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薛欣的学生里面,有一个叫章玉的,是薛欣最喜欢的。章玉大概十三岁时到薛欣这里来学琴,整整五年的时间,每个星期六都准时到薛欣住的地方,雷打不动。这种坚持甚至让薛欣很感动,因为即使吴琤也不能做到每个星期都来看望母亲。章玉长得很漂亮,小小的瓜子脸,笑容乖巧,人也很聪明,领悟音乐的能力非常强,学了五年下来,技艺已经十分纯熟了,令薛欣有时会想到,这个女孩儿大概就是自己的传人了。
章玉在薛欣眼里,慢慢地从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姑娘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孩儿,薛欣象看自己的小女儿一样地看她,从来没有想到这个脸上总是挂着笑的女孩子会有什么心事,突然有一天,下了课,章玉却不愿意走,她支支吾吾的对薛欣说,她有一件事想求薛老师。
薛欣很惊讶,让她说有什么事儿。
章玉羞红了脸,半天才说清楚,原来她爱上了一个男孩子,是个大学生,可是章玉的母亲却认为这个男孩太穷,不会有什么前途,不同意章玉与他交往,章玉打算离开家一段时间,希望薛欣能收留她一段时间。
薛欣说道:“这样的事情,我怎么能帮助你呢?你的母亲总是对的,不要和她对着干。回家去吧。”
可是章玉却哭得十分伤心,她的眼泪里流出十分的痴情,把薛欣深深地打动了。薛欣声明自己不支持她这样的做法,可是愿意和她的母亲谈一谈,劝她的母亲多考虑一点女儿的感受。
薛欣找了江月,两人一起在一个咖啡厅里见到了章玉的母亲。
因为章玉从小十分独立,薛欣大约只在最初收章玉做学生时见过她母亲,几年过去,差不多完全没有了印象,只是在看见她坐到自己面前时隐约觉得有些面熟。
这是个年轻时十分漂亮,人到中年依然保养得很好的女人,也很有风度气质,并不象一般这种年纪又爱打扮的女人那样透着俗艳。她端端正正的坐在薛欣面前,竟比江月更像个阔太太。
薛欣刚开口还没有说几句话,章玉的母亲就打断她。她说道:“薛老师,你不用说了,你的意思我明白。我也认同你的意思。孩子们的事情,是应该多尊重他们自己的意见,让他们自己拿主意。可这世界上,应该的事情太多了,难道样样都照应该的来?”
章玉的母亲端庄的脸上突然露出嘲弄的神情,倒让薛欣和江月都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看见她拿起咖啡杯,风度翩翩地啜了一口,说道:“我知道,像你们这样的女人,从小生就生在不愁吃穿的家庭,打小地被那些所谓正确的东西养大,做人要怎么做,什么要有爱心,你们说出来都头头是道,可这些东西抵不了饭吃,真到了没饭吃的时候,什么人什么事做不出来呢!
“我自己象章玉这么大的时候,也做着各种各样的美梦,也离家出走,和人家私奔,还觉得家里人拦着自己,是因为他们不懂爱情。可爱情能为我换来什么呢?清苦的日子没过几天,我还没说什么呢,那个男的先受不了了,扔下我和女儿失踪了,从那以后,我就是家里的天,我就是章玉的父亲。我教导女儿的,就是现实。什么都是假的,拿到手里的钞票,吃到肚子里的饭,戴到身上的首饰,那才是真的。别看到个穷光蛋,你就以为他是李靖,自己是红拂。
“我自己的女儿,我自己知道,她打小听我的。现在她转不过这个弯来,早晚会明白过来。这个节骨眼儿上,我不能松口,不然将来她吃了亏,要怨我。就算我麻烦薛老师,帮我照看一下女儿,你就告诉她,她什么时候吃了亏,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回家来。”
薛欣不好说什么了,江月笑说道:“其实,像我们这样的,自然象你说的,不愁吃穿,可也不是样样如意。不管是什么样的人生,总是有缺陷的,与其苦苦追求一种人生,不如随缘。”
章玉的妈妈冷冷地盯着江月,盯得江月心里竟有些发冷。江月突然有些后悔,不该多这些嘴,她看出来章玉的妈妈内心里有一种对生活的不忿,她恶狠狠地教养着自己的女儿,也恶狠狠地仇怨着象江月这样的有钱的女人。
章玉的妈妈最后很有风度地笑了一笑,说道:“吴太太当然不如意,可你竟然容下了薛老师,不也是为了最现实的利益吗?”
