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云卿逆着人流一直低着头向前走着,她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是想赶紧远离那个地方。脑海中,华服女子美丽的容貌挥之不去,还有,那凄厉的叫声。慕容云卿拽紧了胸口的衣襟,她的指尖微微泛白,额上也冒出了密密的汗珠。
“小姐。”忽然不远处有人喊道。
慕容云卿恍惚间好像听见了,但脚步却还是没有停下来。此刻她脑海里已经装不下别的东西了,只是一味的想离开,离开。
“小姐。”那人又唤了一声,好像有人拨开人群朝她走来。
“云卿。”那人伸出手拽住了慕容云卿的手臂,将她硬生生的拽停了下来。
慕容云卿愕然回头,撞上了玄文殊焦急的目光。大概也寻了她很久,玄文殊面有薄汗,此刻也在微微的喘息着,似乎是慌忙跑来。
“文殊?”慕容云卿有些不确定的喊了一声,她的身影晃了晃,作势就要往地上倒去。
玄文殊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拉住,怀中的慕容云卿看样子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惊吓,此刻紧闭着双眼,呼吸急促,竟是昏厥了过去。玄文殊眉头皱了皱,半抱着慕容云卿挤过了拥挤的人群,往客栈走去。
“小姐。”等在客栈门口的雉和沈明兮早就急躁不安,看到玄文殊将慕容云卿抱了回来,雉更是难得失态的快步迎了上来。
“先扶她回去。”玄文殊没有多说,便径自将慕容云卿抱上了二楼的厢房。
雉跟在身后,吩咐小二去寻个大夫来,可小二面露难色,说是这山神祭典众人都去祭拜山神了,此刻没有店铺开门,更别提药铺了。雉大步上前便要抽出随身佩剑抵上小二的脖子,玄文殊却在身后将他喝住。
“你先别着急,将黎叔找来。”玄文殊将慕容云卿轻轻地放在床上,掩好被子,转头向雉说道。那黎叔就是前些日子在凉亭外与他们说话的人,看来应是玄文殊的得意下手。
雉点了点头,吩咐小二打盆热水来,随即赶紧去了一层找黎叔。黎叔正巧在屋里看书,见雉有些慌乱,便知道是出了什么大事,只是听雉潦草的说了几句,便赶紧上了楼。黎叔原本就是玄文殊随身跟着的侍从,略通医术,此刻一进门便看见躺在了床上的慕容云卿和一旁站着的玄文殊。
“黎叔,赶紧给郡主瞧瞧。”玄文殊手一指,黎叔便点了点头急忙凑上前去。
他给慕容云卿把了把脉,稍等了片刻,才舒了口气站了起来。玄文殊看着他的样子,心里也明白大约是没什么事情了。
“郡主只是惊吓过度,加上舟车劳累,便有些体虚。也不用用药了,好好休息便是。”
黎叔如实回了玄文殊,正巧小二端来了热水,雉接了过来,放在了架子上。慕容云卿此行并没有带随身伺候的侍女,雉便想伸手替慕容云卿擦脸。可手巾却被玄文殊先接了过去。
“我来吧。”玄文殊微冷的说道,倒是许久没见过他这副模样。
雉皱了皱眉头,心里想着也许有些不妥,却没有再说什么,往后退了一步,将位置让了出来。玄文殊将手巾在温水里浸湿,拧干。走了过去坐在慕容云卿的床边,小心翼翼地替她将面上的汗渍擦尽。
慕容云卿的梦魇深处正在一遍遍的重复着华服少女的姿容。那漆黑的洞窟,那如千万爬虫一般的生物。恍惚之间,慕容云卿就像是自己坐上了那白瓷的莲花底座,无数的虫子正在啃咬着她的血肉,好疼,她想大叫,可是喉咙好像被谁掐住了一般喊不出声音。她看见那些人们就站在她的面前,她拼尽全力地伸出手想要求助,可那些人面无表情,就像没有看见她一样。她拼命的哭喊着,她在人群中看到了很多熟悉的脸:有父亲的,有母亲的,有博艺皇兄的,有霜儿姐姐的,还有,魏思齐的。她看见他们想冲上来救她,可是被其他的人抓住了手脚,那些人举起了刀斧,恶狠狠地砍在了他们的身上。她坐在那里看着他们倒在了血泊当中,她却连喊都喊不出声来。
“不要啊。”她在内心里疯狂的叫喊,“不要啊。”却没有人听见。她艰难的伸出手,却发现原本白皙的手臂已经变成了森森的白骨。“不要啊。”她痛苦的嘶喊着,但是一切都是徒劳。
“不要啊。”慕容云卿从睡梦中惊醒,大口喘着粗气。过了好一会,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不在那山口,而是回到了房间里。
月光斜斜地照入厢房,街上已是悄无声息,想是祭典已经结束了。慕容云卿侧过脸正巧看见铜镜上的自己,脸色苍白,眉头紧皱,原本红润的双唇此时已是毫无血色。
门忽然被轻轻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慕容云卿惊慌的缩了一下,随即喊了一声,“什么人?”
