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狗听了,顶着红肿的眼,挽了袖子,道:“来,咱们单匹!”
张氏一下子跪在走狗面前,哭道:“邻里乡亲的饶了儿子吧,改天一定登门道歉!”
“婶子,不是我故意找你麻烦,你看你你儿子整天都学了啥,不消消他的煞气,长大了岂不是杀父宰母了?”
“我杀你父宰你母!别絮了,我跟你走。”
绣岇又走到面前,扶了起来,道:“苦个什么?没了王法了,我去玩玩。”
说着就先走了出去,张氏仍是哭个不住。几个人将绣岇带到了村长面前,要村长做定夺,村长问走狗如何,走狗乃道:“这鳖孩子长大必不是善主,若听我的,就让他给他爹一块炼钢去。”
旁人听了,忍不住笑,道:“乳臭未干的娃娃炼钢,让美国欧洲佬以为咱真没人了!”
“不是那话,这货一定作不成活,让他去吃点苦头就是了。”
村长便答应了下来,走狗骑着上海制的自行车把绣岇送到了二十里外的土炉炼钢处。尹予革心疼不已,骂走狗道:“就这大人还受不住,你岂不是要我尹家绝后!”
“老爹在这,你会让儿子冻死,这是一致决定对你儿子的处置,我爱莫能助。”
“你妈的丫!滚。”说着把绣岇带进了怀里,绣岇感受到了父亲强大的生命力。
当时土炉盖在山坡上,好就地取材,免了运木材的功夫,因此没有什么能用来睡觉的地方。炼钢的人只能在沟谷处凿个洞,把铺盖扔进去,半开口的彼此依偎在一起,睡时留出人看炉,剩下的人点一堆火取暖睡觉。秋天下了很冷的露水,人们是被冻醒的。
尹予革推了推绣岇没有动静,一下子从胯下举出来,露在阳光下,许久绣岇才开始揉朦胧的睡眼,尹予革打了打绣岇的屁股,道:“小子,你倒睡的着。”很快轮到了尹予革看炉子,整个炉子已经燃了八天了,火还在熊熊燃烧,尹予革把儿子托给工友,一个人又冷又无聊的看着红彤彤的火炉,说不出是悲是喜。正困顿没精神时,只听沟穴里有人道:“予革,你儿子去找你了。”
尹予革于是站起来抱起了黑暗中的一个黑影,道:“你来干什么?”
“我害怕。”
“怕什么,你叔叔大爷不是陪着你的吗?”
“没了爹就怕。”
“那好,陪我说说话,你在这等着,我去挑挑火。”
父亲挑完火,浑身热腾腾,绣岇缠到了上面。
“爹,为什么要炼钢?”
“那用处大了去了,比如造飞机,造大炮,造汽车,和外国佬打仗,你说要不要炼钢?”
“不要,不坐飞机,不打仗。”
“傻孩子,不打仗怎么行,外国佬很坏的。”
两人沉默了很久,绣岇问:“爹,人死了会变成什么?”
尹予革听了,感觉到了秋日的寒气,道:“爹不知道,下露水了,回去睡吧。”
“不我不睡,爹,你看呀,好多星星。”
“是好多。”
“他们在哪,怎么不下来?”
“它们一个可比这土炉还大了,都下来了,装的下吗?”
“这么大,看来很远了,有多远呢?”
“行了,以后你就会知道了。”
“爹,给我讲故事吧。”
“还不睡!好吧,我给你讲一个大山猫吃小孩的故事,你要听吗?”
“那这座山上有山猫吗?”
“有,不过爹会保护你,打走大山猫。”“那你讲吧。
“山猫本来是一只很可爱的小猫,但是一次小主人把家里的盘子摔破了,小主人告诉父母是小猫干的,父母很生气,决定把小猫打死,因为那是他们最好的盘子。可是小猫逃掉了,它谈到了山上,再不敢下山。在山上它找不到吃的,只能吃草吃土,它很怨恨,于是一次它下了山,决定吃个小孩…”
尹予革停了下来,听见绣岇喃喃道:“人坏…人坏…”
尹予革将绣岇放回了沟谷,又一个人看着锅炉,也渐渐睡着了。大概到了后半夜,土炉发出一声巨响,尹予革好忙察看,看后忙支使人醒来,钢炼成了。是的,炼成了,那么一大块的黑块,大家都无心睡眠,高兴的围着破碎的土炉跳着,唱着,一直到东方既白,才停下来,派人去传好消息,又商量着去县里领赏。可是他们都高兴的太早,他们炼成的钢被检验不合格,被放弃了。
如一场荒诞的戏剧落幕,尽管上面的宣传时刻没有停止,可他们都没有了斗志,逼的没法才做样子的到土炉上转两圈,而公共食堂也建起了有半个月了,没有不高兴的,因为几乎天天有肉吃呀,以前不干活不得吃,如今不干活也得吃,而每天上头宣传的压迫腐朽的资本主义自然深入人心。而贫弱的情况在五九年的春节已经初露趋势,虽然平时公共伙食比自家吃强,过年时众人也不置办年货,而大年几日吃的饭不仅不如单家以往春节的强,便是连平常的伙食也不能及了。去年因为只顾得炼钢,农田荒废了,地里砖头大的红薯都一个个烂在了地里,公社的存粮只出不进,伙食是每况愈下。
