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清晨的亮光射进轿内,让已习惯微黑状态的唐琬眯缝了眼睛,但那掀着帘子的手却在半空顿住了。
“都头且慢,轿中是我娘子,这几日身子困乏,水米不进,现在正在熟睡,还望都头勿打扰。”
赵士程声音极大,显然是提醒他们快些做好准备。
她赶紧对陆游递个眼色示意他盖好隔板别出来也别说话,陆游会意地点点头,同时她把身上穿的藕粉色绣花长罗裙的下摆使劲撑大盖住隔板,再用手绢轻掩了半张脸,微眯了杏眼,朝半开的帘子外偷窥。见赵士程已翻身下马,拉住一个长相猥琐的男人的手,作势要把他带离轿边,那男子一身官府行头,腰间佩柄长剑,神情颇为骄横。
“这是要去哪?”
“去城外普济寺还愿,还望都头成全则个。”
赵士程声音忽然低了八度,把一包银子塞到他手里,“军爷辛苦,这些钱您留着吃茶。”
那人掂了掂手上银钱,口气果然和缓了些:“何曾是我为难你了,只是这几日牢里走了几个囚犯,上头大怒,着我们把守各个要塞,这城门重地我若不看严了,有个闪失,只怕要人头落地的,赵公子既看得起我,我也不会为难你的,只是例行检查,掀帘看一眼就好,请公子配合。”
这人既收了银子,还要照检查不误,真真老奸巨滑。
说话间唐琬一直透过帘缝朝外观望,见果然已经到了湖州府城门边,高高的瓮城上毎隔五米就有一名士兵持枪把守。城门紧闭,门下站着一溜十个士兵,各个武装整齐,戴着盔甲,手持长矛,神情凝重,离她轿边近处站着两个兵丁,紧跟着一个长官模样的人,正是与赵士程说话那位,说完话待他头转过来对着轿帘,唐琬才第一次真真切切看清楚他的正脸,吓得倒抽口冷气,差点尖叫出声,忙用帕子掩了口鼻。
真是冤家路窄,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酒香阁打架的叶都头!
这叶都头本是秦埙手下谋士,专给他出坏点子害人,在他手下做狗腿子捞油水,因他前日见过陆游,因此秦埙专派了他守了城门盘查。
唐琬暗暗叫苦,这时已来不及多想,叶都头的硕大的丑脸已经透过掀开的帘子挤进来,眼睛像探照灯似的左右梭巡。她怕他认出自己,事先已用手帕遮住了半张脸,头扭向内侧,眼睛紧闭,一副病苦伶仃的样子。然后耳边听得叶都头猛咳一声,那意思是唤她睁眼,她微微动动身子,做出虚弱到无力坐直了的样子,哎呦哎呦直叫唤。
那叶都头也不是吃素的,见她并不起身索性伸手就来拽她的帕子要看清楚她的脸,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赵士程一把挡住那双黑手,突然一改刚才的好脾气,双目圆瞪,脸上满是凌厉的杀气:“在下娘子身体不适,不能见光,因此拿个帕子挡挡,还请都头高抬贵手,莫要强人所难!”
说着赶忙又塞一锭银子进他荷包,那叶都头虽脸上讪讪的,但还不想和银子过不去,一犹豫手就缩了回去,见他手一抬,冲守门兵丁喊:“放他们过去!”
一乘轿子如获赦令,急急出了城,一待离开兵丁视线,真个是众人齐心,把个轿子抬得如飞起一般,逶迤向普济寺方向奔去。
此时已经艳阳高照,一行人顾不得擦去满脸的汗跑的飞快,尤其是钟奎,本来脸上涂了黑泥,这会子黑一道白一道的,酷似京剧中的花脸一般。
普济寺位于湖州近郊,香火不算旺盛,却是翠竹环绕,环境清幽,这里的住持是赵府的老熟人,赵家礼佛、做法事都在这里算是大施主了。前日士程已秘密在寺里准备下了换乘的马匹、装束、干粮、银钱,此时早有人在门口接应,一见人来,忙忙把人引入内室,换了装束,奉上茶水和吃食。
唐琬已经饿得头晕眼花了,自寅时打扮出门,两个多时辰过去了滴米未进,饿得肚子咕咕直叫。
轿中本是密闭空间,自她和陆游不小心亲密接触了一下后,气氛变得尴尬无比,她想保持严肃尽力绷紧了脸,但不知怎的心像小鹿蹦跶得嗨皮无比,肚子也仿佛了解她心事,自顾自地一路欢唱,羞得她满脸通红,更可气的是陆游的表情,你笑就笑呗,还不当面笑,背过头去咧咧嘴,回头又正襟危坐,只是眼角的笑意怎么也收藏不起,惹得她连翻两个白眼。
这会子实在顾不得什么形象了,管它自己是男是女,端着碗咕嘟咕嘟吞咽。对,是咕嘟咕嘟,这寺里真不开眼,一大早吃啥稀粥啊,其它的还净是素菜,叫人怎生吃得饱嘛!
她连着喝了三碗,旁边钟大哥在她肩上使劲一拍,惊得她半口饭差点喷出来:“小兄弟,看着细胳膊瘦腿的,怪能吃啊,是条汉子!”
连打了三个饱嗝,她抬起袖角擦去嘴上残屑,正想拔了钗子剔牙,想想算了,这钗子他们宝贝得紧。
见赵士程饭没吃多少,心情却大好,手上掂着一个银袋子。
咦,怎么这么眼熟?
“喂肥了狗东西他还会咬人,我可不傻。”
“二哥,这银袋子是你给叶都头那个吧?”
