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因为牵挂着齐不凡,豆娘一路心神忐忑地赶车前行,猛然间她看到,在当日发现齐不凡的地方,又站着一个人。看架势,有点像个过路的。
“……吁……吁……”豆娘再次喊停,跳下车辕到前面牵驴。准备小心些,绕着那位过去。
那少年站在路边,横眉怒目,凶神恶煞,有点谁欠了他银子欲要讨债的样子。见她想越他过去,他竟挪步到路中央来,伸手一拦,哑着嗓子喝到:“掉头,送我去下里庄。”
豆娘看着面前这个红光满面的少年。
他的脖颈青紫发胖,从头到脚不是土就是黑,袍子后面似乎还有……泥?……
见她一个劲盯着自己只看,不说话。他又嘶声狠狠道:“看什么看,还不赶快将驴掉头。”
接着,将脸稍稍偏离她的视线。齐不凡那一勒,虽没要了他命却把他脖子几乎弄断,此刻已是肿起老高。
原来,这位欺软怕硬的管氏小祖宗,不过是个胆小如鼠之辈。
半夜醒来,一个人在四处都是死人墓的坟庵中害怕得要死,山中再不断传来一些什么野兽的呜鸣声,什么野鸟的咕咕声……
他硬是打着哆嗦缩进庵堂最深处,瞪大眼睛挨到天明。其间,黑暗中不知庵中哪处墙壁轰隆一声倒塌,他便再次吓得屁滚尿流了一次。
因此,裤子到现在都是冰冷湿僵的……他开始冷,后来忽冷忽热,现在更觉得热了……
豆娘沉着嗓子与他商量:“想让载你也可,不过在下要先将自己的事办了。”
虽厌他无礼盛怒的模样,但终觉他年纪还小,便又解释道:“这驴车过小,此刻又放满了东西,没坐处。不如稍等一时,我送货返来再拉你,如何?”
管于瑞已然觉得有些天旋地转,摇摇晃晃道:“你,立马送小爷到下里庄,否则,有你好看。”
豆娘心道,求人也有这么横的么?便道:“在下已经说过,待返来再送,若小郎君等不及,可自行离去。”
说完趁他晃了一下身子的空档,牵驴绕他而过,坐上车辕,“驾”一甩鞭子,吱吱纽纽走了。
她想,看着你还是个少年,去下里庄,徒步走也不过半日即到,因何非要我送,还这般凶恶。
“你……。你等着……。你给小爷等着……。”管于瑞追了几步,恨声喊道。但终是丧气地颓然坐到在地,于是他再次闻到自己身上的那股屎臭味。
惊怖已然去远,他又记起,裤子里还包着稀屎,再一感觉,似乎靴子里也有……
(二)
刘程这日突然大发脾气,说他贴身大丫鬟桂枝手脚太笨,给自己穿衣服竟连衣带也系不好,要将她送到庄子里去悔过。
王氏闻声赶来,也骂了桂枝一顿,与刘程道:“你既嫌她了,娘就再换个好的过来,把她与个小厮配了就是。”
“不,娘亲您不知,这次儿子非要好好管一管她们不可,不然个个不知道怕是怎么回事了。”之后,亲自押车,将桂枝送去凤凰寨刘家的庄子里去,据说要让人看管起来,一同被带走的,还有桂花。
流云院的丫鬟们面面相觑,不敢吱声。要知道,这桂枝与二爷的关系可不是一般的铁。
在这流云院里,老虎不在家,猴子即可充大王。桂枝大丫鬟,可是个一手遮天,无人敢招惹的主……
刘程没想到的是,他安顿好桂枝,第二日终于挣脱出桂枝的怀抱准备离去时,居然碰到了来庄子里送豆腐的豆娘,他忙上前欲与豆娘答话,豆娘却自顾给他施礼请安,牵了驴直接去厨房了。
他问及庄中管事,方知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心中这个后悔呀。去年腊月她就送开豆腐了,他竟一点都不知道。那时,他只知兄长把郑之秀的表妹安排住在这里。他对那样的人物不感兴趣,没想,竟错过了与豆娘见面的许多机会……
刘程呆怔间,只见豆娘已经返出来,路过他时,略施一礼便再次错身而过。
“豆……豆娘”他跳上马背忙追了出去,刘五儿也骑了马,远远拉在后面跟着他。
豆娘却不侧头理会,只是管自己走。
刘程没见豆娘时,似有千言万语想要对她倾诉,待真见到了,又张口结舌不知该从何说起,因此,他张了好几次嘴,却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他想起自己经常做的那些梦,都是自己与豆娘儿时的事。
幼年的她很美,迎着春日明媚的阳光,带着满身的花香;或是冒着夏日里微微的小雨,涉水漫步;不管是足踏金色的麦浪嬉戏,还是在落花飘雪时的迎风展袖……
他的心情都会随着梦境中灿烂的她,欢畅地起舞。
“豆娘”刘程轻轻叫她,见她依旧淡漠若未闻,他只能再次保持缄默。心中却道:我想将你的手握在我的掌中,用我的心暖你的心,用我的真情去融化感动你,不会用太久……
二人就这般走着,一个坐在驴车上,目不斜视;一个骑着马,偏头痴望。
他无时不在思恋她,他对她日日牵肠挂肚,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弥补自己那些犯过的错。
伤感、伤心、伤痛。。。。酸楚。。。。已经成为男人的他,流泪了:“豆娘,你看看我,就一眼。”
有多少娘子,乃至不分年龄的妇人,为了看自己一眼,煞费苦心。
他知道自己的容貌出类拨萃,很少有人能及,就是郑之秀也比不过。可是,豆娘却看都不想看自己一眼,长得再如何又有什么用?“豆娘,豆娘啊……”
(三)
转到去往梅花庄的小路上,因路窄再不能并排而行,刘程只好跟在驴车后面。他望着豆娘的后背,一眼也不眨:“豆娘,你回头,你回一下头……”
“吁……”豆娘停住,从车上下来。刘程心都跳到了嗓子眼,然而,他却看到她朝前走去,根本无视自己的祈盼。
接着,他也看到了那个人,那个躺在冰冷的路上的少年。
这条路又不是豆娘家的,自然不是只她一人走,只不过行人稀少些罢了。而这管于瑞就再没遇到旁人?
