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18、留下

我和吴灵在明世忠的军营里呆了有四五天了。我能明明白白地感觉到，这座小小的军营里在谋划着什么。明世忠派来的士兵将吴灵看得很紧，虽然他们对吴灵毕恭毕敬，却不许吴灵离开帐篷一步，也不许别人与他说话。而且这种监视越来越严厉，令我想到明世忠的谋划越来越接近尾声。
吴灵面对这种状况很烦躁，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他想回家，他也很担心金玉远，他不知道兽面将军有没有跟踪柳惜月找到金玉远。明世忠也不会想到给他送来画笔。他开始大发脾气，找茬骂我，摔东西。起初我陪着他，想要安慰他。可是后来我受不了他了，就逃到帐篷外面去了。
士兵并不限制我的行动，而且明英石常来找我说话，所以我差不多可以在任何我想要出去的是离开帐篷。把吴灵一个人留下，我的心里也会有一些负罪感，可是一旦看到帐篷外美丽的蓝天白云，再听着身后吴灵发脾气的乱吼乱叫，我长舒一口气，觉得心安理得了。
明英石和先前不一样了。他穿上了铠甲，显得很英武，然而眉宇间还是稚气和书生气。他其实已经被父亲委以责任，只是他并不喜欢处理那些事情，所以会以一种逃课的心情来找我玩儿。不过他和我在一起时也会觉得难过，因为显然有许多事情他不能对我讲，而我却迫切地向他打听。我看出他的为难，也就不再问他。不知为什么，对这个男孩子，我的心里有一种怜惜，不想去为难他。何况，他不说我也能将事情猜出八九分。明世忠和皇后是博弈的两端，他们在现在的状况下要么对抗，要么达成一致。既然已经一连四五天过去了，明世忠的兵营还是这样平静，我猜测他们在谈判。谈判的结果无非两种，一种是吴灵做皇帝，一种是吴灵不做皇帝。第一种结果会使吴灵回不了家，第二种结果会要了吴灵的命。
我想着这两种都很讨厌的结果，再想着帐篷里只会发脾气的吴灵，我恨恨地踢了面前的松树一脚，看见明英石从前面走过来。
明英石看出我这会儿心情不好，劝我说：“吴公子，别这样！”
我冷冷道：“明二爷这会儿有时间出来逛？”
明英石道：“有件事儿，我告诉你，你可别说是我说的。”
我心里一激灵，问道：“什么事儿？”
明英石道：“皇后陛下来了，这会儿正在我父亲的大帐里和我父亲说话呢！”
我心想，果然明世忠手里有了吴灵，正在和皇后谈判呢！可谁知他们会达成什么样的协议？若是迎立外藩进京，难保他们不会先把吴灵从这世界上消灭了再说。我向明英石道：“你父亲和皇后在商议什么呢？”
明英石微微一笑，道：“我怎么会知道他们商议什么。这几天，发生了好些事儿，你不知道吧！”
我没好气地说：“废话，我上哪儿知道去！”
明英石见我并不问他，有些尴尬地笑了，可还是接着说道：“那一日圣上驾崩，皇后一直不发丧。当夜，京城就乱了。这些年，我哥哥跟在父亲身边南征北战的，时常劝父亲不可过分远离京城的那官太爷，否则得罪了那些人，即使打下天大的军功，也不定会落个什么下场呢！父亲并不喜欢听这些。不过他也知道哥哥这些年偷偷在京城扶植一些力量，和郝相爷，还有相爷的儿子都有交往。这一次京城一有异动，我哥哥就偷偷的回了京城。他却不知道，我父亲一个多月前就已经回来了。我哥哥和郝相爷的儿子密谋，要杀死皇后和郝相，迎立外藩，便怂恿一些暴民，在圣上驾崩那天晚上围攻相府，谁知相爷根本不在府内，那些暴民冲进相府，没有找到相爷，反而被御林军困在里面，杀了好些人！相府外面，也有一些暴民趁机闹事，互相残杀，残害无辜，闹了一夜，京城里从官到民，人人自危。谁知第二天，风向就大变，朝堂上非但没有人提起杀相爷的事，反而有人奏本，说圣上病重，太子薨逝，要皇后称帝。这可是千古未有的奇事。皇后心里当然高兴，可她怎能不顾及我父亲的想法。我父亲主张拥立灵公子，这样不至于引起朝廷大的动荡。现在皇后和我父亲就在谈判此事。我担心的是我哥哥，他一会儿主张迎立外藩，一会儿又同意皇后即位，不知是怎么想的。我真担心，他们父子之间会不会兵戎相见吗？我哥哥为什么要这样？”
