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临安府大牢素有鬼门关之称,天子脚下,关押的都是朝廷重犯,说不定哪天拖出去就斩了,进了这大牢的都有心理准备,都是大老爷们,哭闹的不多。
可这天一早出了稀罕事,一阵凄切哀凉的哭声把牢里搅个底朝天,许多囚犯都揉着睡眼拖着镣铐凑到木栅栏跟前看热闹。
“哭什么丧,再哭老子一棒子毙了你!”牢里光线昏暗,不过听声音所有人都太熟了,正是人称活阎罗的狱卒老阎。
老阎作势要踢的,是一间牢室里关着的一个女子,她伸出白皙莲藕般的手,不顾形象地死死抓住栅栏外老阎的裤筒,老阎的裤子险被拽掉,一手提溜着衣襟,一手拿棒子打她的手,那年轻女子嫩生生的手露出大块淤青,可说什么也不放手。
“要我放手可以,你们把我也带走吧,我要陪着表哥,你们不能只抓他一个走啊,我们一起来的,有罪我也有份的,带我走吧,求你带我走吧!”
旁边囚室一男子柔声劝道,“琬儿放手吧,也许大哥只是被带出去问话,莫着急,当心哭坏身子!”
四周一阵哄笑,黑暗中不知谁大声岔一句,“这牢里规矩,一般拉出去就是杖毙,扔到西郊喂狗,娘子你还是莫等了吧,哈哈哈!”
一阵放肆的大笑,看热闹的全体加入,在牢里久了难得看场剧放轻松,更何况自己还是群众演员。
“呸!给我安静!”
老阎一声大喝,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琬儿嘤嘤的啜泣声。
老阎猛一用力,挣脱唐琬的纠缠,再猛地一脚踏在她手上,一声惨呼,钻心的疼让她差点昏过去。
“让你不老实,老子好好收拾你,到了大牢你还不老实,老子废了你的手!”他加重些力气,用脚狠狠地碾压。
说时迟那时快,一声巨响,轰隆,旁边囚室的栅栏断了两个栅板,一个人两手一劈腿一迈跨步出来,一脚踢得老阎飞出十米爬不起来。
他扶起琬儿,手部已肿得变了形,他怒目瞪向老阎,眼里能喷出火来。
老阎一哆嗦,结结巴巴的:“你,你,你敢打我,看我怎么收拾你,你,你等着!”
说罢一瘸一拐跑远了。
赵士程扶起琬儿,替她掸掸身上浮灰,也不知是疼还是心酸,琬儿犹自哭得梨花带雨。
“二哥,表哥不会有事吧,他们为什么要带走他一人,不会是要……要……”
这杀字却是怎么也出不了口,只是泪珠已是滚滚的泛滥开。
“不会的,不会的,大哥他吉人天相。”可是他心里也是扑通扑通的恐慌着。
事情要从一大早说起,自从被押回临安他们就关在相邻的三间牢里,奇怪的是也不见有人提审,几日来无人管他们,可这天早晨他们和衣睡得正酣时,一阵瑝郎朗开锁声,陆游那间的门开了,五个彪形大汉把个房间挤得满满的。
“你是陆游?”
还没答应,一具枷锁已套在他头上,“快走,别误了时辰!”
说着就推搡着他出去了,留下琬儿哭天喊地。
此时赵士程隔着栅栏站在唐琬身边,正不知说些什么好,一大群兵全副武装把他包围了,老阎拖着腿走在前面,脸上恨恨的坏笑,“不是要我带你们走么,老子成全你们,带走!”
两人被五花大绑押出来,塞进一辆马车,朝西郊开去。
原来刚才赵士程那一脚惹怒了老阎,他心一横,想把两人解决了算了,反正牢里条件差,经常死人,上面问起,一般说病死了都能糊弄过去,所以押上车直接拉西郊解决。
唐琬这些天都在黑暗里,乍见阳光真有些不习惯,用手遮着眉好久才能睁开眼,然后手上钻心的疼又一次袭来,她痛苦地呻吟一声。
车往前走,越走人越少,转眼西郊到了,唐琬看去,一片丛生的杂草,中间连绵的坟堆,石头堆里间或露出一块死人骨头。
乌鸦在树枝间嘎嘎叫唤。
一派悲凉。
没想到我唐琬就死在这里,死后只怕爹娘都不知上哪收尸,唉,罢罢罢,只是不能和表哥死在一起……
还有若不是自己,二哥也不会得罪活阎罗,害他搭上一条命。
越想越委屈,泪扑簌簌流了满脸。
“明年今日就是你们的祭日!”
老阎使个眼色,身边一干打手作势欲上。
“且慢!”
“死到临头又做什么怪?”
“容我俩片刻功夫再说会话,不然九泉之下定不会放过你!”
这话说得颇有威力,老阎想想,一挥手叫打手先等等。
两个人背过身去,一开始两人都沉默了,死亡触手可及,都不知说些什么,从哪开始。
赵士程忽然拉住唐琬的手:“琬妹,我的心意之前都跟你说了。”
“我知道。”
“在我心里你一直是……”
“别说了,我知道。”
“不,反正快死了,我要说,琬儿我爱你,我这一辈子遇上你是我的福气……”
“别说了,别说了,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琬儿,你要是心里也有我,我们现在就成亲,做个阴间的夫妻,死后让人把我们埋在一起,你看可好?”
泪无声地流,心已碎成一瓣一瓣,她几乎没有勇气抬头迎向他的目光,虽然她知道目光中有着焦灼的期待,一声幽怨的叹息:“二哥,我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
说罢把手轻轻从他的手里抽离:“哥,早点认识你我的心就不会那么苦了。”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唐琬知道自己虽是未嫁,幼时那年和陆游的短暂相逢,心已经托了出去,只是自己一直懵懵懂懂并不明白自己的真心,虽然自我在不断抗拒挣扎,可她明白自己抗拒的是婚姻,挣扎的是宗法,可再怎么逃避她还是爱着她的表哥。
一声叹息:“我哪里不如陆游?”
爱情若分得出是非曲直,剖析得透彻分明,失去了痛苦挣扎的外衣,恐怕也就少了如蜜似酒的醇厚滋味。
“二哥,你就是我的亲哥哥,难得有缘分死在同一天。”她说罢把手伸回去握住他宽厚的大手,冲身后高声喊道:“来吧!”
身后风声挟裹而来,她闭上眼睛,想着表哥应该还未走远,也许阴曹还能赶上,嘴角浮上一抹浅笑,拉着二哥的手好似要赴约似的。
赵士程看向她,嘴角的笑容如同圣洁的雪莲花,丝毫没有死亡的恐惧,这辈子的爱欲生死似乎都放下了,那他还有什么理由再纠结?
身后挟裹而来的风越来越近,死触手可及,他拉紧琬儿的手,闭上眼。
让她安心。
像哥哥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