的就是家主李如海,旁边小座上周正的端坐,一副入定姿态的是二太太,而刚刚从门外进来的就是大太太柳氏了。
她看都不看二太太一眼,直接走到李如海身边坐下,身后的珍珠适时的送上茶盏,又为她轻轻的理了身后的靠垫。
李如海嘭的一声拍了下桌子,猛地站了起来,来回的走了两圈后,指着二太太的鼻子就开骂:“你看看你养的好女儿!我李家祖坟冒青烟了这是,啊,恬不知耻的当街提亲,私相授受被翟姑爷当场撞破,现在倒好,出了这么大的事,不第一时间回来通报府里人,而是让那个戏子把人带走了,还一路抱回府中来!她不要脸了我还要呢!”
李如海气的浑身乱颤,一段话分了好几次才说完。柳氏乜斜了一眼二太太,眼里闪过一丝得意,这才赶紧起身扶住李如海,让他坐下,回身示意珍珠赶紧上茶,软言宽慰,一副贤妻模样。
脸上一片慈悲的神色,嘴里说得却冷如刀刃:“老爷消消气,这事你怎么能一头怪到二妹妹身上呢,万事都脱不过一个巧字不是?咱们二妹妹一心向佛不问俗事多年,孩子的事怎么能只偏怪她教养不善。”
二太太手中的佛珠微顿,随即转动如常。这柳氏的嘴一如她的心,愈发的毒了。女儿遭了这么大的罪,回府三天都不见她派人送汤药不见她请郎中,如今老爷一回来,女儿房里药也熬了,脉象半个时辰一报,她能说什么,她什么都不能说了。
李如海反手拍拍柳氏,表示自己没事,又平稳了好一会儿后,他一脸阴沉的看向管家:“红玉出事的时候,府里人得报就去了吗?”
林管家忙不迭凑上前,恭敬的回道:“府里接到信儿,大太太随即就让我们去街口,还紧急请了城里得仁堂的程大夫一起去的,可是去晚了啊,到那小姐就不在了。”
‘嘭’李如海一把把茶盏摔倒了地上,吓得几个人都是一哆嗦,他怒不可遏的指着李红玉房间的方向怒骂:“不知廉耻,不知廉耻啊!她出门就出事了,府中人随即赶到却没见人,这哪是去办事的啊,这摆明了就是去私会戏子了,否则怎么能让他那么快把人送走的!”
柳氏微微瞥了一眼林管家,这人果然知趣,不声不响的就把事情的重点从受伤改了个方向。看来此人,可以重用。
就在这时,门外进来个小丫鬟,衣摆上还有点湿痕,对着李如海跟柳氏行了礼,脆生生的说道:“老爷,夫人,紫鹃又晕过去了,这次泼水也叫不醒她,大娘让我请示,该怎么办才好?”
“醒不了了?哼,身为奴才不只劝阻主人,还附会主人的种种荒唐,这等贱奴有等于无,拖下去乱棍打死就是,还来问个什么,你们柳大娘当差久了,莫不是脑袋里蒙了猪油吗?”
柳氏冷冷的开了口,紫鹃就是李红玉的左膀右臂,不除不快。她一开口就把她定位在僭越的位置上,李如海最痛恨下人狗仗人势,这他万万不会容忍,紫鹃一死当天的事就彻底不可查了,谁还会去核对她是立刻派了人还是延误了很久才去呢。
果然李如海头都不抬,直接说道:“就按大太太的法子做,清理干净点就是。”
小丫鬟得了令,回身退了下去,却迎面撞上了李红玉!
她站在门外时,还曾奢望,父亲能看在自己马上出嫁,又受了这般苦头,紫鹃服侍自己多年,尽心尽力的份上,饶过她一次,谁曾想,父亲压根就不在乎,柳氏轻飘飘的一句话,紫鹃就要去死了。
她彻底绝望了,原来自己从来没有一点地位,父亲眼里,她不过是颗棋子,温柔疼爱也不过是让她牺牲的更加心甘情愿一些而已。
小丫鬟被李红玉一档,吓得半死,大小姐如今可是贵人,老爷夫人这是要杖毙紫鹃来灭口,自己怎么就敢撞上她了呢!
越想越怕的小丫鬟赶紧跪下磕头求饶,可李红玉看都不看她一眼,蹒跚的挪动着脚步,一点点扶着墙往屋里走,小丫鬟以为自己躲过一劫,深深的吸了口气刚刚要站起来,李红玉猛地回头,目光扫过她的时候刀子一样慎人,小丫鬟一紧张,‘咕咚’一声又跪下了!
