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欲出宫的沂夙被一个宫女引着,绕着宫里走了许久,带着他到宫中的明岳湖停了下来。明岳湖临近众皇子公主的寝殿,因湖面形似月牙弯钩故而得名。玉笙台依水而建,浅色纱幔在湖面的微风中规律的随风浮动,隐隐能看见亭台中的几个人影。
那宫女偷偷又看了沂夙一眼,通红着脸,忙道了声告退。
沂夙脚步轻轻,踏在青玉石铺就的台阶上,不疾不徐地向着亭台走去。
一阵穿堂风撩开亭台纱幔,亭中之人便见那人氤氲在阳日之下,携着一身月华清辉,袍袖鼓风衣袂翻飞,形似踏云而至的九天谪仙步履优雅,一步一步似踏在众人心头之上走上了亭台。
只见他淡至无色的唇瓣轻抿,面上亘古不变的笑容依旧,藏在袍袖下的双手抬起,躬身行下一礼,“沂夙见过晏王殿下,六公主殿下。”
因皇上允许他入宫不用着亲王服加之今日天气实在炎热,妘卿玦穿着一身雪色长袍外面搭了一袭紫色轻羽纱衣,斜靠在软垫之上,一手撑头,一手把玩着软垫流苏,那妖孽绝丽的容颜也不知迷惑了多少宫女的心。
一旁坐立不安了许久的六公主妘溶栎在沂夙踏上台阶之时,就开始整理裙袍,修补妆容,一见着他难掩绝色之姿的面容上微微发红,呼吸也跟着变得局促了许多。
欲走上前去扶起沂夙,但又想着不合礼数,凤眸斜睨了一眼轻笑着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妘卿玦,心知自己是指望不上他了。
“世子不必多礼,世子请坐。”
沂夙淡淡一笑回了一礼,走到早已准备好的软垫上坐下,一旁随侍的宫人上前为他沏了杯茶水而后退了下去。
“世子今日气色看上去好多了。”
妘卿玦斜躺着也不起身,一旁端坐着的妘溶栎咬紧了后槽牙,捏了捏拳头生怕自己一时忍不住上去踢他一脚。
“劳王爷挂心,幸得王爷为沂夙请了宫中御医,沂夙已经好了许多。”
“世子病了,病得可严重,可要本宫再请御医来为世子看看?”
妘溶栎倾身上前,但又想起自己要做个优雅的公主,不能忘记矜持,遂身体虽然动了动却还是没有做出越矩的行为。
“谢公主关心,沂夙身子好多了。”
一时无话,妘卿玦闭着眼也不知是真睡着了还是假寐,妘溶栎时不时看看沂夙,又觉得自己会不会太过不矜持不懂礼教惹人厌烦。沂夙面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一双淡至无痕的眼望着远方,也不知究竟在看些什么。
现在的气氛算不上尴尬,却令人不太自在。
许久,沂夙出声打破了沉寂,“不知王爷寻沂夙来,所为何事?”
妘卿玦睁眼,回眼看了一眼避开沂夙视线正狠瞪着他的妘溶栎,唇角微勾,“可不是本王请你来的,日后本王日日都要与你相见,本王今日不过是做个陪客,真正请你来的人想必不用本王说世子也知道吧?”
这话看似说给沂夙听的,可他妘卿玦说话时并未看沂夙一眼,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牙都快咬掉了的妘溶栎。
好你个妘溶栎,竟敢目无尊长瞪你九皇叔,为了心上人竟还要撇弃本王,看本王今日不好好收拾你这个小丫头片子。
妘溶栎是皇上膝下最小的公主又是皇后所出,年纪比妘卿玦小上两岁,因着皇上皇后的疼爱在宫中可谓是横着走都会有人在前面给她清道。妘卿玦年少时也经常待在宫里,妘溶栎看着他长得好看少时就喜欢跟在他身后,走哪儿都跟着,小时候不懂事还扬言说长大了要嫁给他做王妃。
后来长大了些懂了事,但依旧不是个安分的主,又遇上妘卿玦这个不嫌事乱的。两人经常凑在一起四处闯祸,谁惹上谁倒霉,即使吃了亏也只能忍着,当时宫里人为防止惹上他二人走哪儿都避着他二人。
再长大些,妘卿玦不似少时那样经常进宫,妘溶栎却会时不时的偷溜出宫去找他。后来妘卿玦惹了祸被当今圣上罚到衢州去静思己过,妘溶栎去为他求情,非但没能为他赦除责罚反倒将自己给搭了进去,被罚在寝殿禁足了整整三月。
两人关系极是亲厚,甚至妘卿玦比妘昭珣这个亲兄更像亲兄。
妘溶栎通红着面颊狠咬着唇瓣,心里不知将妘卿玦已经骂了多少遍。
“啊……在这儿躺久了本王觉着甚是疲乏啊,你们先聊着,本王出去转转。”
还未等妘溶栎出声,妘卿玦的身影就已经飘到了玉笙台的另一头,再对上沂夙微微带笑的眼,一时羞愤得捏紧了手中的锦绢垂下了头。
她这小半辈子,从未像现在这一刻般心跳得如此之快。
再说出了玉笙台的妘卿玦,若要是他知道出了玉笙台会遇上那人,他倒宁愿在台上看着妘溶栎羞怯得昏死过去也不愿被那人缠上。
打着折扇,身后身量不算太高的宫人踮着脚亦步亦趋地为他撑伞遮阳,一路欣赏着明岳湖沿岸的美景,若是没有遇上眼前这人今日倒算是很完美的。
眼前女子一袭火红裙装简洁不繁复,不似宫中公主一般大家小姐娇柔我见犹怜,这女子通身带着一股英气,面容生得不算极美却带着些许难以言说的风情。她一双杏眸清澈明亮,毫不掩饰直勾勾地望着他。
随在女子身边的是当今皇上膝下四子妘律珩,秦妃所出,年不过十八,面容生得与文景帝颇为相似,眉目间许比较像秦妃,虽是柔和却不显女气。
“律珩见过九皇叔。”
妘卿玦打扇轻笑,虚扶了妘律珩一把,“律珩不必多礼,快起来让皇叔看看,看看两年不见有没有长高些啊。”
妘卿玦比妘律珩小上两岁,却总是喜欢以大人的口气来与他们这些侄子侄女说话,不过他的辈分摆在那儿,纵是觉得再是别扭也无法。
“王爷也许久不见暮歌了,为何不看看暮歌有没有长高,为何不看看暮歌有没有变美,王爷,两年不见您不会将暮歌给忘了吧?”
