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无人入眠。
李府偏院,西垂的弦月带着秋意的冷光,透过高大的木槿树丫斜斜的打在还点着灯火的窗棱上,透过薄薄的竹叶窗纸能隐约看到,一个瘦削的身影,随意的用背倚着的姿势坐在柔软的椅子上。
他一手撑起下巴,另一手放在身侧的红木桌角,看着皙白的几乎无血色的手指很有节奏的一下下轻轻敲击着。微挑着的眼睛,直视着前方,明明是淡然而随意的模样,却偏偏充满着咄咄迫人的气势。
而在他的前方,几个黑衣男子微垂着脑袋,神情紧张,不敢发一言。他们的前面还站着两个人。一个左手虎口到手腕都缠满着白色绷带,一个上衣斜搭到腰间,而露出的胸口也缠绕着白色绷带。
“给我一个的解释,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
沉默的气氛中,只有那手指轻扣的清脆声响回荡。直到看着眼前几个人的脸上血色已经要尽褪,手指攸然收起,男子才悠悠对站在面前的男人说道。
“大爷,那小子没死,咱们的人没回来几个而且……”
“嘭!”
林子豪顶不住翟鸿燊的森冷目光,正壮着胆子想一口气说出他们任务失败的缘由时,原本还一脸淡然举止优雅的翟鸿燊突然间狠狠的拍了一下桌子站了起来,桌边的烛火被震得飘忽不定,映的他的脸色,瞬间狰狞起来“你们是不是在告诉我,这事你们尽力了,你们已经竭尽所能了,你们连自己的主子是什么样子都不清楚了?”
轻喘几下,翟鸿燊垂眸敛身,收去猛然间迸发出的气场。任谁乍看去,都不会把他跟刚刚那个暴跳如雷的人联系到一起。他再抬头时,脸色已经正常,只是仔细看的话,眼角还闪着阵阵寒光。
“咕嘟…”
几个人冷汗直流,背上一片冰冷。林子豪首当其冲,被翟鸿燊那一嗓子吓得手脚都有点软,他艰难的吞咽了一口口水,恨不得找个地方把自己埋起来,先躲过翟鸿燊的怒火。
自从跟着翟鸿燊,他算是彻底明白了什么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了。他十分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在翟鸿燊那里是怎么个轻重。就算是奎贵这样的左右手,也完全说不好在翟鸿燊的心里有多少重量。如果不能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他们也许马上就会成为死人被葬在乱葬岗上。
“不是,大爷,我们很清楚你要我们做什么,而且我们也差点得手了,可那个女人突然发狂,把奎护卫长刺成重伤,而后来出现的两个人身手不凡,救下了那女人。”
林子豪心里一顿哀叹,你说你个倒霉催的女人,既然跑了你倒是跑远点,再不然你找个山区旮旯的一躲,不就没有今天这么一出,我这小命也就不至于这么成天担惊受怕了啊…
奎贵一直沉默,察觉到翟鸿燊的视线扫过,他沉声道:“大爷,那女人并不会内功,属下被她所伤确是属下疏忽了。如若想斩草除根,属下觉得也未必很难,倒是后来半路出现的那个人,属下觉得不可不防。”
“那个人?”