“你看到啦,呵呵,我跟他告辞时趁他不备又拿了回来。”
唐琬嘴巴张得大大的,心想以后可得看好自己东西,二哥还有这手艺。
陆游听了放下碗,眉头紧皱,道:“二弟,你却是孟浪了,只怕他发现东西不见,自然起疑心,立刻要追过来就不妙了。”
正说着,门嗙的被推开了,在外守风的家丁慌得话都说不周全:“少爷……少爷……不好!”
话还未完,就听得马蹄阵阵,探头一看,见尘土飞扬里十几骑官兵正越来越近。
几人丢下饭碗奔向马厩,三人翻身上马扬鞭欲走,唐琬却还呆在原地。
“小兄弟快上马,快呀,追兵就到了!”
唐琬急得眼泪扑簌簌的:“我,我不会骑马。”
“兄弟,你怎么什么都不会!”钟奎一脸鄙夷,赤裸裸的嫌弃。
唐琬眼巴巴望向士程,感觉这种时刻只有他能救自己了,不想赵士程一马当先,已是飞出去十多米,根本没注意到她。
悲哀,想死的心都有。
“那你们走吧,我断后。”大不了被捉,这样被人嘲笑当真受不了,她故作豪迈地说,心下立刻回放出蹲牢里的情景,生生打了个寒颤。
耳边马蹄的得得声越来越近,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忽然她的脚离开地面,正在讶异呢,觉得腰上一紧,接着另一只手抄在她膝盖弯处把她抱起,正晕乎间她发现自己居然已安然坐到了马背上。
“驾!”三骑轻骑绝尘而去。
眼见得两边山峦连绵,野花烂漫,跟前的竹林不断后退,不时有竹稍划过面颊,带着酥酥麻麻的痛感,山路似乎永远没有尽头。还好马跑得很快,不一会就把身后官军甩得远远的。
快要闷死了,她大口喘着气,用手连连给自己扇空气,闷死的滋味可真难受。
刚才吃得太多,再经过马上一颠簸,实在是好想吐,还有后面那人左手环住她腰,怕她掉下来环得紧紧的,直勒得她死的心都有。
回头,一张冰块脸。
“别动,敌人在后面!”
“你……别勒太紧啦。”
“叫你别动!”皱眉,英气的脸不耐地寒光闪闪,“再动把你扔下去!”
“……”
她还是不断扭动身体以示抗议。
忽然腰间一阵松快,可唐琬没来得及吸上一口气,身子一歪,倒头向下栽落。
“啊——”
背后手一伸,又结实固定在她腰上,咔嚓——,好似上了锁,动弹不得。
“大哥,别吓坏了我娘子!”赵士程回头,冲唐琬促狭地眨眼。
陆游不置可否地哼一声,一策马又飞奔起来,只是手已从腰上滑落到手上,紧紧地牵住她的手。
一行人一路向北,风餐露宿,十天后终于来到郾城境内。
这郾城古来并不出名,只是到南宋以后地位陡增,成了兵家必争之地,南北交通枢纽,也是战功赫赫的岳家军驻扎之地。
话说南宋绍兴九年,北方金兵中金兀术一派得势,于是战火又起,金兀术信心满满地叫嚣要吞灭宋朝,挥师大举南下,并分兵四路,东起两淮,西至陕西,向我朝发起大规模的军事进攻。转眼我神州大地狼烟四起,生灵涂炭,金兵攻城略地,很快就抢占了河南、陕西等地,随后又率大军向淮南大举进攻。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在临都杭州歌舞升平的高宗皇帝慌了手脚,急忙下诏让已经辞职在家守母丧的岳飞从襄阳出击,牵制向淮南及陕西进攻的金兵,并图复京师。
但是进攻淮南的金兵却在顺昌遭到刘祐所率原“八字军”的沉重打击,金兀术不得不撤回开封。金兵对淮南的威胁很快就解除了。高宗佬儿惧怕岳飞握有兵权,怕对他的朝廷不利,一待停火马上改变了主意,命令岳飞“兵不可轻动,宜且班师”。
岳将军却认为机不可失,抓住时机可以扭转战局,灭胡虏,彰大义,遂大举北上,向中原进军,分别攻占郑州、西京河南府等地区,并派遣梁兴等深入黄河以北,袭扰金军后方。不料敌将金兀术却乘岳家军兵力分散之机,亲率精锐骑兵15000人向岳家军指挥中心——郾城发动了进攻。
绍兴十年七月初八,金兀术与龙虎大王、盖天大王等,在郾城北与岳家军对阵。岳飞令其子岳云率轻骑攻入敌阵,往来冲杀。金军则出动重甲骑兵铁浮图作正面进攻,另以骑兵为左右翼,号称拐子马配合作战。岳飞遣背嵬亲军和游奕军马军迎战,并派步兵持麻扎刀、大斧等,上砍敌兵,下砍马足,杀伤大量金兵,使其重骑兵不能发挥所长。勇将杨再兴更是单骑突入敌阵,打算活捉金兀术,虽未果但砍杀金兵数百人。拐子马、铁浮图相继失效之后,岳家军战力暴涨继续奋不顾身的斩杀金兵,顿时金兀术整合的十万大军兵败如山倒,失去强有力的后盾铁浮图后,白刃战中岳家军儿郎奋勇杀敌,金兀术见大势已去自己也无力回天,只好宣布退兵,双方从下午激战到天黑,金军大败。
此刻重回到这片战斗过的土地,虽然四周已恢复静谧祥和,山间溪水潺潺,鸟儿在枝头啾啁,钟奎却是热泪纵横,双膝一软跪在泥地上痛哭。
再也看不见将军的慈颜,再也不能和弟兄们大碗喝酒,他们都战死疆场,或者随着将军慷慨赴死,舍生取义,只有他还活着。
他的苟活简直是个耻辱,他不断用力捶打地面,直打得满手是血仍然无法释怀满腔的羞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