“你告诉姓柳的老贱人,紫鹃要是死了,我灭了她满门,你要是敢听柳氏的话,杀了紫鹃,我就照着柳氏刚刚的说法把你杀了,知道了吗,嗯?”
小丫鬟吓得整个人都呆住了,这一脸狰狞,银牙咬的咯吱作响的人,真的是大小姐吗?此刻她失血过多的惨白的脸,配上这表情,犹如夜叉,小丫鬟回神过后,不要命的磕头,连连保证听她的,笑话,大小姐还是要嫁人的,如果这会不听她的,她一旦就是要自己顶替紫鹃谁会反对?
越想越怕的她,起身拖着已经脚软的身体,跑回去了。
门口的动静,屋里三个人都听到了,二太太再也坐不住了,几步走到门口,迎面正对上女儿的脸,她的眼泪刷的就下来了,自己的女儿那样的花容月色,如今怎么就这样了?
“玉儿,你伤的这么重下床做什么啊,傻孩子快回去躺着吧。”
李红玉淡漠的看着自己的母亲,她心凉的跟掉冰窖了一样。抬手挡开母亲伸过来的手臂,她毫不掩饰自己眼底的厌恶,:“娘不用担心,莫说女儿无妨,即使女儿命薄扛不过去死了,只要你念经向佛,这府里的二太太永远都是你!”
二太太不敢置信的看着女儿,她不能接受女儿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柳氏倒是很满意的看着眼前母女相残的画面感,她非常的舒服。其实人不该太舒服,那样会犯蠢的,果然,柳氏就蠢了一次:“我说二妹妹,生大不过养,你这么多年吃斋念佛,青灯黄卷,再亲的关系也会淡漠的。”
“你给我闭嘴!红玉啊,身体不好不要出来走动,爹请了苏城最有名的大夫,下午给你再好好看看啊。”李如海瞬间换上了慈父的模样,呵斥了柳氏一顿后,开始关怀李红玉。
啧啧啧,看看看看,人比人气死人,看看自己爹这演技,目光真挚,语气动人,这会儿看着李红玉的眼神恍然就是把李红玉当成了最疼爱的那一个儿女了。
父慈子孝是吧,这能多难呢,李红玉给了自己两分钟时间考虑,然后她考虑清楚了。
“爹,咳咳,咳,”
一声高过一声的轻咳外加虚喘,又被李红玉刻意加了点尾音进去,这一声爹喊的那叫一个委婉,偏偏又带了一点娇媚进去。果然李如海的脸上开起了染坊了。
李红玉满意的看着眼前的众生相,自己的娘一脸悲愤后在短短的时间己经变得平常了。她垂目不语,手指轻拨佛珠,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在那个西方极乐中,当然如果忽略她那手指的轻颤就更加完美了。
李如海则是一脸的变幻莫测加上略微几分迟疑,这让他的表情有点跟不上思绪了,貌似很想维持住刚刚的温柔却又有点绷不住了的样子,直接导致他的表情是扭曲的。
柳氏的就一目了然多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李红玉不是憎恨她而是可怜她。她这辈子的心思手段都放在这个大院子里了,可是她的丈夫娶了四个女人,她这辈子都做不到留住男人的心。能做到的不过是为自己谋求更多的虚荣。
这样的相互思量,相互猜忌,李红玉很累很累。可是她记着外面跪着的紫鹃,自己生于李家,忠于李家。可是紫鹃凭什么为她所累,为她所害,为她所亡?
“爹,女儿……”
“倒是我来的巧合,岳父这是在干什么?”
李红玉一回头,翟鸿燊正稳稳的拾阶而上。身边跟着林子豪一人,正忙着给翟鸿燊引路。他今日藏青色起风外罩,风帽沿滚着一圈兔毛。发高挑成髻,用一顶银质镂空镶嵌了红宝石的小冠束着。大概是有心事担忧导致没睡好吧,眼底微微有一点发青,不过精神看起来非常不错,眼神神采奕奕,人未至声夺人,这一嗓子出来,完全把李红玉的声音包围进他的气场里。
柳氏何等精明,一个眼神间林管家早就抱手作揖迎了上去,随即她一张脸笑颜如花的连声吩咐珍珠赶紧找软垫伺候小姐姑爷坐下。
李如海没想到翟鸿燊的到来,反应过来的他也立刻收起心神准备跟翟鸿燊攀谈,二太太则是起身行了一礼后转身离去,擦过李红玉的时候,她眼里泪光一闪而过,却未停顿就离去了,原本保养得当的挺直身影,无端的惹了一身苍凉。
母亲,你怪我也好,恨我也罢。我都无所谓了,吃斋念佛,青灯黄卷,难不成修来的就是你这为虎作伥,是非不顾吗?这吃的是什么斋,念的是哪门佛?