“你醒了?”微弱的烛光下,慕容云卿这才看清来的是玄文殊。
“雉呢?”慕容云卿也不理他,冷冷地问道。要不是他总是说这山神祭十分的热闹有趣,她也不会好奇的要去一探究竟,原来,是这么个有趣。
“他守了你一夜,我让他先去休息了。”玄文殊也不在意,径自在慕容云卿的床边坐了下来。伸手递了杯茶给慕容云卿,慕容云卿却没有接,她别过脸,往后坐了坐。
“可是记恨我了?”玄文殊叹了口气,将杯子放在了一旁,返头看着慕容云卿说道,“还是,这就让你害怕了?”
慕容云卿咬着唇瓣望着他,目光冷冷的,像是千万把刀子想要插在玄文殊的身上。
“我第一次看的时候,也是像你这般怕的很。”玄文殊笑了起来,有意无意的说道,“那少女本是今晚山神祭的活祭。”
见慕容云卿的目光似有疑惑,便也不再卖关子,继续说道,“你看到的那座山,名唤那提,是青国北边的圣山。这山脚下的城镇无双城便是世世代代守着圣山的祭祀人的后代聚居而来。每年的这个时候,居住在无双城里的人们都要向山上的神灵献出祭品,以求风调雨顺,幸福安康。而祭品,正是需要十二到十六岁的少女。今晚你所见的那个洞窟,其实便是一个祭坛。而那莲花底座之中的引魂虫便是神灵的使者,若是祭品被吞噬干净,那就说明山神对这次的祭礼很是满意,来年便会降下福祉。反之,便会招来不兴。”
“如此荒诞之事,怎么还能称之为神灵?这是草菅人命,以圆巫蛊之说。”慕容云卿拽紧了被脚,说的咬牙切齿。
“传说三百年前,有一个少年为了救他心爱的女子,摧毁了祭坛。那一年,神灵暴怒,降瘟疫于此。而少年和那个女子,也都死于那场瘟疫之中。人们都认为是他们的忤逆之举招来的祸患,掘坟鞭尸,死不安宁,连那两人的家人都没有幸免。自此,便没有人再敢忤逆神灵的意思,以致祭典延续了百年。”玄文殊一字一句的将他听来的事情告诉了慕容云卿。
厢房内静的出奇,连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夜仍是那样的宁静,草虫的叫声格外清脆却又让人不免厌烦。月光如水,一幅诗情画意的景象,很难让人联想到片刻之前的那场杀戮。
“为什么要让我去看那些?”慕容云卿忽然开口问道,想到来到无双城之后的种种,她越想越觉得奇怪,感觉玄文殊是故意要让她亲眼目睹这一切一般。
“有些事情,原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玄文殊忽然笑了笑,“很多事情,你明知道是错的,可你无能为力,无法去改变。”他像是知道一切一般,如此说道。
“你久居伽蓝,想来是没有看过如此的景象。”玄文殊伸手替她掩好被子,一边说道,“小郡主,大陆之大,还有很多事情,是你不明白的。”
慕容云卿还想张口问什么,却被玄文殊伸手制止了。他笑着站起了身,道了声好睡,便转身出去了,他伸手将木门打开,却也不急着出去,停在了那里。
“往后时日还长,你还有很多机会明白。”说完,便出去将门合上了。
“姐姐昨日没有睡好么?”天亮了,笙歌一晚上没见着慕容云卿,早上一起床就往慕容云卿的房里跑,隆生拉都拉不住。昨日隆生带笙歌去院子里看戏了,回来就早早的睡了,并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还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玄文殊为了不让笙歌去看山神祭,可是花了大价钱才将那个戏班给强留了下来。好在笙歌并没有过多的坚持,也就这么给糊弄过去了。
