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瓦下,柳木窗,长院后房。
暖风拂过,微卷的璎珞轻摇,正柔软地垂在细白的指尖,漾出特别的纹路。
檐下垂挂着几个竹制的风铃,风拂过,撞击出清脆的叮当声。红漆柱脚旁,白色的帷幔随着风吹飘出柔和的弧度,秋日里独有的菊香弥漫。
“阿嚏!”垂着脑袋打着瞌睡的宁杨狠狠打了个喷嚏。
连枝坐在正中大桌一边看书,偶尔顿一顿眼神,应该是看到了感兴趣的内容。坐在大桌另一旁的做针线的碧落,站起来从身边取了内里夹着布绒的披风,披在了他身上,顺带埋怨道:“师兄不是我说你,你看那岸边的水都快上冰碴了,虽说是南边,这天不见晴的阴冷也是不好受。你就顾着臭美,冻出病来,跟安班主可怎么交代?”
宁杨打了一个哈欠,白皙干净的脸微微扬起,清澈的黑眸瞅了那阴沉沉的天色,嘴角扯起一丝笑,“碧落啊,你快赶上厨房那张婶子了。哪里来那么啰嗦。”
碧落撇撇嘴,“我还不是为了你好。现在您这‘新晋的台柱’这可金贵着呢,这快冬月的风,看着暖实际凉,真冻出个长短,出不了场了,班主可就真得让咱收拾包裹赶紧滚蛋喽。”
“呵。你看师兄我让你受过委屈么?我还真想弄出个什么病来。”宁杨笑了笑,难得有几许无奈与嘲弄。
“师兄,不是我说你,李家大小姐听说是个妙人儿,家里又财大气粗的。人家要是真看上你了,你不答应就好好的说,这拒绝的有点太直接吧。况且,你真要是挣来这么一门亲事,无论是面子还是里子,可都是贴金的事儿。你怎么就不允呢?”
宁杨握了握手中的扇子,咬着牙一把敲在了碧落头上,轻笑道,“谁说的胡话,让你听去了?师兄什么说过要成亲?还高攀个大户人家?”
碧落瞪了他一眼,下手死黑的,好疼。她捂着头先是迷茫了片刻,随即似是恍然大悟道,“和着你是在逗人家玩啊!不是我说你师兄,这李家真不是咱能招惹的起的,你可别把自己折进“去””
“最近安靖也是糊涂了,就算他人微言轻改变不了啥。可也不能谁都往我这里塞吧,做班主也不是这么做的。那李家小姐我看着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我可没这个当金龟婿的福气啊。”他心里其实也揣摩出几分安靖的心思。安靖想捧红他,风花雪月的地方,自然最适合这种公子佳人的戏码。拿这事做油头,这双赢得心思他懂,可这事不是这么干的。随手将折扇扔到掸瓶里,宁杨悠闲剥了颗花生往上一扔,张了嘴去接。
连枝觑了他一眼,暗自摇了摇头,自顾自的看书。安靖这回怕是真的要气昏了。人家李小姐当街提亲,他宁大公子居然一言不发的抬脚就走了。虽然可以说是不想给戏班惹麻烦,不敢高攀李家。可这做法无疑是最不妥当的,有时候越是回避越是躲不开。
宁杨自打进了苏城,跟安靖曾经私下谈了一次,什么内容连碧落连枝也不知道。然后他就突然像换了个人似得。明明他们是需要这戏班打掩护的,一点点的让自己融到新的生活里。可这些天宁杨总是顺着自己性子做事,像是从来不将这栖身的戏班放在眼里,跟安靖十回对话里有九回要闹翻。这次算是闹大了,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他还依旧惹一身风流债,这一点不像他性格,他也不同碧落连枝商量就自己做了不少决定。
不过这事也奇怪,照寻常的路子,宁杨这么弄,安靖肯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偏偏安靖就是没什么反应不说,前几天发生这么热闹的事,安靖居然一言不发,宁杨这几天也难得没再事生非,怎的这回都这么好说话呢?
