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39、冥想时代

“我叫吴雪。”
苏磊知道自己被绑架了，先是在过去二十五年的生活中被基因委员会和生活小助手绑架，然后又被这些来历不明的人绑架。当他再次见到那个男子时，他的心里充满了羞愧和悲伤。为了掩饰羞愧和悲伤，他询问那个男子叫什么名字。
那男子微笑着说出了自己的名字，然后问苏磊：“你需要休息一下吗？”
苏磊摇摇头，说道：“你们需要我做什么？”
吴雪道：“我们需要你做的事，你都会做吗？”
苏磊道：“不。我要了解所有的事情后，才能判断能不能做。”
吴雪带着点玩笑的口气说道：“像你这样的技术人员很多，我们并不一定需要你。选中你也许只是偶然。”
苏磊道：“这算是威胁吗？”
吴雪道：“不。你不是要了解所有的事吗？这难道不在所有的事里面？”
苏磊道：“你说得对。我应该知道我拒绝你们的后果。可我仍然要保留拒绝的权利。”
吴雪笑道：“在这一点上，我非常欣赏你。希望我们能达成一致。来吧。”
吴雪做了个手势，带着苏磊走出房间。苏磊与吴雪并肩而行，有些无话找话地说道：“你是通过基因选择出生的吧？”
吴雪笑着摇摇头，说道：“不是。”
苏磊道：“你长得很帅，”苏磊说着，自己觉得好笑，这样去夸一个男子，只是这话本来也没有错，便接着说道，“就好像经过基因选择。”
吴雪笑道：“不，我有父母，有弟弟，妹妹。”
苏磊道：“我现在真有些羡慕这种关系了。你看我，孤家寡人。”
吴雪道：“人的每一种存在形式都有所得，有所失。我的家庭关系既是愉快的回忆，也是我永远不会放弃的责任。”
苏磊道：“是呀，像我这样的人，是没有什么责任和担当的。”
吴雪道：“你和我走在一起，这就是你的责任和担当。不必做司马牛之叹，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苏磊不说话了。吴雪是那种有一种力量，可以叫你觉得他无法抗拒的人。苏磊想，无论如何，我要保证，接下去我所做的事情，出自我的本心，出自我的判断，出自，我对所有情况全面的了解。
苏磊在吴雪的带领下走近空间站中间巨大的计算机系统，肉眼看上去，那只是一个沉默的机器，外层是闪亮的钢质外壳。苏磊知道，在钢质外壳的里面，是飞速进行的运算。面对这样巨大的计算机，苏磊的心中总有些戚戚然。他曾经考虑过这样的问题：人类把计算机造出来，给了他一个启动的力量，过后，人类还能控制他吗？苏磊偶尔在公开场合提出这个问题，就会有许多人大呼小叫的说他的思维还在几百年前，嘲笑他拥有科学家的基因，却提出清洁工的问题。生活小助手曾经在一个万里晴空的早上，对着在床上发呆的他说道：“苏磊，不要胡思乱想，你看天放晴了，你要穿什么衣服？”
苏磊此时忍不住停下来，靠着栏杆仔细的观察那座计算机。吴雪也停了下来，说道：“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给吓了一跳。我第一次知道他的力量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们这个时代问题所在。”
苏磊重复道：“我们这个时代？”
吴雪笑笑说道：“我来自……我是个旅行者。”
苏磊转过头来，把吴雪好好的打量了一番，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吴雪道：“我在时间的长河里流浪，寻找着落脚的地方。我来到这里只是偶然。”吴雪说到这里，看了一眼苏磊，笑道，“你需要知道更多的东西，来吧！”
吴雪说完，疾步向前走去，苏磊忙跟上去，见他走到了一个巨大的操作台前。吴雪坐下，示意苏磊也坐下，然后用手轻轻电动面前的一个按钮，苏磊的眼前便出现了许多数字，随着吴雪的操作，这些数字精妙的排列之后，渐渐地变成了一个书单，许多书籍和材料的标题一排排的经过，里面有好些是苏磊阅读过的，也有些他听说过但没有阅读过的，还有许多他完全没有听说过的。
苏磊轻声说道：“你这里，这些书全有吗？”
