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41、囚室

那个大胡子，在他前面讲述自己的故事时，已经自称名叫苏磊，他说他知道吴雪被囚禁的原因，令吴雪十分吃惊。吴雪于是用期待的眼光看着他，等着他的解答。可是这个苏磊，在他被囚禁了十二年后，他显然拥有比吴雪更加强烈的倾诉的愿望，他的回答不着边际。
苏磊说道：“我们这个时代叫完美时代。你知道什么叫完美吗？意思是人类可以控制一切。当然，以我十二年的观察和思考，所谓人类控制一切，其实就是一部分人类控制另一部分人类。而且，从古到今，人都是这样过来的，或者是一部分人控制另一部分人，或者是一部分人渴望控制另一部分人。作为个人来讲，也许，我们生在控制人的那一方，也许生在被控制的那一方。无论生在哪一方，都无非是活着。生在哪一方会活得差一些，或者生在哪一方会活得好一些吗？不存在呀。个体的人只分两种，一种是感到自己活得还算愉快的，一种是感到自己活得不愉快的。这种感觉和他生在哪一方无关。这两种人分散在这个世界上，不均匀地分布在控制人和被人控制的两方，于是慢慢地改变这个世界的格局，有时变得更好一些，有时变得更差一些。当这个世界变得更差的时候，不必失望，因为人的本性是追求美好，追求愉悦的，人们一定会起来反抗，把这个世界变得更好；可当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一些的时候，也不必高兴，因为人类的贪婪，永无止境，他们总是又忍不住的要把好的东西毁灭掉，只为了一时半会儿的快乐。”
吴雪听得一头雾水，他说道：“我只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呆在这儿。”
苏磊笑着，继续说道：“你别着急。听我慢慢讲。十二年前，我和我的好朋友陈铭去奇异生活区旅游。结果在那里被红色旅绑架，然后都被送进实验室。他们在我们两个人身上做着各种各样的实验，要了解我为什么可以屏蔽生活小助手，也要了解为什么陈铭会没有按照自己的基因安排成长。他们在研究我们，我们自己也在了解我们自己。我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我说服了我的生活小助手。他们在生活小助手这个程序里加入情感元素，是为了这个程序能够更好的控制我们，可是也给了我机会。我的生活小助手终于被我说服，愿意帮助我。你明白这个意思吗？他成了双面间谍，既帮助那些人监视我，也帮助我了解我自己。你知道我怎么说服他的吗？”
吴雪摇摇头。他对这个故事并不太感兴趣，苏磊却越说越高兴，他哈哈笑着说道：“我跟生活小助手说，我不想逃跑，我只想了解我自己，我需要阅读。我要生活小助手为我拷贝许多书籍，以及阅读系统。这样，当我象小白鼠一样被关在笼子里时，我并没有混吃等死，我在阅读，阅读古往今来所有的经典，阅读人类在过去的时空里所有稀奇古怪的想法，和光怪陆离的情感，于是我了解了人类的历史，我知道了我们是这样一种无聊的生物，我们有时牺牲我们自己，只因为内心对美好的事物有了一点点怜惜；有时我们又毁掉所有美好的东西，只为了要去贪求那些毫无价值的东西。我越来越感到失望，我觉得我要是有来生，我宁愿做一只小白鼠，不，小白鼠的生命都还太长，长得足以去干许多傻事；我还是做朝生夕死的蜉蝣，心里刚刚有了一点愚蠢的念头，生命便结束了。你说，这样是不是更好？”
吴雪很急切地想知道自己的事情，可他看见苏磊如痴如狂的表情，又不敢去打断他，怕惹他不高兴了，他就不回答自己的问题了，于是就不说话，静静地听着，可苏磊却并不给他沉默的时间，他神经质地冲过来，抓住吴雪的手，摇着他，问道：“你呢，你愿意做个小白鼠，还是愿意做蜉蝣？”
吴雪被他摇着，愣怔了一会儿，说道：“我还是做个人吧。”
苏磊生气了，愤怒地问：“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做愚蠢的人？”
吴雪想了想，说道：“我本来就是人。也许我愚蠢，可事实上这件事无可选择。”
苏磊说道：“我说的是下辈子！”