翟鸿燊双眼微眯,几刻前的场景顿时间浮现在眼前。徒手,锋利,干脆利落。他仔细回想着那人的一举一动。沉默了片刻后,他突然冷哼一声,摆了摆手,“匹夫之勇,不足为虑。”
此刻宁杨正在四下寻找着连枝与碧落,他当时追上了翟鸿燊一路人,虽然没有杀掉翟鸿燊,却凭一人之力又折了他几条走狗。
这时的他,压根不知道自己被翟鸿燊冠上了‘莽夫’的帽子,更想不到,碧落此刻在生死线上徘徊,而未来的路上他们要承受那么多承受不起之重。
凭着大致的印象,连枝抱着碧落一路疾行,来到城中一座房子前。
灰白色的墙壁,因岁月的久远而生出一片片的青苔,在微亮的天气中,带出一份久远的气息。门洞是此地典型的民居特征,大门是由整块蒲柳木所做,经年累月的风吹雨打让表面满是岁月疤痕。在大门的右上方,有一大串木雕的葫芦,雕工精致,惟妙惟肖。随着风轻轻的摆动着,大门上方悬挂一匾,用黑墨水龙飞凤舞写着‘百草堂’三个字。这就是苏城的最有名气的医馆了,连枝自己没来过,倒是碧落,为了他的伤,没少过来求医问药过。
他抱着碧落正拾阶而上,心里祷告,这大夫不要因为医术好而诸多规矩,碧落一刻都不能再耽搁了。
他刚刚走上最后一阶,一位年轻女人从大门里走了出来。看样子她是有什么事要办,正准备匆匆离去时,却发现了迎面而来的连枝,两个人一对视,表情都是一愣,这人,不是…
“你怎么到这来了?”
女人一开口,连枝就确定他没认错,这女人就是刚刚路上曾出言要送他一程的那个人。
此刻天色微明,女人一眼就看到了连枝怀中的碧落,她衣衫褴褛,神色萎靡,一张脸完全没了血色,软软的窝在连枝怀里,不细心查看,都看不出她还有微弱的呼吸。
她脸色登时慎重起来,以最快的速度跑到连枝的面前。
“你这人真是没道理,这妹娃子都这样了,你还打算清高到什么时候?人命关天的时候还摆什么架子?!”
噼里啪啦的一顿斥责后,也不等连枝有什么回答,女人一把便拉起他往院子里走,一边走一边继续说,“都到了门口你还愣着干嘛,还不快进来让蒙扎叔叔看看,她快支撑不住了!”
此刻的光线十分黯淡,连枝随着女人走进了院子,女人带着他没有停顿的穿过院子,直接进了正中的房间。
虽然说这医馆远近闻名,却并没有向连枝记忆中那些医术大家那样房屋摆设都彰显着地位。
虽然说,这一点让他有点惊讶。但最让他惊讶地还是那迎面看到的被各种药草满满的塞在一面墙那么大的药柜,这得花多少心血和时间才能做到,这至少能证明这位大夫对自己的职业是很用心的,他心里此刻对这医馆的主人有了更多的信心。
满屋子充斥着药味,他抱着碧落随女人走到看诊的桌子前,一位中年男人恰好从桌子里面的小房间走了出来,他样貌周正,衣着简单却极利落,特别是一双手,白皙而修长,一看就是平日里保养得很好,连枝心里又放下几分,医者都是很在意自己的双手的,毕竟,看诊中,他们的手就是最好的工具。
男人看样子是准备早起清理铺面的,这会儿看到去而复返的女人,他表情里带着点询问,却在看到她身后的连枝怀里的碧落时,立刻换了神色。
女人这会儿也安静了下来,她麻利的清空桌子上的东西后,中年男人也洗净了手。他没有让连枝放下碧落而是先伸手探她的脉动,又检查了一下眼睑。
而后,他示意连枝把碧落轻轻平放到诊台上,小心翼翼的检查了她的伤口,其间,他的神色随着每一处检查而愈发沉重。
连枝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灵巧的手指翻动着碧落的衣衫,轻柔的查看她的伤。
一番探查后,男人结束了手里的动作。他余光阻止了女人几次蠢蠢欲动的话,看着她明显气结的样子,男人不为所动。
他拍了一下连枝的肩膀安慰道:“这女娃子的时间不多了,要不是撑着最后一口气,她应该早走了。”
看着连枝霎时间惨白了脸,他顿了顿,却到底还是继续说道:“去吧,我看你俩这样子,只怕不是寻常关系吧。若是我以为的那样的话,她最舍不下的便是你了,这口气,也许就是为你而撑的。”
说完,男人便轻叹了一口气,拉着年轻女人摇着头走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