明英石唠唠叨叨的说着，看得出来，他为了父亲和哥哥的矛盾，真是苦恼极了。我冷笑道：“你哥哥要迎立外藩，不过为了他自己在新帝登基时占上头功，否则不等到你父亲死了，他就没有出头的时候！”
明英石楞了一下，有些愠怒地说道：“我父亲也是你的岳父，你怎么这么说话！”
我道：“我说的是实情。你自己想想吧。”
明英石沉默了好一会儿，有些沮丧的低头叹口气，他当然知道我说的是对的。
我对明英石道：“明二爷，我曾经给你说过的事情，你现在能答应我吗？”
明英石躲闪我的目光，道：“你是说，把你和灵公子送到万树园那边去，是吗？这件事情我真的帮不了你。我不敢。”
我想，明英石也不算很孬种，他倒是很直接地就说他不敢。我道：“你想想，万一皇后和你父亲达成协议，迎立外藩或者皇后称帝，我哥哥就必死无疑。就算他们让他做皇帝，那个皇帝也不过是个傀儡罢了，说不定哪天就让人当了下酒菜，给吃了。本来我哥哥就不属于这里，只要能到万树园，我们就会永远消失掉，决不会再回来扰乱天下。”
明英石道：“原来你和你母亲走的时候，不是也说永远不回来吗？现在不还是回来了。其实，我说我不敢，不全是因为怕我的父亲，还因为，我不知道灵公子走了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会不会……”
“会不会天下大乱？”我有些讥讽地说道。
明英石不说话了。我又说：“你不是说过，你从来不会忧国忧民吗？你不是什么好玩，就尽情地玩，有一杯酒就尽情地喝吗？哼，说得那么潇洒！所有的人都说假话。岳父大人不是一向清高，不和皇后合流吗？现在也巴巴地要讨好皇后了。那个被皇后卖了的女儿，自然是早就不要了。现在你也要忧国忧民了。先把我哥哥作了你们的牺牲！”
明英石道：“你不要说这些，我心里也很乱。这几日我和父亲出去，看见京城里前几日骚乱时，死了好些无辜的人。尸首就摆在街上，好些人家还躲在屋里，都不敢出来收尸。你想想，若这样乱下去，还不知要死多少人呢！何况皇后把我祖母和母亲请到宫里去，还不是挟持起来威迫我父亲。你又要我怎么办呢？不过，我和阿蘅商量了……”
我问道：“阿蘅是谁？”
明英石道：“你前几日不都见过那个女孩吗？她是我父亲在边关纳的一个侍妾。”
我道：“她叫阿蘅？她不叫杜若吗？”
明英石道：“她一向都叫阿蘅啊！那个兽面将军也是我父亲在边关时从敌军营里俘获的，满军营里竟只有阿蘅能将它驯服，所以父亲让她豢养兽面将军。‘云’也是她给兽面将军取的名字。”
我道：“你父亲让她‘豢养’兽面将军，那你父亲没有把这个兽面将军当作人来看？”
明英石道：“它本身也不是人呀。没有人把它当人。它大概是塞外的一种野兽，被匈奴人驯服之后用来打仗的。不说它了。我和阿蘅偷偷商量，我们趁现在把你送走……”
我发着呆，心里想着那日在战场上，兽面将军立在我的面前，那眼睛看着我，那眼神，竟只是一只野兽的眼神吗？我心里一时有一种不知是失望还是感伤的情绪，没有听清明英石在说些什么。
明英石见我发呆，知道我没听她说话，也就不说了，推一推我，道：“你看阿蘅来了。”
我抬头一看，见杜若赶过来，对我说道：“吴琤，快些走吧！我教人在军营外面牵着马等你，你现在出去，若军营门口的士兵盘问你，你拿这只令箭给他看……”
我道：“等一等！你是要我一个人离开，那我哥哥怎么办？”
杜若道：“我们现在只能送你出去！吴灵现在卷入的漩涡，我们没法把他捞出来！你现在陷得还不深，赶紧走吧！时间长了，若你也卷到一些事情里去，你就走不了了！”
