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苏城,显得格外热闹。
城头巷尾,酒肆茶楼连同城墙根下的叫花子都在津津乐道一件事。
满城都晓得,李家老爷李如海膝下有一子二女,儿子帮衬老爹操持家业,伴在身侧。都道龙生龙,凤生凤,李如海奋斗几十年,家大业大,李家的商铺在各地都有分号,原想有儿子帮佐,自己便可安享天年,但自己儿子身上是省了心,女儿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逆子。
李红玉现年一十六,是李家二夫人所生,正因为庶出,颇不得李家大夫人的喜欢,又因为是女儿家,二夫人性情又稍稍懦弱,娘家明里暗里的没少被人冷落挤兑。还有个丫鬟生的女儿叫李钗环,因为母亲身份低微,所以她的存在感极低。这么多年外人眼中李老爷身边见过的只有李煜棠和李红玉。
偏偏这李家大小姐没继承她娘的性子,倒颇有李老爷那年经时候的行事风格。越是压迫她却剑走偏锋的越是不屈服。久而久之,便形成了特立独行,行事不羁,凡事只顺从自己意愿的性格,这种反叛时常气得李老爷吹胡子瞪眼,却又无可奈何。
这不,据说十月初八那日,李家大小姐李红玉就当街提亲要迎娶城中荣升戏班的新星宁杨宁公子。自从这宁公子在苏城登台后,最狂热的追求者大概就是这李家小姐。每场戏必到不说,还借了机会,跟宁杨做了个朋友。来往一个月后,李家小姐就上演了这当街提亲的戏码。
按说大户人家的小姐招个上门女婿本不是什么大事,但那李家却颇有些来头。李家在苏城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这里头可不止是李家的商家身份。李家的老太爷李彦当年在世时曾官拜太学院,乃是太学博士,亦是当朝太傅。
后来新皇登基,李彦厌倦了朝堂里的争斗,索性告老还乡回到了苏城,虽说已非朝堂要员,但毕竟身份高贵,在苏城受人敬重。
这李家小姐虽说是二房庶出,在家中地位一般。可李家不仅祖上是官宦身份,到李如海这辈也是商贾大户,但这李红玉居然要个戏子入李家做女婿,一时间苏城炸了锅。
苏城人纷纷猜测这其中到底是何缘由,甚至有人因着有亲戚在戏班做事,还前去打探了消息,可人荣升戏班的人只称这是宁公子跟李小姐私下的事,内情戏班也不知晓。这话说出来却不大有可信度,一时之间,倒是惹得城中说法纷纭,闲言四起。
此时,李家大门外,一名青衣小厮手上拿了一封蜡漆封好的信急匆匆跨过大门往正厅方向快步而去,虽是秋日,白日里已经有些寒凉,小厮却跑得满头大汗,表情惶恐。
李如海穿着金丝双绣满福斜襟长袍,负手在正厅内来回踱步,苍老的面上眉头紧皱,下巴的胡子随着面部的抽动一抖一抖,正在生气。
“老爷。你就别再走来走去了,走得我头都晕了!”李家大夫人柳氏在一边嗔怒道。
“你晕?我才要晕!”李如海踱到了上首,一屁股坐在了那红漆檀木椅上,重重地叹了口气,劈手端了桌上搁的茶便往嘴里送。
“噗。”他刚喝了一口便悉数喷了出来,“谁泡的茶啊?想烫死我吗?”
柳氏身后伺候着的陪嫁大丫鬟珍珠面色大变,立刻跪在了地上,“老爷息怒。”
柳氏只是撇撇嘴,也没训斥珍珠,她一颌首示意珍珠起身,伸手摆摆鬓角的发,凉凉的说道:“老爷,红玉又不是没在外宿过,不过消失了三日,你看你急成什么样了。知情的倒也罢了,可让不知情的看见了,还以为这李家大小姐出事了呢。你若要出气,等他们把她找回来,尽可拿鞭子抽那不孝女,把气撒在珍珠身上算怎么回事!”
“胡说!”李如海一拍桌子,声音严厉,连着眼神中都带着冰碴:“女子外宿彻夜不归还不算大事吗。她也是你女儿!你当娘的不帮着教训还说风凉话。”
“女儿?这十多年来她哪里当我是娘了。平常日里遇见,喊声大娘也是心不甘情不愿。要我教训她,我也得有这个能耐不是。煜儿今年也十九了,既是李家这么高贵的身价,要嫁娶这种好事你怎么不想着煜儿呢?他好歹是嫡出的!”
“你就想着煜儿!若不是你平日里根本不上心这女儿,红玉今日便该和煜儿一般听话。”李如海气得一口喝点大半碗茶,还是觉得胸闷气短。
这话一落地,柳夫人本来就一腔怒气憋在了胸口,被自己丈夫这么一呛,连带着十几年前受的委屈也翻涌上来,瞬间,两眼便蓄满了泪水。
“老爷你可要凭良心。是谁说娶了我后再不纳妾的,又是谁说有了煜儿后好好待我的?想当初你不顾我反对,娶了那女人进门,日日陪在那人身边,我有说过一句重话么?哪怕她生红玉月子里体弱,看不了孩子,你把孩子送我这边暂住,我说什么了吗?”柳氏一边擦眼角,一边偷偷示意珍珠给李如海再端杯茶“我也说过把红玉过到我这边,可二夫人死活不肯。我一个做大娘的,怠慢了她便说我狠毒,放纵了她又说我无情,如今我说些风凉话又怎么了?我碍着谁了吗?”