不等李如海说什么,李红玉就开了口,:“爹爹,紫鹃或许是对女儿照顾不周,可是她有何大错,被大娘惩戒了一天一夜不够,还要杖毙?”
此话一出,柳氏跟李如海脸色全变!
李如海不满的盯了李红玉一眼,沉沉的说道:“身为奴才,主人出事,她先跳车逃了。这样贪生怕死不护主的人,留着何用。至于你身边,爹自会安排几个得力的去,任由你挑拣的。”
柳氏听闻李如海一段话,神色立刻恢复了大半,她刚刚要开口的时候,翟鸿燊凉凉的开了口:“奴才嘛,注意调教就好了。再是奴才也是人,是人便有贪生怕死之心,岳父大人不用操心这些事,岳母贤良淑德持家有道,这样不懂事的奴才怎么会安排到玉儿身边呢?”
“再有一说,别说岳父这大府里头不管谁,哪怕是个乡野丫头呢,也晓得什么关于忠肝义胆的故事。怎么她就当街随意弃主了呢?还碰巧就被车夫看见了?岳母调教新人是太过和善了吗,而且一府嫡女出门,居然就跟着一个丫鬟,这里的下人都是做什么的?现在还要杖毙了,可知她死了,断掉的可不只一个线头。”
翟鸿燊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林子豪忙端起茶来放到他手边,笑道:“大爷快润润,如今不冷不热正得喝。喝完了,您再继续。”
翟鸿燊笑着看向柳氏道:“岳母别嫌我啰嗦,也别笑话我跟个娘们似的说这些。玉儿用紫鹃已然顺手,连我都熟了,这今天的人情算我讨要的,还望岳母心疼。”
柳氏放在桌子底下的手紧紧地攥着,骨节处泛起了白色,脸上却是笑意不减,说道:“姑爷说的是,刚刚也是老爷太疼惜玉儿的原因,其实咱们府里最是以德报怨,说的只不过是气话,珍珠啊,你去告诉柳大娘,找个人送紫鹃回去吧。”
翟鸿燊点了点头,一脸理所当然的说道:“正是这样。”
李如海见他们二人打着嘴皮官司,忙笑着说道:“哎呦,一时不妨头,竟是这个时辰了。”说着对着那边儿的林管家使了个眼色,“翟姑爷今天既然来了,别走了,这我刚刚得了两坛子老酒,就用饭了再说吧。”翟鸿燊也不推辞就应了,他一直盯着身边的李红玉,看到柳氏说出赦了紫鹃的时候,她明显放松了神情而后萎靡不振的样子。心里那因为下人回报的关于宁杨当街救美的事,而满腹怨气居然就消了大半。
这会儿病态十足的李红玉居然让他觉得十分疼惜。回身跟李如海打了个招呼,不由李红玉反对,一把打横抱起她,翟鸿燊大步出了客厅往李红玉的房间走去。
“啪”!
柳氏将手里头的茶盏猛地砸到了翡翠的身上,指着她骂道:“作死的小蹄子!我花钱买了你来,难不成是叫你当主子的么?连杯茶都倒不好,你还能做些什么?长了一张会勾引人的狐媚子脸,还这么一副作贱的表情,是准备勾引老爷吗!”
翡翠冷不妨被热茶打中了,虽然冬天的衣裳厚了些,不至于烫伤,到底也是吓了一大跳,腿一软,便跪在了地上,哭道:“太太,太太息怒!”
珍珠忙扶着柳氏坐下,伸手替她抚着胸口,劝道:“太太,且消消气。翡翠服侍的不好了,叫玛瑙或是春雯去再倒一杯便是了。大晚上的,何苦来呢?叫别人听见了笑话是小,没的气坏了您的的身子是大。”
柳氏闭着眼睛,胸口不断地起伏,看得出是气的极了。可怜翡翠在地上跪着,前边儿的衣裳都已经湿了,又不敢擦。只得眼泪汪汪地跪在那里,看上去好不可怜。
想到“笑话”二字,柳氏的眼睛儿就不禁红了。
虽然翟鸿燊没有明说,但是如今府里头谁不知道那挂着贤良淑德的牌坊的人是自己?
可是这翟鸿燊愣就是装着不知道,说出来的话狠狠地打了她一个打耳光,叫她在老爷奴才面前既丢了面子,又丢了里子!
想想他说的,什么调教不善,什么为虎作伥,什么没规矩,,句句诛心!
如今这话不出明天就得传遍了整个李府。她堂堂当家主母还有什么脸面出去见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