看着宁杨一脸淡然,连枝直觉心里有些不安。他干脆放下书,直接走到了宁杨身边旁边,冷声问道,“师兄,你不会又打着什么歪主意吧?”
宁杨将手中的花生壳扔进了方桌上的白瓷盘内,双手拍拍掸了尘,脸上似笑非笑,假装神秘兮兮地凑近连枝:“……我不告诉你。”
连枝闻言,一言不发只是皱起了眉头,看着宁杨他一肚子话有点说不出来,干脆转身进了里间。宁杨哈哈一笑,负手面向窗外,双眼深邃地看向院门,猛地他眼瞳微缩,那边不紧不慢走过来了几个人。
靠近的人影脚步不快,唯有粉色的披风在风里掀飞,后面跟着两名蓝色襦衣灰蓝长裙的女子,一个身影纤细温婉,一个看过去灵巧敦实。
等走近了,那两名女子都好奇地觑了宁杨一眼,互相小声交流着什么。
宁杨不躲不闪,大方地笑了笑,转身走了出去,乌黑的头发被风吹得稍显凌乱,他神色却是再悠闲不过,一点看不出深浅。
而对面穿粉色披风的人,直接大步上了台阶,直接绕过他前行,人未至音先来:“几位好,在下苏城李红玉。听闻今日宁公子无戏休憩,故而特来一见。唐突之处,还望几位见谅”
碧落先是诧异,接着又有些无措,看了看门外的宁杨,她也换上了笑脸,但说出口的话可带不出一点笑来“李小姐此来的确唐突,小姐乃是闺阁女子,比不得那烟花巷柳的姑娘想出门就出门。即使是想同我宁杨师兄交好,明日师兄就有戏出。李小姐何不待那时再来拜访。”
李红玉一向潇洒不羁惯了,本来说几句过堂话不过是习惯,却被这姑娘一顿拦截。她不禁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人。
花青色满绣小袄,丁香色长裙,长发随意的挽了个追云髻,也没插什么名贵簪子,只是用几个银底掐丝蝶卡子稳住了。就这么清淡的一身装扮,配上眉眼清秀,衬得整个人在阳光下如同白玉雕成一般。
她猜测着,这大概就是宁杨那带来的师妹了,倒也是个璧人,不过放宁杨身边就看不出惊艳了。难得这李红玉,被碧落这么抢白,也不恼,笑笑:“红玉也知此举唐突,只是当日我自己贸然提亲宁公子,宁公子虽未应允,但也并未拒绝。那么红玉以为,宁公子就是答应了,现在我有话要对宁公子说,还请姑娘通融。”
边说着话,跟在李红玉身边的丫鬟也上前来给她解下了披风,披风一脱,碧落不禁看了宁杨一眼,脑子里同时想着,师兄这桃花运还真是旺盛,这李家小姐,对自己的亲事还真是上心啊……
李红玉的五官长的精致又端庄,加上一头青丝比一般人要浓密上一倍以上,一丝不乱的用一对象牙白梳,一只镶嵌白色珍珠的银钗挽起,皮肤白皙的在阳光下像能泛着光一般,属于大家最欣赏的淑女标准。耳朵上一对白玉水滴坠子;身上湖水绿的重缎宽袖外袄,月白的满绣留仙长裙,清雅又不失富丽。
“李小姐这话严重了。我师兄不过戏子一个,哪里当得起这门亲事。若是李小姐不介意,我们可以跟你做神交之友,小姐怕外人误解的话,你有什么说什么。在下自当代为传达。”
“我很介意。”李红玉忽的挑眉一笑,整个人带出来优雅又强势的气场:“我刚刚说了,此话只能亲自说给宁公子听,若是旁人听了,倒才是会叫人笑话。”
“李小姐这不是让师兄为难么?”碧落皱着眉,言语寡淡,听不出情绪的样子。
“小白,不可无礼。”一道微沉却不暗哑的声音自里间响起。
碧落立刻安静的往边上挪了挪。里面出来个身穿淡烟色儒衫的男子,气质优雅,容貌并不必宁杨逊色,且有几分难以说明的味道。李红玉心里赞了一声郎君如玉。
