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怀化将军便带着一行人回到四方馆休息。静安和华谷远远地看见听雨轩的门前整齐的站着三五个人,其中有一个手臂间担着拂尘,衣着也比起其他人稍微华贵些。
静安瞧着门前的阵仗,偏过头悄悄地问华谷:“这些人是宫里来的?”
“看起来是的,”华谷答道:“只是我也不清楚他们来做什么,难不成,是来宣旨的?”
到了门口,手执拂尘的人便走上前来,问道:“敢问两位公子中,哪位是田中静安?”
静安华谷面面相觑,随即华谷往前推了静安一把,道:“这位便是了。”
静安面色有些尴尬,道:“只是不知公公叫我有何事情?”
那名宫人双手抱拳,朝天做了个揖,道:“万岁爷要见一见您,田中公子还是赶紧随老奴走一趟吧,老奴可是等了好长时间了。”
华谷有些不安的看了一眼静安:“你可知道皇上为何要召见你?”
“我也不知道。”静安也同样一脸茫然。
若是因着舅舅的关系,他从小也只听说过舅舅和将军的往事,和当今皇帝的倒是不曾听过。
那位宫人着急得直跺脚,道:“二位公子可别聊了,万岁爷可是等着呢。”说罢便拉过静安急急地离开。
华谷只得朝着他们一行人喊道:“记得早些回来!”
“知道了,放心吧。”静安回头,舒心一笑,的确是让华谷放心不少。
宫人急急忙忙地将静安塞进马车里,放下帘子,便叫着马夫启程,一路上晃晃悠悠,静安有些头晕,便偷偷的将一旁的帘子掀起,只透过一条缝,看着过往的行人,和叫卖的商铺。渐渐地,人少了下来,马车也走得平稳了。到了城门口,马车停了,宫人掀开了帘子,车内瞬间被照亮。
宫人道:“田中公子,到了。”
静安弯身下车后,宫人又道:“田中公子,剩下的路,您得走着进去了。”
静安四处扫视着厚重的红色宫墙,应了句:“好,劳烦公公。”便由宫人领路,往城内走去。
进了宫门,静安被领到太极殿的偏殿。皇帝坐在正中央的椅子上,一身明黄的龙袍和静安第一天来到皇宫中朝见天子时候一样。仇士良站在皇帝的右侧,弯着腰,可是眼神中却透露出一丝毒辣。静安不禁敛了目光,向皇帝行了大礼,听到皇帝那声虚弱的“平身”后,才缓缓站起。
“你就是田中静安?”皇帝缓缓开口问道,带着作为帝王的尊严。
“是。”静安并没有被皇帝的威严压制,反而隐隐地忌惮皇帝身旁的仇士良,那双鹰似的眼睛。
“你的舅舅,是香取君一?”
静安微微抬眸,略怔,答道:“是。”
听到了肯定的答复,皇帝有些高兴,转头看了一眼仇士良,道:“朕听闻,你喜欢医术?”
“是。”静安并不十分清楚,这些问题的意义,然而,他却只是一一做着答复。只是,对他,皇帝竟如此知根知底,也着实让静安惊叹了一番。
“朕记得,朕小的时候,还和君一一同玩耍,可是他却回去了。”皇帝的语气有些落寞,或许别人以为,这只是普通的一句话,但是静安却听出了皇帝的孤单,正因为如此,他才不知道应当如何回应这份无助。他年纪那样小,在这样压抑的皇城里,怕是不论说什么话都会漏洞百出。
不如不说。
时空好似被冻结了,安静得没有生气。
最后还是皇帝自己打破了僵局:“你若是喜欢,便在这里多呆上几年,不管你愿意住在皇宫里,或是什么人的家中,朕都尽力为你安置。”同样是开心的笑容,绽放在皇帝的脸上。然而,静安注意到的,却是皇帝口中的“尽力”二字。适时地,仇士良轻轻地咳了一声,不是清嗓,而是光明正大地提醒静安该如何回答。
“多谢皇上。”静安想了想,还是答应了皇上的请求为好,也许只是为着皇帝的落寞。
“甚好!”皇上将身体往前倾了倾,道:“静安想住在哪里?”
“回皇上,这段时间,还请皇上允许静安住在四方馆。”静安道。
“好!”皇帝爽快地应允,一月后,这批遣唐使回国之日,你再来见朕,到时朕再给你安排住处,如何?”
静安虽然有些迟疑,也有些因原本的计划被打破的不情愿,但最终还是谢了恩,回到四方馆。
华谷立文见静安回来,心事重重的样子,问道:“怎么了?”
静安苦笑:“还好,没什么大事,就是皇上要我在这多留些时日。”
时间飞快,转眼,已是一年。遣唐使将长安游了个遍,皇帝又赏了许多古玩字画,各类典籍。
四方馆又历经了一轮春夏秋冬。停泊在港口的船终于又载满了人。
“公子,可快些吧。”敛袖在一旁催促着华谷。
“静安,你这回不能回去,就不知什么时候还能再见了。”华谷有些惆怅。
“立文你可还记得,那日我们读唐诗?”面对分离,静安倒是显得比华谷平静些。
“记得。”
“王勃曾有诗云: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静安缓缓念着那句诗。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华谷顺着静安念道。
“就是这个理。”静安牵起华谷,道:“回去了,记得帮我向舅舅问好,记得给我写信。”
华谷微怔,与静安对视着,不知多久,郑重其事地点头:“静安你在这,一切平安。”
大船终于启程。
天怡阁内,华谷坐在窗边,手指毫无节奏地敲着红漆窗框。窗上雕刻的冬梅已经旧得看不出原有的样子。不像自己的亭春阁,窗上的杜鹃花连花蕊都看得清楚。看来,天怡阁也是许久没有翻修了,该有的轮廓都已模糊。
时光荏苒,此次一别,不知何时再见。华谷想,若是此生再不相见,只怕静安的轮廓会在他的记忆中越来越模糊,就如同那被时光蹉跎了的冬梅一般。
或许,分离总是必然的。怅然若失的感觉,恐怕也是人生的必修一课。
静安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窗边,迎面吹着凛冽的冬风。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静安自顾自地笑道:“若情谊至深至重,又怎会无为沾巾?只怕王勃的这首送别诗,仅仅是走个过场,给杜少府个面子而已。其实却并没有不舍之意。”
静安望着天。曾经在船上,看到的是海天一色。如今望着天,想着天连着海,海载着船,船载着华谷立文,静安也只能将这一腔暂时的思念,通过这天,这海,这船,传递给他。
是的,即使是思念,也是暂时的。
因为生活不会停留在思念里。就好比今天下午,便会有人接静安入宫去住。
静安选择留在大唐,其实是有私心的。
静安忽然觉得,有私心其实不是个贬义。有私心也是挺好的一件事情。
留在大唐不是挺好的么?比回去不知要好上多少倍,而且或许还能与郭奕如时常相见。
其实留下来,也有一半是被逼的。静安在心里为自己的“私心”开脱着:是皇帝命令他留下来的。
静安忽然有些想笑。
因为他觉得自己还是很幸福的。
想到郭奕如,静安就觉得自己还是很幸福的。
有一个崇拜的人,而这个人又恰好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