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中灯火通明,香火旺盛,铜铸金漆的佛像差不多有房梁来高。裴裕痕被扔到蒲团之上,妘卿玦坐到一旁一手撑着下颚,像是在等着什么人。
没多久,大殿之外一阵骚动,守在门外的卫队也未阻拦来人,任由他们进了大殿。
妘卿玦抬眼,勾唇轻笑,彷如那生于通往地狱道路上的彼岸之花,花开无叶,开花之时虽是一瞬,却极尽妖娆。
“侯爷来了。”
莅阳候同着侯府管事一同前来,看了一眼全身无力跪躺在蒲团之上的裴裕痕,心中不由隐隐作痛,他年过不惑才得来的宝贝儿子,自小便养在身边,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时时都小心翼翼不敢让他受丝毫伤害。
一听说他被妘卿玦带上了华诃寺,顾不得他这一身老骨头忙赶上山来,纵是舍了他这张老脸也要求得那瘟神放了他这宝贝儿子。可他哪知道,他愿意舍他的老脸,也要看妘卿玦愿不愿意给他这个面子。
一时无力冷得直发抖的裴裕痕一听见莅阳候的声音,立马坐起身来,声调中带着颤音,面色苍白,眼中含泪哆哆嗦嗦地向莅阳候伸出手,“爹,救救我……”
莅阳候实在是不忍,看着儿子这模样,知道他这次定是得了不小的教训,虽是如此也没有与他说句话径自走到妘卿玦身前,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妘卿玦虽说的隹国亲王,可他裴冶如何也是先帝亲封的一品侯爵,虽说位不及一国亲王但到底不会向他行此大礼,况且他年事已高能倚老卖老时定不会屈身自己。方才他匆匆进宫想要求见皇上,可连皇上的面都没见着,想来皇上也觉得此事是他莅阳侯府做得过分,为了顾及衡国公府便未曾见他。
如今皇上对此事的已持放任态度,依着妘卿玦那性子,纵是皇上出面也不定松口放过裴裕痕,如此一来更是不会轻易饶过。
“晏王殿下,这逆子年幼不知事,此事也是老臣一时糊涂教子无法,还请殿下看在老臣半身已埋入黄土的份上,饶了这逆子罢。”
裴裕痕依着自己小侯爷的身份,身后有着莅阳候撑腰,在皇城横行惯了,谁见他不是恭恭敬敬,弯腰鞠身。如今见他那年过半百鬓角花白的老父放下一切为他向妘卿玦求情,他的老父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他又何曾见过他身为一品侯爵的父亲受过这般屈辱。
想到此不由得鼻头一酸,胸腔像有着什么东西堵着,喧嚣着翻腾着即将喷薄而出。
“爹,你不用求他,一人做事一人当,若不是为了我你也不会去衡国公府退婚,”转眼坚定地看着妘卿玦,硬着头皮迎上他的双眸,“晏王想要怎么惩处我便来罢,但还请王爷不要为难我爹。”
妘卿玦挑眉看了他一眼,“侯爷可听见了,灼黎,去将师父请来。”
华诃寺后院静得只能听见蝉鸣之声,还未熄灯的一间禅房之中蜡烛烛火晃动,突然这满院的寂静被前院大殿的吵闹打破。
正在整理床铺的侍人不由得抬头看了看窗外,皱了皱眉回头看了看自家主子,不由得摇了摇头。
那男子身着一身霜色袍服,这天早已入了夏虽不至于炎热,却也不至于冷到要在身上披着一件大氅。男子面容精致如玉雕成,面容清雅,仿若那天际的皓月一般带着天成的清贵,即使只是坐在灯下翻看书籍,却美得叫人移不开眼。
细长的眉轻拧,抬首,许是窗外的吵闹声惊扰了他。
“何事这般吵闹?”
“世子且在这里等等,奴这就去前院看看。”
“若是有人闹事你便回来回禀我,切不可与他们发生冲突。”
“是,世子。”
镜玉被灼黎请到大殿之中,一见满面带笑的妘卿玦,那万年不变如止水的面上神色微变,浑浊的双目一时之间也变得清明起来。
妘卿玦撑起身来,冲着镜玉躬了躬身,笑言道:“见过镜玉方丈,许久不见,方丈别来无恙啊。”
“老衲见过晏王殿下。”
随后又与莅阳候见了礼,看了看跪坐在蒲团上的裴裕痕想起方才莅阳候一脸的愁云,也约莫知道些因由了。
“不知晏王殿下深夜造访本寺所为何事?”
“本王听闻莅阳侯府的小侯爷裴裕痕极是崇敬师父你,想拜入师父门下做个内门弟子与本王做做师兄弟,可师父不轻易收徒,便想着跟着本王来求求师父将他收入门下,”说罢还拍了拍裴裕痕,挑眉问他,“你说是不是?”