柳氏抽抽搭搭地吐出一番话。李如海听到她提到十多年前的事,心中愧疚感便冒了上来,暗自责怪自己性子太冲动,满是怒气的脸上多了一分自责,原本皱着的眉头耷拉下来,竟又有几许无奈。
“夫,夫人。我是气急了,你莫要……”
“老爷!老爷!”青衣小厮喊着跑进了正厅。柳氏瞪了他一眼,立刻背过了身,用帕子擦了泪痕,方转过身来。
李如海正愁不知怎么安慰,见状立刻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板着一张脸喝道:“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小厮被莫名其妙的一顿斥责,吓得脸色煞白,讪讪喏了声,将手中信件交到了李如海手上:“老爷,这是,是小姐让小的交给您的。”
“嗯。”李如海拆开了信,稍稍挪远了些,这才能看清那寥寥可数的几行字。越看他的喘气越粗,等看完了后,已经面色铁青,他狠狠将那信纸揉成了一团扔到了地上,气得原地转了几步,胡子愈加抖动起来。
“这个不孝子,这个不孝子!李六,赶紧去寻管家,让他多带些人去客栈,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定要把那逆子给我绑回家来!”
叫作李六的小厮闻言,立刻躬了躬身,擦了一头的汗赶紧往厅外跑去。
李如海看着他远去,忽觉得心中实在忿恨啊。今年好不容易动用了祖上留下的官家背景跟乾州的一户旧交结了儿女亲事,希冀那传闻中八面玲珑,前途似锦的翟大少爷能够镇得住这逆子,她倒好,来个离家出走预谋逃婚未遂,干脆就搞出了这么个当街提亲戏子的戏码!
翟家已然是同意了这亲事,虽然是侧室,以翟家少爷的手腕,对李家以后参与官商的事是铁定有大帮助的。可若是成亲当日那逆子还不回来,不但他李家的老脸丢尽,更是得罪了翟家呀!
她还说什么来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爹是君子,女儿是小人。爹老当益壮,不若纳个三房,再生个女儿送去翟家也不是不可能!李如海念着这句话,心中更加郁结难平,直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站在原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柳氏见自家老爷脸色变幻不定,显是气得不轻,忙招呼珍珠一道扶住了他:“老爷,可别气坏了自己身子。儿孙自有儿孙福,若是红玉没这个福分嫁那翟家大少……”她微微贴近李如海耳边:“老爷可记得钗环,翟家并不知晓她,偷梁换柱也不是不可以的嘛。”
李如海一听,微愣了下,是啊,自己还有个女儿呢。等面色稍微缓和了一点,他轻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也罢,也罢。或许是这逆子无福气吧,把人抓回来就先关祠堂。差人去看看钗环,要是能看的过去,就领你房里调教下规矩,以防万一。我累了。”
三人缓缓往里屋走去,从正厅外的回廊内走出一名穿青色锦衣长袍的清隽男子,他微微蹙着眉头,伸手拦住想通报的小厮,看了看三人已经进了后厅,他捡起了地上那个快揉烂的纸团。
修长的手指轻轻抚平了信纸后,他饶有兴致的逐字逐句地看了一遍,原本皱着的眉头舒展了开来,竟轻笑一声,黑漆漆的眸中有几许笑意。
“煜少爷,大小姐都离家了,你怎么还笑啊?”贴身小厮顺子不解道,乌溜溜的眼珠子奇怪地看着李煜棠。
“我在笑,红玉这回可把爹气得不轻。若是她不幸被赵叔绑回来了,可没好果子吃。”李煜棠淡笑,温和的笑脸带着一闪而逝的趣味,“顺子,走,我们也去客栈。”
顺子瞪大了眼,“煜少爷,你也要离家出走?”
李煜棠轻笑出声,“顺子,你觉得赵叔能把红玉给带回来么?”
顺子抿着嘴细细想了想,大小姐向来机灵,鬼主意特多,管家又那么一板一眼的,他立刻摇了摇头,随即眼睛一亮,“顺子知道了!原来煜少爷是想帮着要把大小姐带回来啊。”
“聪明。”
“可是少爷,刚才你也听到了,若是小姐不回来,那么便是钗环小姐嫁那翟家大少爷。这么好的姻缘,少爷你不是一直觉得老爷亏待了钗环小姐吗,怎么这回你要帮老爷了呢?”
李煜棠挑了挑眉,偏头笑道,“翟家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去处,你当少爷我一点都没注意过吗?钗环要是嫁过去,只怕过的更苦。况且,我对红玉被迫拜堂时的表情比较感兴趣。”
这时,城里通往荣升戏班的大道上,一辆华蓬马车正优哉游哉地前行着,里头的李红玉刚把一把玉骨折扇放到礼盒内,准备一会儿送给宁杨,忽然间全身一阵恶寒,狠狠打了一个冷战,坐在车门口的大丫鬟紫娟忙不迭将马车帘子给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