章玉的妈妈说完这些就很有礼貌地退场了,江月和薛欣却半日都无言,许久才尴尬的站起来,离开了那家咖啡厅。
江月脸上保持着微笑,和薛欣道别回家去了,心里却在不顾身分地大骂,一时自己都不知在骂那个女人,还是在骂薛欣。等她在心里面发完脾气后,就想到,自己的儿子们,一个都不能和那个姓章的女孩儿有任何联系,以后可要注意这一点,连吴琤也不要常去薛欣那里了。
薛欣的心里本来平静如水的,让章玉的妈妈那么一说,竟很不平静了。她本来出身名门,又是少有才名的才女,却经历了那些屈辱和冷落。本以为自己放弃所有的欲望和追求,如槁木死灰一般地隐居着,能够保留自己最后的一点尊严,竟还是被章玉的妈妈如此讥讽,心里就生出深深的惆怅来,不知道自己多年来的这种生活究竟有何价值。
薛欣好容易地平复了自己的心理,才去劝章玉,让她还是不要和母亲对着干。但章玉虽然乖巧可爱,却也有这种年纪的女孩儿的那种倔强和无所畏惧,她只要求在薛老师这里住下,甚至每月给薛欣送来一份虽少但她声称是自己打工挣来的钱做房屋的租金。她还和薛欣谈到,她和男朋友有勇气靠自己的力量去打拼一番事业,在事业无成之前,她不会和男朋友同居。薛欣只有一次看见一眼那个男孩,是个清爽朴素的男孩,来接章玉去学校上课,待人很有礼貌,眼神里透着一种坚强。薛欣想,这个男孩儿,应该是配得上章玉的。
这样的日子大概过了两年,章玉和妈妈的关系缓和一些了,时不时地还回家去看妈妈,可她妈妈却一直不松口承认女儿的“爱情”,也不让章玉回家住。直到有一天,章玉忽然开始收拾东西,对薛欣说,她要回家了。
薛欣高兴地说道:“看来你妈妈想通了。”
章玉低着头,说道:“不是。是我和男朋友分手了。”
薛欣倒不觉得很奇怪,况且也不好问,就只笑了一笑。
章玉抬起头来说道:“薛老师,你别觉得我是认可妈妈的那些看法,真的是缘分尽了。”
薛欣虽然从古代来,但也渐渐习惯了现代世界的许多观点,见她这样,就宽慰她道:“不要勉强。”
章玉道:“这两年谢谢你了,薛老师。”
章玉就这样离开了薛欣家里,令薛欣陡然觉得家里空落了许多,愈加寂寞了。江月听说这个消息,却很高兴,觉得自己的儿子们脱离了一种危险。她有时到薛欣这里来坐坐,聊闲天,有一天不知怎得就说到了:“你知道吗,那个姓章的女孩儿,和原来那个穷男朋友分手了,现在又交男朋友了,就是那个郝江波,原来为了那个姓杜的女孩儿要跟吴雪打架的那个。”
薛欣很惊讶,道:“他呀?”又笑说道:“那她妈妈这下可称心了吧!”
江月冷冷一笑,道:“可不是吗,有一种女人,做梦都想爬高枝,变凤凰!也不看看自己那德性!下贱!”