裴裕痕此刻哪敢违逆他半分,心中虽是腹诽却也只得点头称是。
莅阳候面上神色甚是难看,镜玉又如何看不出妘卿玦所言的真假,却并未拆穿,“王爷知道,老衲早已不收弟子。”
“本王知道师父早已不收弟子,想来裴小侯爷也是一心想入师父门下,若不是如此也不会连夜赶到华诃寺,如今师父不收弟子可寺中旁的高僧定是会收的,师父瞧着哪位高僧适合做裴小侯爷的师父,师父便做主将他给收了罢。”
看着今日这情况,妘卿玦是不将裴裕痕推入红尘之外誓不罢休了,想到此方才的坚定也不知去了何处,像他这样在俗世中享遍锦衣玉食游遍花花世界的侯门公子,怎会愿意遁入空门做个清心寡欲了去红尘的和尚。
镜玉沉吟片刻,想也是觉得为难,自将妘卿玦收做外室弟子以来他是再清楚不过他的性子,只要是他下定决心要做的事就是由皇上出面也不一定将他拉回来。如此,为了避免他再闹出其他事端,便只能应承道:“老衲的师弟镜心近日正在招收弟子。”
莅阳候听言差点一口气没有接上,还未等他说话就听妘卿玦吩咐一旁的小沙弥说道:“现在也晚了,你去取剃度受戒所用之物来,镜心师叔想来也休息了,裴小侯爷原本是想拜入师父门下便由师父代镜心师叔为裴小侯爷剃发罢,也算了却裴小侯爷一个心愿。”
一听说要剃度他裴裕痕如何能肯,忙跑到莅阳候身边拉着莅阳候,“父亲,裕痕不想出家,父亲,裕痕不想做和尚。”
妘卿玦似笑非笑地看向他,“裴小侯爷说的什么话,若不是为了出家小侯爷又何必退了与衡国公府的亲事,难道裴小侯爷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如今到了华诃寺想不承认了?”
莅阳候一手拉着儿子,一脸哀求,“王爷,此事是我莅阳侯府之错,还请王爷放过这不知事的逆子罢,明日一早老臣定带着这逆子上衡国公府登门赔罪。”
黑如曜石的眼中冷光而过一闪。
“你倒是想得简单,登门赔罪,你真当本王是那一捏就碎的软柿子?”冷哼一声,“侯爷可要想好,出了家还可以还俗,可入宫净了身这辈子怕就是完了。”
莅阳候双眼一瞪,他分明是在威胁他,可就是因为这威胁他不得不妥协,他妘卿玦向来说到做到,莅阳候不敢拿裴裕痕来与他相赌。
“裕痕,借此机会你且在寺中好好静静心反省反省,待你哪日想通了父亲再来接你。”
言罢,不忍地看了裴裕痕一眼,甩开袍袖走出了大殿。
还未等到裴裕痕追出去就被灼吟生生拦住。
方才被打破寂静的后院现在已恢复了平静,正在翻看书页的男子放下手中书本,抬眼,那如在寒川中浸润万年的面容美得令人心颤,敛下眼睑,浓密修长的眼睫如迷魂蝶扇翅,开合间就已迷惑了人魂神智。
只听他音调清浅,起身迎向门前,“紊流,回来了。”
还未进门的紊流一愣,迈入房中冲着男子应了一声,“是。”
“前院可是出了何事?”
紊流想起方才在前院大殿之前所见之事所看之人,他方才躲在殿门后虽是隐蔽却叫那晏王看了一眼,当时他只觉得似有一桶凉水兜头泼下,冰凉浸透全身,只此一眼却叫他难以忘记,到了现在他的后脊都还有些发凉。
“回世子的话,是那莅阳候裴小侯爷不知为何得罪了晏王,晏王请来镜玉方丈非要让镜玉方丈收那裴小侯爷做内门弟子,可镜玉方丈早已不收徒弟。如此晏王便让镜玉方丈寻个高僧收下裴小侯爷,镜玉方丈无法,只得替镜心大师收下了裴小侯爷。
如此还不算,那晏王非得让镜玉方丈为裴小侯爷剃度受戒,说是以了裴小侯爷未能拜入镜玉方丈门下的心愿。莅阳候气昏了头,却受晏王威胁只得气急离去。”
如画的眉目染笑,“哦,受了晏王威胁,不知是受了晏王何般威胁竟能让莅阳候放弃膝下唯一的儿子,甘愿让他削发为僧?”
紊流看着他带笑的模样不觉有些困惑,他方才说的话也没有什么好笑之处,为何世子会这般开心呢?
“那晏王说,这出家当了和尚到时还能还俗,可若是进宫净了身这辈子算是彻底完了。”
“嗯,这话说得在理。”
“世子竟觉得晏王说这话有理,他虽贵为国之亲王,可他怎能随随便便便令一个侯府公子做了僧人,纵是那裴小侯爷犯了天大的错,奴是觉得晏王此番作为未免也太过了些。”
清华的面容如当空的皓月,清冷的容色如同初生婴孩一般不染俗世,原本带笑的双眸中光彩淡下,取而代之的是看不尽的冷漠。
“紊流,有些话说得可有些话却不是能随意出口的。”
深知自己犯了他的忌讳,口无遮拦,忙不迭地跪下抑制不住地哆嗦着说道:“还请世子恕罪,奴一时兴起口无遮拦,偏还不识身份,还请世子责罚。”
男子回身,修长的身姿带起霜色的衣袍袍尾,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只此一眼却令他心惊欲裂。
“既然你心神不静,便将清心咒抄上千遍,何时心静何时停下。”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