吴雪点头道：“全有。”
苏磊说道：“读大学时，老师叮嘱我们不要去阅读其中一些书，因为有些错误的观念会破坏科学家的理性思维。”
吴雪笑道：“理性来源于广博的见识，而不是对阅读量的监督。”
苏磊回想着自己二十几年来所受的教育，小心地说道：“对科学家的培养需要非常的谨慎，也许，科学家需要相对单纯的工作环境和思维方式。”
吴雪转过头来，看着苏磊笑了，说道：“你认为，科学家最重要的能力是什么？”
苏磊道：“最重要的能力？知识广博，或者成就，熟练的操作等等。”苏磊一边回答，一边使劲地思考着，不知为什么，他对自己的回答很不自信。“吴雪道：“我认为科学家最重要的能力是判断善恶。”
苏磊道：“判断善恶？那不是很容易吗？而且那和科学有什么关系？”
吴雪笑道：“人类无论做什么事情，最终的目的都是判断善恶。大多数人不认为他们活着的目的在此，是因为他们的生活内容简单，他们所掌握的工具简单，所以面临善恶抉择的机会不多。而科学家不一样。科学家掌握了这个世界上最大的能量，最先进发达的科技，他们随时都面临良心的责问：某件事是否该做。——”
苏磊打断他的话，说道：“我不认为判断善恶是那么困难的事情。改变我们的环境，改善我们的生活才是困难的，是科学家的职责。”
吴雪接着说道：“——比如，往人的头脑里植入生活小助手，是善还是恶？”
苏磊听了，心里突然一阵针扎般的难过，他不看吴雪，淡淡地说道：“这件事本身是善，做的人没有做好，用它来监督我们，是这些人不好。”
吴雪笑道：“这里有一个材料，它的作者是发明了生活小助手的那个人，他叫安研，你听说过吧？”
这时有四个字在操作台上面闪烁：冥想时代。苏磊说道：“我听说过这个人。他在发明生活小助手后没有多久就死了，没有看到生活小助手的普及。”
吴雪道：“这篇文章，你看过吗？”
苏磊不说话，心里空落落的，不知想起了些什么，又不知忘记了些什么。他心里有些恼怒。他看见吴雪的眼角的笑容，想到生活小助手已经出卖了自己，自己此时在吴雪面前就像一个透明人一样，——甚至，好像吴雪知道得比他自己还多。
吴雪看苏磊不说话，便笑着说道：“你有些记忆被洗掉了，在你的大学时期。”
苏磊说道：“基因委员会再三申明，他们没有对任何公民使用清洗记忆的技术。”
吴雪道：“可是你就被洗掉了一部分记忆。当然，它们仍在你的生活小助手的存档里。”
苏磊低下头，痛苦地说：“如果那是不好的记忆，是我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我宁愿——”
吴雪说道：“你如果不直面这个记忆，你又怎么知道他好还是不好？”他一边说着，一边递过来一个模样古怪的器械，用温和的口气说道：“把它戴在你的眼睛上！”
苏磊看着吴雪，不去接那个古怪的器械，吴雪说道：“看看吧，你的记忆，我的故事，还有这篇文章，乃至地球的命运，都在里面！”苏磊冷静了一下，说道：“你要让我看这篇文章？我的老师曾说，这个人在晚年走向了科学的反面，他老糊涂了，背叛了自己。”
吴雪把那个苏磊没有接过去的仪器收回来，问道：“这是一个判决，还是一个判断？”
苏磊说道：“有区别吗？”
吴雪道：“有。科学只有判断，没有判决。对科学家，却可以判决。”
苏磊道：“我听说，安研后来宣称，人的灵魂是存在的，认为主导人类行为的不是人类的理性，而是个体的灵魂。作为科学家，他犯下了不能被原谅的错误。”
吴雪点头道：“他后期的观点主要就在这一篇叫做《冥想时代》的文章上。”吴雪说着，再次将手里的仪器递了过来，说道，“这个仪器的名字，非常巧，也叫冥想时代，跟安研的那本书一样。”
苏磊冷冷地看了吴雪一眼，接过了仪器，拿在手上看了一看，也不等吴雪再说什么，就直接戴到了眼睛上。
“我之所以写下这篇文章，是因为我面临一种前所未有的困境。这个困境来源于我的我的最新发明，生活小助手。我之所以发明这样一种东西，是为了给天生残疾的人士提供帮助，我一直相信，我所从事的所有工作，其目的和结果都一定是给全部的人类提供福祉，直到我亲眼看到一个小孩子的死亡。
