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道江陵秦淮坊烨刹阁沐淋筠悉心打理着阁内的一切,给花草按时按需浇水,给珍珠鸟喂食梳理羽毛,在擦拭一遍室内摆设……那认真的神态,就像是在打理自己的闺阁一般,细致入微。
“淋筠,还真是温柔娴淑呢。”绝千尘站在二楼的浮空长廊,静静看沐淋筠打理了约莫一个时辰,不减丝毫累意,反而时不时微笑,终于开口夸道。
“不过是习惯了。况且,我也算是这的常客,打扫一下也是应该的。”沐淋筠丝毫没有惊讶,从绝千尘走出房门往下看的时候,她就已经有所察觉。倒不是因为自己的武功有多高,只是绝千尘的衣物是自己清洗打理,每次清洗都会用带着浅香的幽兰草浸泡半个时辰,在放置于院中晾干,如此一来,便会留下一抹清香,苗疆女子从小与自然接触,嗅觉甚是灵敏,有了这个小方法,就不难在第一时间,意识到心上人所在。
“不,你不是常客,而是,这儿的主人。”绝千尘从浮空的长廊一跃而下,雪白色的长袍伴着幽兰草香,稳稳落在沐淋筠身前,抓住沐淋筠的手,阻止了沐淋筠擦拭屏风的动作。
“主人?”沐淋筠看着他,若有所思。虽然喜欢眼前之人是个不争的事实,但并不意味着自己喜欢被阻止式的指尖接触,“淋筠不敢也不愿,这儿并不是我的家,而公子才是这里的主人。”
“不敢?淋筠可曾记得我说过什么?”绝千尘手中一发狠,捏得沐淋筠生疼。
“嘶——”沐淋筠瞬间明白这男子的愠火从何而来,原来他还是怪罪自己的僭越之举,“淋筠不该与如飞姑娘会面。”沐淋筠与绝千尘对视,只是说了所做之事,并无认错。
“仅此而已?”绝千尘松开了手,笑了笑,那笑意很淡像是水墨画般的轻描淡写,然而画上画的却是寒冰三尺。“你应该知道,我气的是什么。你我之间,并无僭越之说。”
“淋筠知错了。”沐淋筠此刻才是真正地低了头,一派和气得认了错,“淋筠错在,不该不信任公子。”
“知道了,那就好。”绝千尘走到书案前,伸出手,示意沐淋筠过来。
绝千尘铺好宣纸,用玉质镇纸压住,磨好墨,洗润了狼毫毛笔,点了点墨,将笔搁到了青花瓷的笔架上,沐淋筠慢步走过来,拿起笔,静静地提在手上,一滴墨滴下,发散在宣纸上,绝千尘一把握住沐淋筠的手,苍劲有力的几笔,横竖勾转,赫然写下一个信字。
“装裱起来吧,好好记着。”绝千尘从衣袖中掏出一个圆形盒子,转身跃上浮空长廊。
这圆形盒子外形是用檀木制的,打开内部则是一只更小的瓦罐,六合形的瓦罐,外表粗糙无奇,这里面嗜睡的东西,便是苗疆秘术中的蛊虫。
蛊虫分类诸多,毒蛊、情蛊、预言蛊、尸蛊算是世人有所耳闻的几种,这些在苗蛊里算是比较普通的蛊,倒不是因为材料和制作步骤简单易得,相反蛊虫就算是低级的,也是要一样悉心选材,照料直至养成之日,半点马虎不得。只是因为这些蛊最终制成之时,只有一只蛊虫,是个独蛊,而有一些蛊是子母蛊,子母蛊的珍稀之处便在于,母虫在制蛊时刚怀有子虫,而在成蛊时方诞下的子虫,这不光需要母虫子虫体质皆抗毒,更需要天赐良机,子虫的孕育长成诞生必须与养蛊人的血相合,才能把时机掐准,养成子母蛊。
沐淋筠打开了瓦罐,看见罐子中遍体黑亮,唯有背部有两道白点的如拇指指节般大小的虫子,这正是自己用指尖血养成的子母蛊中的母虫,那母虫感觉到有人在附近,蠕动了身子,睁开眼,打量着四周。
“用母虫把体内的子虫引出来吧。你我之间的信任,不必用它们来维系。”绝千尘淡淡说道,“柳溪舟上的事情,我不希望再见到了。”
“千尘……”沐淋筠低低唤了一声,细如尘沙。
绝千尘如同没听见一般,径直沿着浮空长廊走入转角后的房间。
沐淋筠闭了眼,心中开始默念一些苗咒,从身上摸出一把铜鞘匕首,三两道光痕闪过,鲜血从左手食指指交叉的十字道口流出,拇指按压着食指指腹,控制着血的流速,不急不缓,汇成一股涓流,流入瓦罐中,很快就铺了一层底,那母虫像是嗅到了血腥,忽然向受了刺激一般,开始大口大口吮吸着四周的血,虫体因为吸血量逐渐增多,开始变圆,似是肿胀,却也使得虫体变得透亮,血聚了半罐,母虫叫了一声,那声音颇为刺耳,下一瞬间,血口出钻出一只如幼蚊般大小的通体雪白的幼虫,子虫顺利引出后,沐淋筠又放了半罐血,这才合上瓦罐,又紧紧扣住最外层的檀木盒子。