吴雪道：“下辈子，也无可选择。不知道会有谁，把我们安排在什么地方，去经历一些什么样的快乐，悲伤，和愚蠢。先把这辈子活清楚吧。”
苏磊缩回抓住吴雪的手，有些失望的摇摇头，说道：“我等了许久，等到了你，你却和我的想法不一样。说什么，有谁，把我们安排到什么地方，难道你同意基因选择？同意基因委员会来安排我们的人生？”
吴雪摇头道：“我不同意。我们的人生不能由另外一些和我们一样的人来安排。”
苏磊问道：“那，由谁来安排呢？”
吴雪道：“冥冥之中，我不知道有什么。”
苏磊道：“你说的是神吧。”
吴雪道：“未必是神。也可能是别的。无论他是什么，他在天上，也在我们的心里。由他安排吧。我只做我的事。”
苏磊道：“基因委员会宣布，世界上不存在灵魂，也不存在神。谁如果说这些东西存在，谁就犯罪了，会被抓起来，关在这儿。”苏磊的脸上突然现出诡秘的笑容，指着吴雪笑道，“他们要是知道你相信神的存在，更加要把你关到死了。”
吴雪道：“你是个告密者吗？”
苏磊摇头，笑道：“不是。不是。”他站起来，神经质地在吴雪面前走过来走过去，一会儿“呵呵”的笑几声，一会儿又惶恐地摇摇头。吴雪说道：“你要是不马上告诉我我为什么呆在这儿，我就再也不听你说话了。”
苏磊听了，转过身来，眼神有些悲哀，说道：“为什么不听我说。这么多年了，终于有人和我说说话。你为什么呆在这儿，那是很简单的。有许多人，利用时空倒错技术逃离这个时代，或者做一些其他的事情，这些人当然是罪犯。他们找到了在时间里飞行的你，就把你抓了起来。就这么简单。”
吴雪道：“可是我为什么会在时间里飞行？”
苏磊道：“那把剑，那把剑里一定藏着某种金属，从一号金属，到二十号金属，他们都能令时空倒错。”
吴雪问道：“那会审判我吗？”
苏磊道：“完美时代没有法庭。”
吴雪道：“没有法庭怎么确定一个人有罪还是没有罪？！”
苏磊道：“完美时代没有罪人，只有被遗忘掉的人。”
吴雪沉重的喘了一会粗气，问道：“我能逃出去吗？”
苏磊道：“你为什么要逃出去呢？”
吴雪心想，这个问题还用回答吗？
苏磊好似看穿了他所想，笑道：“你如果认为你逃出去便会得到自由，那你可就错了。天地之间就是一个巨大的囚室，把自己关起来，是人类最擅长的事情，无论你逃到哪里，无非是换个囚室。”
吴雪道：“可是你能够帮助我离开这个囚室，对吗？”
苏磊道：“听我把故事讲完，你会知道的。”
吴雪无可奈何，只好点了点头。苏磊顿时又高兴起来，说道：“我给你讲，这个故事很精彩！”
苏磊说道：“我被关在实验室里，许多人围着我转，做各种实验，写了许多份实验报告。有的实验报告提到，也许在我的大脑里有‘类似’灵魂的存在。写报告的人很谨慎地用了‘类似’这个词儿，可这样的报告者很快就消失不见了。基因委员会不要真实的想法，只要符合他们想法的结论。所以，那些人什么结论都得不出来，白白的浪费时间，反而是我，因为不必向基因委员会写报告，所以我得到了很多的东西。
“首先，我的生活小助手给我找到了一份资料，是生活小助手发明之初，他的发明者写的。这份材料名叫《冥想时代》。不知道为什么，当我第一次看到这份材料时，我感到似曾相识。我认为我一定阅读过这份材料，却想不起来何时读过。我只觉得，里面的章句都那么熟悉，我看到上句都能背出下句，他说的每一个字我都深深的理解。
“在这份资料里面，提到在人体中植入程序最大的危害在于，可能会对‘主体的灵魂造成永久性的伤害’，这个人认为，在人脑中有一个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区域，在某些情况下，却发射出很强的脑电波，拥有巨大的能量。大多数人的这个区域处于沉眠状态，却在死亡的那一刻被激活，就像一道闪电，一瞬间照亮天地，却又迅速的归于黑暗。但就是这一瞬间，人的重量减轻了。他的灵魂离开他的躯壳去了未知的地方，只留下一具行将腐烂的尸首。
“那个人相信灵魂的存在，他认为外力植入的生活小助手和人脑中本身就存在的灵魂区域必将发生冲突，造成人格分裂，大多数灵魂不敌外力，于是主体人行尸走肉，成为活死人；少数人强大的灵魂容不下外来的操纵，在他们的脑海里发生的战争将会被他们用暴力这一类形式表现出来。
“这份报告写成后不久，作者就永远的消失了。然后基因委员会宣布灵魂不存在，宣布一切对灵魂的信仰和研究非法。你看，这就是贪婪。牺牲我们所有的人，为了他们的完美时代。