人们拿出去年千方百计偷留下来的一点秕粮种,种了,虽然明显的感到村里缺粮了,人们干活还是不大积极,上工需要挨家挨户的叫,叫时答应一声就又没了动静。
天公不做美,发了大洪水,五月,已经不能让人吃饱的公共食堂宣布倒闭。一个国家病危了。
人们懒的这个新生的政权究竟是给人们带来了福还是祸,因为那会浪费太多的口舌力气,吃成了第一要义,初春时节,各种青苗枝桠就被吃光了,家里实在一点存粮都没有了,于是开始扒树皮吃,吃埋在地下还蛮深的草根,拉个屎变成了一件极为苦难的事情,有时甚至一包屎还没有拉出来,盯眼子就被划出血了。绣岇整个人瘦的前胸贴后背,眼神萎糜,一心只想睡觉,但他不能睡,奶奶躺在床上已经不能动弹了,爹爹也是有了病,只有张氏还能出去走两步找点吃的,这个时候人们对生者表现出了极大的不尊敬,因为村里很快出现了第一例死人,第二个…
开始的时候彼此之间还会互相说说,意思意思的挖个小坑埋了,后来就有了嫌弃的意思,看到亲人突然死在家中,也没泪,也不说话,拉到屋外面就算了。
绣岇若是生在乱世必是有所做为的,即使在大灾害时代也丝毫遮挡不了他的光芒,为了给家人补贴饮食,绣岇找到了一个秘密领地,哪里很潮湿,到达也不太容易,需要涉险水后爬高坡,再按规律的走了弯弯曲曲的路,走过一断荒林,在旧窑厂边有个大洞,里面一下水就存水,因此寄居的物种很多,有阴虫草爬子蛤蟆蛇之类的。因为是荒年,外面没吃的,那些家伙也一直冬眠不知醒来。绣岇只能拿炼成的一块费钢在那里挖土,不时找到一个软东西,是个蜷缩起来的蟾蜍,绣岇趁它还没有伸展开来就揪起丢进了袋子里,等挖的累的没有了气力,绣岇就提起乱拱乱奔的一点战利品,来到更荒凉的地方。
这些东西很久没有吃饭了,就单拿蟾蜍来说,高昂的头颅已经垂下,露出骨头的痕迹,身上的毒泡也瘪了,成了干硬的疥子,一抠就掉,唯一有价值的就是两条腿了,但此刻腿上也没有太多肉,蹋在皮肤里。绣岇拿出一块砖头把蟾蜍砸死,就开始扯两个大腿,皮开肉裂,露出诱人的红色肉块,绣岇咽了口水,把所有的劳甚子整好才往家跑去。给家人见了,也不问是什么肉,也没柴禾用来做熟,都围上来用如干柴棍的手指夹起肉往嘴里送,嚼了一二百下终于咽下去了,鲜血淋漓,开心的露出黄牙笑呀乐呀…
绣岇的蛤蟆地很快被察觉,人们一哄而上,将地皮翻了三遍,连个蛤蟆头都扔进了嘴里有味的品着,不过一只母蛤蟆拯救家族悲剧的一切。
村里的狗蛋兄去一个只有三捧水的水坑里喝水,意外的发现水坑里有很多晶莹的珍珠里面包着同样晶莹的黑色珍珠,狗蛋兄连忙叫人,人很快围了上来,铁蛋大爷凑过来道:“大喜,挖,里面一定有个大蟾蜍!”
声音尽管沙哑但掩饰不住兴奋。狗蛋兄道:“那这能吃不?”说着用手指挑起了一串,珍珠纷纷落了下去,黏黏腻腻的。铁蛋大爷抠了抠脸上的草爬子,已有豆子般大小,因为怕疼,还是没有抠下来,蹲在了水坑面前,挑起了一串,用舌头舔了舔,道:“还挺甜。”
一听这么说,一大伙人都围了上来,狗蛋兄被挡在后面急的大吼大叫道:“让我吃点,是我找到的!”
正闹的不可开交时,一个人跳到了一边,痛的大吼大叫,他的嘴唇上吊着一只拳头大的蛤蟆,人们乐的说不出话来,心想这蛤蟆还有牙齿不成,那人用手抓住蛤蟆,往下掳去,毒水四处喷射,那人弄的满脸都是,他拼尽全力,终于把蛤蟆拽了下来,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鞭炮般的响声,而那人的半片嘴唇还在蛤蟆嘴里。“吃了它!”
狗蛋兄嚷着就朝死蛤蟆跑去,铁蛋大爷这时表情极为严肃,道:“狗蛋,回来,天让咱们死,咱不得不死,吃它也无济于事,若是灾过去了,蛤蟆绝种了才是作孽!以后不准再捉蛤蟆了!”
铁蛋大爷的话很管用,整个村庄于是进入了等死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