薛欣不说话。她觉得江月一向很温婉的,难得这样刻薄地说话,又觉得她的这种刻薄,似一根冰凉的针,似是无意又似有意地扎疼了自己的皮肤,心里就凉了下去。
江月很满意,觉得自己的儿子们终于脱离了章玉的某种莫名的威胁。她却不知道,当她为了两个儿子的失踪躺在病榻上时,谢婷婷打了个电话把薛峰约出去喝茶。那时,章玉就在他们喝茶的那家茶楼旁的大厦里和郝江波讨论着她的家庭。
郝江波得意地对章玉说:“我告诉你,吴刚的那家公司,很快就要姓郝了。”
章玉说道:“吴刚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人吧!”
郝江波道:“我告诉你,一切都在我爸爸的掌控之中。谢廷运本来是和吴刚合作的,他们两家也算世交。你想想,谢廷运是什么人?在政府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啊!哼,吴刚要是和他联起手来,只怕要把世上的钱都赚完了!可人算不如天算,他哪里会想到,他的儿子就是不喜欢谢廷运的女儿呢?也不知谢婷婷哪儿不让他满意……”
章玉听到这里不满地说:“你对谢婷婷那么满意,你找她去呀!也让谢家和郝家强强联手啊!”
郝江波轻蔑地挥挥手,说道:“你还吃醋!得了吧!谢婷婷满心里都是那姓吴的,一时半会儿抢不走你男朋友!”
章玉不说话,有些伤心地看着郝江波。她自己已经说不清楚当初为什么要选择郝江波。真的是象别人所说的那样,是攀高枝?她和原先的男友在一起,那真是一种很单纯也很真诚的关系。可这种关系发展到一种阶段时,她是真的觉得那个男孩子和她对生活的追求有距离,反而郝江波离她更近些。这种感觉大概是天生的,是与生俱来的,她命中注定最终要和郝江波这样浅薄的人呆在一起,至少,这能令她的妈妈高兴……
郝江波看出章玉不高兴,可他从小受的教育令他无视章玉的不愉快,在他心目中,有和章玉的妈妈类似的想法,拿到手的东西对他有一种真实的安全感,追到手的女朋友自然就如穿到身上的名牌一样,不必太爱惜,否则反而显得小家子气。他继续说着:“吴刚现在惨了,三个儿子失踪,政府里也有人放出话来,说他以前有贿赂政府官员的行为,还有操纵资金市场的嫌疑,要调查他!现在股市上他的公司的股票已经快成垃圾了……”
章玉没好气地说:“如果他的儿子失踪的事件和其他人没有关系,那些话也不是谣言,那他怎么样我都不关心,他的公司破产了也是活该!可我担心的是,他的儿子失踪,以及那些谣言,都和他的竞争对手有关。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觉得有些人很卑鄙。”
郝江波瞪着眼睛说道:“你说谁卑鄙?”
章玉道:“我说你了吗?我踩你尾巴了?”
郝江波说道:“你是说我父亲卑鄙?告诉你吧,吴刚的这个小小的公司,还不在我父亲眼里呢!我父亲的权势,你不知道有多大!谢廷运算什么东西!是他巴巴地要和我们家合伙,我父亲都不想理他!”
章玉道:“你父亲的权势?你以为他老人家是教父啊?”
郝江波道:“教父算什么东西!我父亲是宰相!——算了,说了你也不知道,你想都想不到!历史算什么东西!”
章玉听不懂郝江波的话,道:“你吃错药了吧!”
郝江波道:“吃错药的,可不是我,是薛峰!”
章玉问道:“薛峰是谁?”
郝江波脸上露出得意地笑,说道:“吴刚最后一个儿子。将在今晚上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章玉道:“你真当你是黑社会呀!”
郝江波说道:“黑白两道通吃!我父亲当宰相,长春堂那是我的地儿!不然今儿晚上我带你去看看?”
郝江波说完,看着章玉一片茫然的眼神,得意地冲他挤了挤眼睛。章玉有些茫然,又觉得郝江波轻浮,令人轻视,却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要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