连枝完全没有打量面前的人,他没有看李红玉,直接走到碧落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这李红玉也真是有大家气度,连枝这样冷淡,她一时也看不出来有什么情绪,唯有眼神显出几分倔强。
“李小姐既有话说,小白我们不妨出一会。”想了想,连枝偏头又嘱咐:“碧落,端一壶花茶来。。”
碧落应声,听话往一边走去。李红玉不禁多看了连枝一眼。
连枝身子微转,走到了靠窗的桌子前面,他弯腰,将宁杨扔进掸瓶的折扇重又拿回到手上,“李小姐,你和师兄好好谈谈,在下跟师妹就不打扰了。”
李红玉黑眸一闪,淡笑道,“既然如此,多谢了。宁公子,你里边请吧。”
宁杨那万年不变的温润笑脸也绷不住的裂了,连枝你狠……
被反客为主的李红玉一将,宁杨也不好站外面了。两人一道入了隔间,对坐在一盏小方桌前,李红玉身后的两个丫鬟,一个守在门外,一个跟着进来,随侍在一边。
碧落煮了茶后,端进来就交给了李红玉的丫鬟,跟着连枝避出去了。随侍的丫鬟麻利的烫了杯子,沏了两杯茶搁在了两人面前,随即也垂首立在一边,默然无语。
茶杯内白色的雾气袅袅升腾,氤氲了面目,宁杨扫了那沉默不语的丫鬟一眼,轻笑一声道,“李大小姐,既然有重要的话要同我说,能否请人回避?”
紫环闻言急道,“宁少爷,我家小姐清清白白,哪里能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你……”
“紫鹃。”李红玉出声,顺便深深看了一眼她,“这里不碍事,你先下去吧。”
“是。”紫娟不甘不愿地应了声,临出门又瞪了宁杨一眼,方关上了那隔间的门。
宁杨见人出去了,便随意将那茶杯送到了嘴边,轻轻一呼,喝了一小口,忙又放下哂笑,“看来你家丫鬟想烫坏我。”
李红玉仍旧淡笑,“你都不好奇我借用逼亲的名义相见,可有什么话要讲?”
这下,宁杨微微讶异:“你怎知我看出你不是来逼亲的?”
红玉低头抿了抿茶,挑了挑眉:“现在不就知道了么。”
宁杨一噎,女人聪明成这样,真是让他觉得无力。被人看穿了心思,他显得有些无趣,打了个哈欠道,“李小姐,那我直说了。李家地位非同一般,宁杨觉得这门亲事门不当户不对,因此希望小姐能够放过我。若是小姐不便出面,我出面澄清也可以。那么李家声誉与小姐的名誉便不会受损。”
李红玉黑漆漆的眸子微微一动,淡笑:“看来宁少看不上红玉?”
“非也,是宁某不敢高攀。”
“可红玉倒是觉得,宁少心里实则是瞧不上李家吧。”
宁杨面色一凝,心说正题到了,但他依旧装傻,忙说道:“绝非如此。”
“那是为何?你未娶我未嫁,既然红玉有意鸳成,宁公子不应该顺了我的心意么?”李红玉说完,双眼静静看着眼前嘴角仍挂着一丝笑的男子。
宁杨轻叹了一口气:“在下只不过是怕了官家小姐的作风。”
低头装作喝茶下的李红玉撇撇嘴,她还不喜宁杨这风流成性的作风呢,要不是因为大娘瞒着她做了联姻这档子事,想让她入翟家做侧室,做个棋子。她又怎会拿自己的终身幸福开玩笑。宁做平民妻,不做王侯妾。她可是对自己的未来抱了很大希冀的。
“可真不巧,红玉倒是很瞧得起宁少呢。心里想好非宁少不嫁。”她似真似假地回道。
宁杨一愣,这啥戏码?本来顺嘴想调侃几句的,可他看到了李红玉眼眸中,没来得及掩饰掉的一丝伤痛。莫名的他觉得这女人可能没看起来那么强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