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城,静安找了一处驿馆,停车拴马。
“一间房。”静安扶着郭奕如,到了柜台前,说道。
“两间……”郭奕如轻声纠正。他想起那次的事,他想强要了静安,可却伤了他,故而纠正。
柜台先生不解:“二位公子,你们到底是要一间还是两间?”
“一间。”静安坚持,转头对郭奕如道:“拿钱。”静安知道郭奕如在担心什么,但是,一来,他如今,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静安了;二来,郭奕如中的毒,说严重不严重,说轻也不轻,还是他来照顾的好些。
郭奕如依言,取出一锭一两的银子,放到柜台上。柜台先生收了钱,便招呼店小二把二人领去房间。
静安把郭奕如扶到榻上坐着,转身对店小二吩咐道:“请这位小哥打一盆热水来。”
“哦,二位是要沐浴么?”小二眯着眼笑道:“二位爷,沐浴还得加……加钱……”
静安故作冷漠,道:“我没有。要钱,找他。”说罢指了指身后的郭奕如。
“我也没有钱。”郭奕如耸了耸肩:“要不,洗澡就罢了吧。”
“啊……”小二倍二人一言一语搞得一头雾水,还没来得及再问,只见静安走到郭奕如身边,伸出两只手在他身上胡乱摸着,一边摸,一边还说着:“不行!你怎么说你没钱?我明明看见钱袋子的。”
“好了好了好了”郭奕如被静安摸得浑身发痒,连连说道:“我给,我给就是了。来,”招呼着小二过来,又给他手里塞了几个铜板,便打发了。
小二走后,郭奕如伸手拉住静安的手腕,想把他搂到怀里来,却被静安挣开。
“怎么了?”郭奕如不解。
“我这衣服穿了好久,都有味道了。我得先去买一件袍子。”静安说道。
“怕什么?我又不嫌弃你。”郭奕如又伸手去拉静安:“你身上香的很。”
“才没有。”静安否认:“将军也离我远着些,这不是什么好味道。”说罢,往郭奕如怀里塞了个枕头:“要抱,你抱它,我逛街去了。”
郭奕如搂过枕头,笑着,目送他离开。
时值正午,城内喧嚣。各路小贩叫卖声不断,裹着糖皮晶莹剔透的点心,刚出锅冒着白气的包子,离着好远便能闻到的醉人酒香,五光十色缤纷满目的绸缎琳琅。静安又想起了长安城,那段他在大唐最无忧无虑的时光。他想起青容最喜欢吃芙蓉糕,他想起华谷立文最喜欢五柳巷的酒,他想起市面上看到的桐桐绣的牡丹,他想起绯红妖娆的花街。
“别再往前走了,那里是花街。”静安脑海中突然闪现出郭奕如的话,似幻非幻,却又真实得可怕。
静安停下脚步,低头,却瞧见他身后竟还有个影子。静安以为是郭奕如在他身边,正准备问他怎么出来了,可刚刚转过身,那人便又说了句:“我从不在花街办事。”
“你是谁?”静安防备着往后退了一步。
“我是谁不重要。”那人从袖中掏出了一张纸对照着,又问道:“你是田中静安?”
静安皱着眉:“你要做什么?”——他想,就算是仇士良,也总没有理由杀了他吧?
“不做什么。”那人一脸轻松:“就是,来传个口信。”
“什么口信?”
“一年之约未满,是你毁约在先。静安和郭将军还应一路保重才是。”说罢,那人竟一瞬间消失得了无踪迹。
可静安,却不安起来。一年之约,以静安换取郭奕如的平安,这样来看,的确是静安毁约在先。这么说,刚刚遇见的刺客,岂不是仇士良所派?以仇士良的性格,第一次一定只是个警告,恐怕,真正的刺杀还未开始呢。
焦虑。静安担心,他不在郭奕如身边的时候,会有人趁机。
趁机?可就算静安在场又能怎么样呢?也不过是多了一个摆设罢了。可不管生死福祸,他都要和郭奕如共同承受。
想到这儿,静安买过衣服便一路小跑回了客栈,推开门,却见屋中水雾缭绕。
“怎么了?”郭奕如只听门被狠狠地推开,转脸一瞧,却是发鬓散乱,满脸绯红,胸口起伏喘着粗气的静安。
静安见郭奕如好好的,心中也稍稍安心了些。站在门口狠狠地吸了两口气,努力地让自己的心跳得慢些,待稍微平复,才捧着包裹走进屋中。
“没事,就是回来的时候着急了些。”静安坐下来,自己倒了杯茶。
“怎么?被刺客的事吓到了?”郭奕如隔着屏风,似是无心问道。
静安刚递到唇边的茶杯顿了一下:“怎么会?”
“也不必勉强。”郭奕如随意撩着水:“怕是正常的,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在这上面要强做什么?”
静安放下茶杯,绕到郭奕如的浴桶旁,靠着桶边坐下,道:“若是我自己,我当然怕。但我和将军在一起,就不怕。”
“前路凶险,你当真不悔?”郭奕如复问。
“将军还记得当年的誓言么?三伏天雨雪,三九牡丹香,乃敢与君绝。”静安从水中拉出郭奕如的手,十指交握:“今天,我也起誓,永不后悔。”
郭奕如却抽出了手,浅叹了一声。
“将军?”静安见郭奕如似有愁绪凝在眉头:“将军不信么?”
“怎么会不信?”郭奕如揉了揉静安的脸:“没事,我只是,担心你。”
静安见郭奕如如此说,心里也算是不再忐忑,只一声声念着“将军……将军……”
郭奕如闭着眼,低声应着,每应一声,静安心里便踏实一分;每应一声,郭奕如心里便坚定一分。
可越是强迫自己坚定,心中的那道防线便越是容易被一举击溃。
郭奕如怕,怕静安和自己在一起会受到伤害,怕静安会后悔。与其说是不信静安,郭奕如更不相信自己。只是时隔半年,郭奕如已经没有了从前的那份自信。从前他自信静安的一颦一笑,一怒一嗔皆是因他而起,他不必问,也无需问;而如今,静安的每一次故作镇定,淡然从容,郭奕如却不懂不明。就连静安想心事时微皱的眉头,凝望他时浅浅勾起的嘴角,垂眸时轻颤的睫毛,郭奕如都觉出了静安心中的那份战战兢兢。
这份令郭奕如不明所以的战战兢兢,却正是郭奕如最柔软,最脆弱之处。
漏夜时分,静安睡得正熟,郭奕如却一直清醒着。霞醉之毒倒是解了,可郭奕如却一直想着白天的事。轻轻翻过身,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手臂从静安的颈下抽出,再让他安稳枕在枕头上。面对着静安平静的睡颜,郭奕如轻声说了句话。
“你说不悔,我信。可我却怕我会后悔。”
夜风拂去残春,柳色正褪新黄。
梦中听静安呢喃:“风雨潇潇,孰负孰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