“这个孩子因为天生的疾患，生下来时下肢便完全萎缩，而且没有视力。他的父母在他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这个状况，但他们选择把这个孩子生下来，让我在他的大脑中植入生活小助手，以此来帮助他的生活。
“手术非常的顺利，这个婴儿的头脑中被植入了生活小助手。当婴儿从手术中清醒过来时，照顾他的护士立即得到了来自他的脑中的指示：我饿了。
苏磊想起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天的下午，他正在大学宿舍里玩着掌上立体游戏，突然听见生活小助手说：“方云在楼下等你。”苏磊抬起头来，把手里的游戏机一扔，就跑了出去。
方云果然站在楼下，穿得厚厚的。毛茸茸的皮帽子拥着秀气的瓜子脸蛋儿，红红的嘴唇不断地呼出白气。苏磊很激动，他想起那天和苏云吵过架后，苏云就没有再联系过他，他还以为方云再也不会理睬他了。他奔跑过去，一路上悄悄地观察过四面没有旁人，就跑到方云跟前，一把抱住她，亲她的脸蛋。
方云笑了起来，使劲把他推开，又拉着他的手，向图书馆跑去。
方云是图书馆的管理员。工作是坐在图书馆厚厚的玻璃后面，面无表情问了学生的学号，在电脑上一阵操作，然后冷冰冰地说：“一个小时后，把悦视镜戴上，就可以看了。”连头都不抬一下。有一次，苏磊在他说完之后，悄悄地凑上去说道：“嗨，你长得真漂亮！”
方云听了，抬起头来，足足一动不动地愣了五分钟，她的同事差点就把救护车给喊来了。苏磊吓坏了，后来他和方云偷偷交往的时候，从来都不敢向他承认当时自己说那个话只是为了逗一下她，要她抬一下头。况且他觉得那个也不要紧，因为他们每天都在一起之后，方云变得总是没完没了的笑，笑容真的很漂亮。
方云和苏磊约会的地点总是在图书馆的阁楼上。这是个被废弃的地方，杂乱无章地堆着各种金属的物件。方云和苏磊小心翼翼地从那些金属中间走过去，来到窗户前，望着外面的蓝天白云。图书馆很高，方云从不朝下看，她说她会头晕。她总是坐在窗台上，一边往外张望，一边和苏磊说着各种各样的话题。大约因为工作的关系，她读过很多书籍，苏磊取笑她就是一个内存装满了的悦视镜。又问她为什么不读大学呢？
方云说道：“我的基因不是为了做科学研究准备的。我只能做一个图书管理员。”
苏磊越看越觉得方云的鹅蛋脸真漂亮，他说道：“一个漂亮的图书管理员。”
方云突然很失落，说道：“我听一个同事说——她不知从哪里来的小道消息——说我们出生那几年，基因委员会特地有一个指示，说大学的图书管理员都应该是漂亮的女孩子，所以我们的基因里有漂亮女人的基因。同事们都很高兴，她们觉得占了便宜。可我怎么很难过，觉得自己是你们图书馆的一个摆设。”
苏磊安慰她说道：“不要为了一个完全不知道来源的小道消息伤神。”
方云转过头来，看着苏磊问道：“你说，我们算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
苏磊道：“朋友啊！”
方云道：“什么样的朋友？你和男生也会这样约在某个地方谈天吗？”
苏磊道：“会啊！”
方云道：“完全一样吗？”
苏磊道：“完全一样！”
方云突然一笑，拉着苏磊从那些废弃器材的中间穿过去，指着一推东西说道：“你看！”
苏磊看过去，竟是一堆他从来没有看见过的东西，他走过去，捡起其中一个来，那东西都已经朽了，扑簌簌地往下掉东西。苏磊把那面上全是灰尘的东西看了又看，嚷了起来，说道：“纸质书！这里还有纸！”
方云说道：“这里的纸质书很多，我整理过了，这些堆在面上的，都是些没什么意义的书，或者现在的图书管里还能看见的书。我把那些在图书管已经看不见的书都收集好了，放在底下呢。”
苏磊的心里突然很纠结起来，他说道：“我们看这些书好吗？”
方云红着脸，说道：“我们只是看着玩，我们都那么大了，又不会看这些书就变坏。——你要是不看，就不看吧。”
苏磊不说话，又弯腰捡起一本来，向苏云笑一笑，走去窗台那里坐着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