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谷回想着自己小的时候,常去先生的家中玩,先生家里的花草修剪得很漂亮,只是他却叫不出名字。假山旁边总是躲着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先生浅笑道:“这是我的侄儿。”
华谷再一次去的时候,少年依旧在假山旁,看着一盘残局发呆。华谷走到少年身边,执起一枚白子,放在了棋盘上。少年抬头,眨眼看了看他,接着下了一枚黑子。
这时一名侍女走来:“华谷公子,大学士叫您回去上课了。”
“好的,我马上来。”华谷看了一眼少年便匆匆离开了。
之后,华谷再也没有见到他。印象里,少年似乎没怎么讲过话。
但看着先生介绍他时脸上洋溢的笑容,也许,少年只是和其他人不是很亲热。
华谷问先生:“您的侄儿呢?”先生依旧笑着回答:“他回老家去了。”
华谷没来得及告诉静安,同作为遣唐使,还能与他相交,是他感到快乐的事;不能和他一起回来,意味着没有限期的分离,他也是如此惋惜。
惋惜,也仅仅是对这份友情的惋惜。抛去离别,更令华谷兴奋的,应当是重逢了。
淮阳郡主的信,他收到了。信中说,京都下雪了,很冷,但她还是和侍女们去院子里玩了一会儿雪,但是又觉得没意思。快过年了,先生也休了假,所以现在没什么事情可以做,只是期待着华谷快点回来一起庆贺新年。她学会了料理河豚,新年的时候还要给他做刺身,一同祈福。
宫中来了车撵,停在了四方馆门口。青容帮着静安拎着本就不多的衣物,书籍,跟在静安后面上了车。又是一路颠簸。走了半路,又下起雪来。那雪下得大,瞬间就盖住了万事万物。
一片白,静安瞧瞧探出头去,可驱车人却没停歇,继续策马,但速度倒是因着风雪减了好多。
静安怕冷,不喜欢下雪。
但当下他却有些感谢起这大雪来。能稍微,稍微慢一些,让他去面对那他参不透的皇城。
青容靠在车窗上,很快就睡着了。静安看着他的样子,心里明白同样是离别,但青容却要比自己更害怕处于这样一个陌生的环境。
不安的感觉逐渐逼近,静安如今才感觉到没有人在自己身边的孤单。从前有舅舅,母亲,到了大唐又有华谷时时帮衬,现如今却是自己一人处在一个陌生的国度,并且即将面对那样一群冷血无情的人。
他想起华谷曾提醒他要少沾染朝廷中的人,可是现下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置身事外了。
或许静安从未想过能置身事外,郭奕如所在的那个世界,对静安有着无限的吸引力。也许,他这一生,都不会与他们划清界限。静安想,他或许会乐在其中。
就算他知道前方艰险,人心难测,但他还是要迎难而上,努力靠近他崇拜的人,那个沉稳睿智,谈笑风生的人。或许,对他的追随心,要远远大于对未知的恐惧。
又或许,隐隐约约,静安倒觉得,不论他遇到怎样的困难,总有人会站在他身后,守护着他。
就如同那晚中秋,他闲听花落,他伴月而立。
车停了。
静安轻轻拍着青容:“青容,青容……”青容的眼睛张开了一条缝,从这个缝里窥探着周围的事物,看清了面前的人时,突然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公……公子,我……我不小心睡着了。”
静安笑了笑,理了理青容的鬓角,惹得青容一阵脸红:“没关系,我们到皇城了,准备下车吧。”
“嗯。”青容带着行李先蹦下了车,然后再转身扶着静安下车。
门口站着一位公公,上前来迎接他们,又是把静安直接带到了含元殿的偏殿。皇帝还没有来,静安坐在左侧的椅子上,四周环顾着。正中央,明黄桌布蒙着的桌案上整齐地摆放着两三本奏折,染着朱墨的笔尖已干,似是好长时间都没有用过了。
没过一会儿,殿外传来开门的声音,皇帝走在前面,仇士良紧随其后。静安随即站起来,向皇帝行了一礼,皇帝伸手将他扶起,道:“免礼。”
和上一次面圣一样,皇帝的声音依旧是虚弱的。静安抬眼,皇帝身着浅黄色便衣,衣袖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显得身形格外消瘦。
只见皇帝偏头朝仇士良,道:“不如让静安住在含凉殿吧?”
仇士良只是直着身,斜斜地看着皇帝,道:“快怡楼已经打理出来了。”
皇帝听后皱了皱眉,静安看出皇帝心有不满,但却一字未发,有些不解。
“那便带田中静安到快怡楼去住上两天,快到年下了,到时候,朕再去看你。”说罢,皇帝便起身离开。仇士良走时,用眼角扫了静安一眼,好像是在给他某种警示,看得静安心里有些发毛。很快,一名小太监便走来,领静安往快怡楼去。
一路上,小太监叽叽喳喳地讲个不停。
“田中公子,奴才叫连顺,是仇将军起的。”
“仇将军?”
“就是仇公公,”连顺突然压低了声音:“仇公公是左神策中尉,喜欢别人叫他将军。”
“原来是这样。”
“还有,这快怡楼,也是仇将军给公子选的地方呢。”连顺领着静安进了一片园子,撞入眼中的,是一池冬水,上面原本该有的雪和冰,都被人清理干净,只剩一片池水微微荡漾着。“这是龙池,奴才听人说,夏天的时候这里的荷花美得很。”往东走了不过几步,静安便看到了“快怡楼”三个字,是一个两层的建筑。
第一层和第二层是不相通的。在快怡楼的外侧有一个楼梯,可以从外面上楼。到了二楼,连顺掀开门帘,正中央摆着一个炭盆,用高高的镂空黄铜盖子罩着,整个屋子都是暖的。青容对着冻红了的手哈气,不一会儿就回暖了。
顺德又说:“公子就先安顿了吧,奴才就先出去了,有事叫奴才一声就得了。”
“好,多谢。”
顺德听了谢谢二字,顿时红了脸,挠了挠头,道:“公子不必言谢,都是奴才的本分。”说完,便一溜烟儿地退了出去,只剩静安和青容二人在房间里。
静安用手摸了摸桌子上的茶壶,一股暖意从掌心传来。随即到了一杯茶水,递给青容:“来,先喝杯热茶暖暖,我知道你冷。”
青容伸手接过茶杯,捧在掌心,被热气熏得吸了吸鼻子,道:“谢谢公子。”
“公子……”过了一会儿,青容小声问道:“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吗?”
“看起来是的。”静安叹了口气,之后,青容也就没再说话了。
静安随意坐在凳子上,望着窗外隐隐约约的景色,皑皑的白雪和枯瘦的柳枝,叹道:“虽身处快怡楼中,却不快怡。”
“为何?”忽至一人,一语道破了沉寂。静安向门口望去,只见一个身影站在门口,强烈的雪光反射下,却看不清那人的面庞。不过,凭着声音,静安却知道。
静安见了来人,心情也清爽了不少。轻笑,随口说道:“熟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