女子俏生生又带着些许委屈的话把妘卿玦给难住了,向来是他用话去堵别人,可偏偏遇到眼前这个女子,他是有再多的话也说不出来。
妘律珩母妃秦妃母家乃是靖远将军府,秦妃是靖远将军的妹妹,而这秦暮歌便是靖远将军膝下幺女。因生在将军府,秦暮歌的做派性子便与别的大家小姐有所区别,性格直爽,没那些个弯弯肠子,有什么就说什么,恰巧,这便是令妘卿玦最为头疼的地方。
秦妃膝下无女,同是将军府出来的女子秦妃自然是很喜欢秦暮歌这个侄女,少时常常接她进宫来玩耍。秦暮歌不爱学那些个娇娇柔柔的东西,什么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女红礼教,她是连看也不屑看一眼,恰好宫中也有这么一个人物,那便是六公主妘溶栎,两人一拍即合臭味相投。
她们两个狼狈为奸也就罢了,整日舞刀弄剑也不算什么,非得要搭上妘卿玦。妘卿玦上上书房学习她们俩跟着,妘卿玦带着一群侄子斗蛐蛐她们也跟着,妘卿玦和侄子们上树掏鸟蛋她们俩还是要跟着,反正是他上哪儿她们都跟着,还一起商量说以后一起给他做王妃,一个做一天的王妃轮换着做。
听在旁人耳里虽是可笑至极,但终究只是孩子的玩笑话没人放在心上。妘溶栎是他的侄女,长大些了也就不说这样的话了,可秦暮歌不是,这么多年以来虽然她不再时时都跟着他,但想嫁给他做王妃的想法依旧没有改变。
妘卿玦笑得有些不太自然,想起两年前他被“流放”衢州,眼前这女子当年也才不过十二三岁,打着马一路疾驰而来,红色裙装飘扬在空中烈烈作响,挥着银鞭手执缰绳,面上稚气未脱前来为他送行。
她眉目生得英气,说起话来甚是严肃,“两年以后你回都城,我便请父亲向皇上请旨将我指给你做王妃,你在衢州好好的,千万别想着去逛什么窑子红楼若不然,我就打断你的腿!”
他当时只当是玩笑话并未作真,在衢州的那两年倒也没记在心上,如今再见她却尽都想了起来。
“许久不见暮歌,长得是越发的清丽脱俗了,想来靖远将军定是为你定了个好人家。”
秦暮歌娇俏的面上笑意尽失,“妘卿玦,你莫不是忘了,我是要给你做王妃的,要嫁也只能嫁给你。”
秦暮歌的心思从来不会在别人面前隐藏,作为表兄的妘律珩自也知道,他的表妹向来比别的大家闺秀大胆,可再大胆也不能直呼九皇叔的名讳啊。
“暮歌别胡闹。”
甩开妘律珩的手,衣袍扶风向着妘卿玦走近了几分,黛眉紧皱毫无避讳地望着他,“你说那话是什么意思,你不想我给你做王妃?”
妘卿玦苦笑,撑着额头摇摇头,“暮歌,你是好姑娘,定能找个比我好的良人。”
“妘卿玦你是什么意思,去一趟衢州回来你就不认账了,可是在衢州有不要脸的女人勾引你了?”
全天下许只有她才能与他这样说话,说出这样别的女子难以启齿的话。
“你若是这样想那便是吧。”
秦暮歌清澈的眼中神色黯淡,音调比方才也降低了许多,“那那个女子是谁,如果你要她做正妃我可以做你的侧妃。”
妘卿玦侧首不敢去看她,他也不知这个丫头为什么会对他有这么深的执念。
叹下一口气,“本王答应过她,若是要娶她入门便不再娶旁的人。”
骄傲如她秦暮歌,遇事从不掉泪的靖远将军之女秦暮歌,心中如同受了重击眼泪止不住地向下流。
不再看她,对着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妘律珩说了一声,“带她回去罢,本王也要出宫了。”
妘卿玦越走越远,紫色纱衣随风而起模糊了她的眼,狠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声的女子,在他走远后终究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
“妘卿玦……你怎么能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