沐淋筠此时才睁开眼,停止了口中的嗫嚅之音,止了血,收起匕首。抬头看了看二楼房间的位置,窗户是开的。瞬时心中了然,嘴角一笑,挂着这笑,把檀木盒子放在了屏风后的花草丛中。
二楼房间内,绝千尘方才还靠在窗子旁边的墙上,全程目睹了子虫被引出的,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打开另一边的窗户,跃窗而出,去实践和算石子的赌约……
两边窗户都打开,风形成对流,掀起了靠内窗的书案上的一页书,书页上写着:“子母蛊,一生一蛊,须苗女自幼养起,纯阴的处子指尖血为汤引,辅以独秘草药,浸制而成。母虫控子虫,若子虫亡而母虫无恙,若母虫亡则子虫亦亡。解蛊须养蛊女子以其处子血诱导母虫方能引出,缺之无解。”
方才透过内窗向下看的绝千尘,脑中尽是沐淋筠种下子虫的决然神情,和对她在凌峰之上是否失了处子身的疑问,掺杂着多重情感,忽而就变了担心,止不住地冲动,就那么提着心看着楼下的那一抹红衣。
三年前,从凌峰上一事之后,绝千尘始终冷着脸,再没有同说过一句话,沐淋筠一路倔强地跟着,跪在依水庄的堂下,一句一叩,整整三日,水米未进,仍是乞求着原谅。绝千尘在第三日进了堂,只留下一句质问:“如何再信?”
沐淋筠掏出这只木盒,缓缓打开,揭开瓦罐,同样利索的刀法,划在左手食指上,右手伸入瓦罐,食指中指间夹着一枚通透雪白色的虫卵,放在伤口上,默默念了几句苗咒,那虫卵竟是吸足了鲜血,钻入体内,那指尖的伤口也随之愈合如初。沐淋筠满是虔诚地干完这一切,再度叩首,三拜之后,起身把合好的木盒放在绝千尘的桌案之上,行礼拜退,却没有说一个字,转身走去了竹林小涧,自那以后,再也没出来,直到绝千尘踏步去了小涧,看到醉酒倒在火红的凤凰花丛中的沐淋筠……
锦官城半夏草堂浮石间门陡然开了,那一袭青色半臂短打准时出现,踱着慢步,走到单恒床前。
“友者,如荷清久。”牧雁颇有意味地念出这一句话,“在下思考良久,还是觉得荷叶比荷花更适合清久二字。荷花虽亭亭玉立,雅致一夏,但终不及荷叶能从春的萌芽到夏后吐露舒卷,展开一池。”
“牧兄,果然准时。”单恒欲起身见客,却被牧雁拦下,出言劝阻:“不必,单兄既然有伤在身,便不要拘泥于虚礼了。况且,我们是友了,对么?既是友,又何须行礼?”
“牧兄说的是,是我迂礼了。”单恒不再强撑着要坐起,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友人相请,有何要事?”
“我此趟前来,只为两字。”牧雁打开折扇,轻轻扇了几下,不紧不慢地吐匀气息,“解惑。”
“当真如此?”单恒仔细看了眼前人,浑身上下,除了一柄折扇以外,再无所带他物。
“自是如此。”牧雁说着转了半圈,双手撑开,示意自己身后也并无夹带他物,这才又转回身子,面对着单恒说出:“单兄心中对我的诸多举动,都怀着不小的疑问吧。或者说怀疑更确切些呢。”
单恒不置可否得看着牧雁,末了说了一声,“是,我承认对牧兄颇为好奇,敬畏,同时也想远之。”
“单兄果然诚实,既然如此,君子之交讲究坦诚相待,先前我也让霖儿透漏过类似意思,今日下午,有什么想知道的,还请尽管问出来。能告知的,我绝不弄虚,若是不能告知的,请恕我沉默以对。”牧雁温和一笑,就着茶座坐下,兀自斟了茶。心中闪过一丝妙语,收人之道,攻心为上。攻心之途,取信为先。此行而来,必须以攻心为上。单恒啊单恒,我看上你,有意栽培你,对你而言,可并不是一件好事呢。脑中又想起了銮因的杀伐果断,竟是有些无措地在心底自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