“姐姐很好,倒是肚子有点饿了。”慕容云卿整好发髻,俯身疼爱的摸了摸笙歌的头。
“小姐,用膳了。”雉在门外敲了敲门,慕容云卿应了一声,便牵着笙歌走了出去。
用膳时看着雉一脸疲惫,想来是昨天守了她半夜不曾怎么休息,此时心里便十分的过意不去,便让雉也别站着了,坐下和大家一同用膳便是。可雉执意不肯,说是主仆有别。慕容云卿说了几句也没再坚持,不愧是映瑄调教出来的人,跟了她也有六七年了,也晓得自己的性子偶尔有些胡闹,雉却也从未忤逆过。
“等会再修整片刻,用了午膳之后,我们就启程吧。”慕容云卿说道,环顾四周却没见着玄文殊,不竟有些奇怪的问道,“公子去哪儿了?”
“公子出门办点事,带了黎叔去了,等会便回来。”玄文殊的手下听到慕容云卿这么问,便恭敬的回了。
“您的身体可还撑得住?不用这么急着赶路。”隆生听闻了昨日的事情,不免有些担心的问道。
“我很好,就不耽误时间了。”慕容云卿对着隆生笑了笑。确实不能再耽搁了。
用完早膳,慕容云卿在客栈的后院坐了坐,笙歌坐在旁边玩着昨日慕容云卿买的那个木头小人,很是开心。慕容云卿仰起头朝东边望了望,那座叫做那提的圣山白日里没有夜里阴森,此番看来竟还有些景色宜人的意味。慕容云卿叹了口气,终究还是看过了阴暗再怎样美化都无济于事。
将近午膳的时候玄文殊和黎叔才回来,黎叔手上提了个大包袱,说是给玄文殊的姐姐带的新鲜玩意。听慕容云卿说用完午膳便要赶路,玄文殊也就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算是答应了。用过午膳后,客栈小二牵来了他们的马匹,慕容云卿就着雉的手上了马车,隆生将笙歌抱了上去,顺手将帷幔放了下来。拉车的骏马嘶鸣了一声便向前走动了起来,慕容云卿掀了窗幔,再望了这无双城一眼,眉宇间淡淡的忧伤未散,还有对此行的些许茫然。
经过无双城一事,再路过城池,住了客栈,慕容云卿也就不四处乱跑了。想出门逛逛也要带着雉同往,玄文殊总是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却也没有说什么。沈明兮将慕容云卿送至无双城时,青谱面在九阙城的分部忽然派人传来急信,说是有要紧的事需沈明兮立即前往九阙城。沈明兮推脱不下,便向慕容云卿辞行,又请求玄文殊代为照料慕容云卿,这才赶去九阙城,说是等事情办完之后便去锦荣城寻他们。
在梓归城停留了半日,慕容云卿一行人快马加鞭,又废了两日,终于到了青国的帝都锦荣城。
这锦荣城取锦绣繁华,荣耀万代之意。现下已是十月,若是春日来,便能见到满城的玉兰花,别提有多美了。
慕容云卿一行人进了城,玄文殊先安排他们在城里的客栈住下,说是先去拜访姐姐再来接他们。慕容云卿也觉得这样做更加的妥当,便应了下来。大约又过了一日的功夫,玄文殊派了黎叔过来,说是洛妃请他们进宫一叙。慕容云卿换了衣服,带上雉和笙歌,留下了隆生待在客栈有个照应,便和黎叔进了宫。
黎叔手持青国禁宫的令牌,这一路上倒是没有受到阻拦。只是笙歌这小丫头第一次进皇宫,还是新鲜的很,探出小脑袋望望这边,瞧瞧那边。许是被宫廷的肃静之气感染,倒也不敢像平时一样胡闹。
这也是,慕容云卿第一次来青国皇宫。看上去和圣哲的千重阙很不一样,青国以文立国,国士儒雅之风盛行,这青国的皇宫也是十分的别致素雅,别有一番风味。