“这一份报告太精彩了。因为它的内容远远不止我刚才提到的那些。在他的后面，作者说，大多数人不能感知大脑中灵魂区域的存在，然而有些人能够。当一个人对自己的痛苦和过错足够敏感时，他能够感知到灵魂区域的存在。感知程度和他的敏感程度相关。
“我理解作者的意思。
“因为我能感知。所以我能屏蔽我的生活小助手。我的灵魂足够强大，大到足以拒绝生活小助手的侵入。”
苏磊说到这里，深深地喘了一口气，不知他是因为灵魂足够强大而引以为自豪，还是在感叹这件事情带给他的苦难。
他接着说道：“那个实验室里不只有我和陈铭，还有许多和我们一样被认为有实验价值的人。我们被关在笼子里，被喂食，被饲养，被作为实验室的资产记录在帐册上。
“我感到深深的羞愧。当我没有失去自由的时候，我并非完全不知道完美时代藏污纳垢。可是我假装这些事情不存在。当我的灵魂提醒我应该感到羞愧时，我把我的灵魂放逐到海洋的孤岛之上，不允许他给我添麻烦。只有当我自己孤独地面对苦难和痛苦时，我才终于给了他自由，让他回到我的心里，听他数落当初我的自私和冷漠，听从他的命令，为我的过去忏悔，祈求上天的原谅。
“在那一份文件中，记录了人类和自身灵魂沟通的最高境界，那就是主体和灵魂合二为一之后，灵魂可以抛弃躯壳，在天空自由翱翔。我们不过是寄居蟹，我们的身体不过是临时的住所，只要我们愿意，我们可以不必一直呆在这里。我做到了。
“我和我的灵魂达成了谅解。我拥有了这种能力。使我可以跟随他的足迹，暂时离开自己的肉体，去到我的肉体永远无法去到的地方，看到我的肉体永远无法看到的东西。
“我自由了。我早就自由了。在他们把我关到这里来之前，我就已经自由了。他们把一具叫做‘苏磊’的躯壳囚禁在这里，却不知道苏磊的精神和灵魂神游天地间，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吴雪，把你的手伸出来，我带你去。……”
吴雪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放在了苏磊的手掌里，苏磊的手有温度，缓缓地温暖着吴雪。吴雪闭上眼睛，感到身体在变得轻盈，心胸渐渐地舒展，有无限的愉悦拥着他，他一时忘记了许多，慢慢地睁开眼来，惊讶的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那间囚室。海滩，岩石，云层，都消失了，他在空中飞翔，毫无障碍地穿过海洋，森林，围墙，楼层，他看见。
在一个巨大的房间内，设置了许多层的钢板，每一层钢板上都密密麻麻的睡着许多人。这些人赤身裸体，整齐的排列着，一动不动，头被固定在地上。这个房间被沉重的铁门锁着，铁门之外，是一个小小的控制室，几个人在打瞌睡，另几个人坐在一个小小的操作台前，谈论着一些无聊的事情，墙上，有一个画面，正是吴雪非常熟悉的海滩，岩石，云层。
吴雪愣了一会儿，突然明白了什么，他疯了一般的穿过厚厚的墙壁，在那些熟睡的人中间穿行，寻找着什么。他先看见了苏磊。虽然他的脸上干净没有了胡须，但吴雪还是把他认了出来。吴雪在他身边停下来，仔细的观察着他，看见他的身体因为多年被囚禁在这里，肌肉已经萎缩松弛，四肢都变形了，那一具苏磊偶尔还是会回去的躯体已经变得丑陋不堪。苏磊指着自己身边另一个更加丑陋的身体，说道：“那是我跟你提到过的陈铭。他因为性格倔强，在实验室里就被打残废了，所以，他的四肢不仅变形，而且残缺。”吴雪无法再直视这样的身体。他带着满肚子的悲愤和担忧继续寻找着，可是人太多了，过了许久之后，他才终于看见了自己。
吴雪看见自己就躺在那里，躺在无数的裸体之间，还好，他的身体基本上还保持了原来的样子，没有变。他的左边是个妙龄的女孩。吴雪忍不住好好地看了看那个女孩。女孩子长得不算美，可是她的身体一样没有变形，和吴雪一样，差不多还是健康正常的样子。而这种健康正常，在这个昏暗的、空气稀薄、充满了恐怖气氛的房间里，因为年轻而显得诱人。
吴雪看看女孩，又看看自己，再放眼望出去，对着这个可怕的房间，真正的囚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