杜若的话说得语重心长。我知道她说的有道理。可我做不到扔下吴灵走。我如果这样走了，回去告诉明英黛事情的经过，她会用更加冷淡和轻蔑的眼光看我。我说道：“我不走！要么和吴灵一起走，要么我一直陪着他。我不把他一个人留在这儿。”
杜若气呼呼地瞪着我，正要说话，我却打断她，问她：“你到底是杜若，还是阿蘅？你为什么会呆在这儿？大哥的失踪和你有关系吗？”
杜若看着我，眼神里流露出一种不能名状的悲哀，她说道：“我并不想伤害谁。我尽力想帮你，帮你家里的每一个人。因为你哥哥给过我一些很美的回忆。可是很多事情我不能说。我是杜若，也是阿蘅。”
杜若说完这些话，又歇了好一会儿，说道：“你真不愿意走吗？我劝你走吧。你走了，我也会尽我所能，帮助吴灵。你相信我吧。”
我摇摇头。杜若把我看了又看，过了一会儿，才自己走了。
明英石看着杜若的背影，也很失望，他叹一口气，也不说话。我转身回吴灵的帐篷去了。
吴灵这时已经发完了脾气，筋疲力尽地坐在地上，眼神里满是疲惫和失望，看我进来也不说话。我在一旁坐下，也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吴灵缓缓说道：“我要画一幅画，风雨欲来，池里的鸳鸯只剩了一只，他还在洗浴自己的羽毛。你说，我可以有什么手法来表现那只禽鸟，他内心的单纯和彷徨？很快，他就会感到孤单，他就会想到，另一个，她走的那么突然。她什么时候回来？当天地里满是风雨的时候，我想和他在一起。”
我想，满是风雨的时候，我放弃了回家的机会，和你呆在一起。我这么做对吗？
帐篷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可怕的吼声。这吼声并不响亮，似乎刻意地压抑过了。随着这声吼叫，帐篷被两支毛茸茸的爪子撕开了，兽面将军站在了我和吴灵的面前。那些士兵一点声音也没有，我想，他们是不是被兽将军杀了。吴灵跌倒在地上，他曾经被兽面将军杀人的场面深深地震骇过，所以这会儿害怕得要命。
兽面低低地吼了一声，张大嘴巴，露出尖尖的獠牙。他冲了过来，一手拦腰抓起吴灵，另一只手抓住了我，转身就跑。我吓得失声尖叫起来，只觉得自己被那兽面将军强大的力量扔到了一辆战车上，战马被兽面将军策动，疯狂地奔跑起来，我和吴灵害怕被甩了出去，都紧紧抓住战车的边栏。那战车冲破兵营的大门，带着我们狂奔而去。
在狂乱的奔跑中，我们完全不知道自己被带到哪里，只觉得青山绿水擦肩而过，后面开始有追杀的声音，后来也被我们抛下。待到已经完全听不见人声的时候，战车终于在一处绿水边停了下来。
兽面将军从战车上下来，眼神呆呆地看着我们。他的腰间还配着那把巨大的剑，他的手按在剑柄上，我很怕他突然抽出剑来把我们杀了。吴灵也喘着粗气，战战兢兢地看着兽面将军。
兽面将军只默默地将我和吴灵看了好一阵，便低头走了。我想，是杜若故意把它放出来的吗？那杜若会不会受到明世忠的惩罚？这时，吴灵说道：“他的眼神，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道：“这是哪里？他为什么把我们带到这里来？我们要赶紧到万树园去，赶紧回家，离开这鬼地方！”
吴灵道：“这里是紫艳湖。”
我道：“这个时代应该叫紫漾湖。”
吴灵突然推了我一把，说道：“你看！”
我转过身去，只见那兽面将军并没有走，他站在一堆乱石旁边，“棱甑”一声拔出了佩剑，举了起来。这时，那剑发出冷冷寒光，直耀眼目，我和吴灵不由自主，都弯腰低头，护住眼睛，突然觉得身下一空，似乎从车上跌落至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