大约行了半个时辰,他们停在了一座精致的宫苑前。殿上的匾额绘着玉兰花的图样,匾额中间用了隶书写着“雨花台”三个字。黎叔给宫苑处守门的侍卫看了洛妃的令牌,便被放了进去。一进去,便有两个青衣环髻的侍女迎了上来。
“夫人有请,还望男客留步。”
慕容云卿看了看雉,雉点了点头行了一礼便站在了殿外候着。慕容云卿牵着笙歌随着两个婢女进了殿内,殿门被打开,一股清新的香气铺面而来。有一个黄衣华服的美丽女子坐在主位上喝着茶,慕容云卿领了笙歌行了一礼,那女子笑了起来,将茶杯一放,走下殿来将慕容云卿扶了起来。
“从前我还在夜璃的时候便听闻了郡主的名号,没想到今日,却是在青国的皇宫里见着了。”那华服的女子便是青国高德帝的宠妃,洛妃玄玉初。
“云卿失礼了。”慕容云卿再福身拜了拜,想来玄文殊应是将事情都告诉了洛妃。
“文殊去朝文殿面见陛下了,等会便回来。”洛妃上前执了慕容云卿的手说道,那型容倒是十分的亲切,“你先在我这边坐坐。这小人儿看着十分的可爱,不知是哪家的孩子?”
“笙歌是我一故人的孩子,我见着十分懂事便带在身边。”慕容云卿看着洛妃说道,现下没有见到高德帝,笙歌的身份还不能透出去。
笙歌见洛妃对着她笑,便学着慕容云卿的样子也行了一礼,糯糯地喊了一声洛娘娘。洛妃没有子嗣,如今看到笙歌这般天真可爱,心下更是喜欢的不得了,唤来婢子拿了糕点过来,便抱着笙歌喂她吃点心。慕容云卿坐在一旁看着,心中五味杂成,现下有多喜爱,到时候放下的时候只怕会更难受吧。
“陛下驾到。”忽然门外传来宦官的声音。
洛妃将怀里的笙歌放了下来,走下殿去,慕容云卿也站起身跟在她的身后。只见一身龙袍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脸笑意的玄文殊。
“臣妾参见陛下。”洛妃行了一个大礼,慕容云卿也跟着低头叩拜。
“爱妃请起。”说话的是青国的君主高德帝,莫璟瑜。
“谢陛下。”洛妃站起了身,随即便知礼的退到了一边。
莫璟瑜看着跪在地上的慕容云卿,眼色变了变,却也没有多说什么,便让慕容云卿站了起来。
“方才文殊将大致的经过与寡人说了。”莫璟瑜居高临下的看着慕容云卿说道,虽是文人一般瘦弱的身骨,却隐隐透着帝王的霸气,“现下,寡人想听郡主自己说说。”
“此处不便,可否请陛下准许,私下一叙?”慕容云卿福了福身说道,倒不是故意想瞒着玄文殊,而是事情没有敲定前有太多的变数,还是谨慎为好。
“你们在外边等着。”莫璟瑜高深莫测的看了慕容云卿一眼,吩咐了下去,便率先提脚走进了偏殿。
慕容云卿抬了头,正巧对上玄文殊的眼睛,慕容云卿默了默,也没有说什么,便跟着高德帝进了偏殿,转身将殿门掩了。
“现在可以说了?”莫璟瑜看着慕容云卿说道。
“云卿不顾两国相交礼节私下出使青国,还请陛下不要怪罪。”慕容云卿跪下行了一礼,说的恭敬。
“郡主名震七国,寡人也有所耳闻。”莫璟瑜作势让慕容云卿起身,“此番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来我青国?寡人实在有些好奇。”
“云卿此番来青国,乃是来求取陛下手中《风华录》的医术卷。”慕容云卿看着莫璟瑜说道,此时的表情倒是不卑不亢。
“噢,原来是为了《贺新凉》。”莫璟瑜却忽然笑了起来,可那笑容中却透出些许狡黠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