当然不是,豆娘走后,他又遇到四个人,一个骑骡子,不待他招手就过去了;一个骑驴,见他态度恶劣也甩手走人了。
就在他放弃希望,神智更加迷糊时,又有两人走着路过,一人踢了踢他:“死了?”
“死人。就是活人,你我也管不了,走吧。”
脚步声远去,一人却去而复返:“……我看看他身上有无可用之物……”
然后有人翻动他的身体:“好臭……”
那人似乎捂着鼻子说话,听起来瓮声闷气,接着他着着实实挨了一脚:“什么值钱东西也没有,就一块玉佩还破损了,害我被你熏半天,还弄脏了手……”
有热热的指头伸到他脖颈上擦拭:“噢,被人勒的,肿成这模样……”声音淡漠,没有任何温度。
值钱有用之物被管世成那个鸟人搜走了,玉佩也是被他勒住摔倒时弄坏的……
他很想告诉他这些,都不是因为自己,而是那个恶人,害得他都吓出了屎尿,不是自己想要熏人…。。。而那两个人却说说笑笑走远了……
“喂,你醒醒。”豆娘推他,他不动。
刘程下马走过来。
“你醒醒,我返回来了,你上车,我送你去下里庄。”那人的手臂被豆娘拽起,脸露了出来,刚捂住口鼻的刘程见了,不由一惊:“这不就是管氏的嫡长孙管于瑞么?怎么竟会在这里?”
豆娘摇了摇头,没说话,依旧摇晃那人“喂……唉,呀……你醒醒……”
“不用叫他了。”刘程招手叫过五儿:“你把他送回下里庄管家去……”
五儿自然嫌臭,不过主人既然吩咐了,就也无法。只能无奈地将管于瑞驮上马背,自去送人了。
(四)
刘程与豆娘再次恢复之前的状态。
“豆娘”刘程没话找话:“你”他想说你别送豆腐了。
但又立即想到,如果豆娘坚持送的话,自己就可以多与她见面了:“豆娘,你以后路上要小心些,刚才你也看到了,他或许是遇到歹人打劫了,脖子被勒成那样……”
豆娘不说话,心中暗道,就他那凶狠的样子,他打劫别人了还差不多。
“豆娘,哥哥明日就要走了,去京城……”听到此话豆娘一怔,于是接下来的话她再没听进去。
刘程顾自又说:“哥哥走后,我就计划翻新那院子,到时,我们就能天天见面了……。
到夏天,大约就会有关于我的指令下来,到时我就会忙一阵子……我的狐朋狗友们……我,我…。。你看着……。我再不会与之前那些游手好闲的市井无赖为伍了……。”
而豆娘心里仅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念叨,翻来覆去,三回九转:“他又要走了……。又要走了……。”
这回,刘程在豆娘前面走,因说到高兴处,忽一回头,却见豆娘早已是泪流成行。
他吓了一跳,望着她写满忧伤的脸,他的心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忙勒马问道:“豆娘,你怎么了。”
他这一问,就见豆娘将脸转向另一边,他也扭头细去看时,那泪正如断了线的珠子般纷纷滚落。
他慌了,忙跳下马跑过来,一把抓住豆娘手臂,也流泪道:“豆娘,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跟我说……我不能见你哭,你哭我心痛啊……”
接着,他一把将她紧搂在自己怀中,二人竟是相拥痛哭。
待豆娘惊觉,忙挣着将他推开。见她依旧一副茫然失神的模样,刘程抽泣着问道:“豆娘,你,你到底怎么了?”
豆娘垂头不语。
二人就这么风中相对,沉默了半天,才再次上路、一直回到梅花庄,谁也再没说一句话。
(五)
刘岚已经在梅花庄等候多时了。
他是来与王武夫妇其实主要是与豆娘道别的,顺便安顿了一下郑之秀与仪娘行程。
他回京任职是一个方面,仪娘的病也是再经不起拖延了。他曾答应过郑之秀,要请太医院最好的大夫给她医治,尽可能延长仪娘的生命。
刘岚对王武夫妇交代自己离开以后,关于院子装修的一些家事,又再次留了一些银两,说:“以后,我会年年令人给你二老送看院子的工钱过来。舅父既有腿疾,就不必在坊间做豆腐了,可以雇人去做。
至于豆娘,她一介女流,常年劳苦,终非益事。我倒是有个合适人选,待他过来以后,让他出去跑腿收银即可……
还有诚表弟,我会尽快告知你们他的下落,无论他如今怎样。”
提到王诚,老两口又都是泣不成声。
一旁的刘程尴尬不已,忙欲劝解,又不知该怎样安慰。念及一切皆由自己造成,心中难受间不由手足无措,站立不安起来,最后一跺足,躲出门外去了。
刘岚再看向豆娘,才发现她一直在都盯着自己,沉默不言两眼流泪。
看着那样一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神,他心中大痛,竟似控制不住也要落泪一般,忙拼命忍住。
就算她是她,错过就是错过了,如今的她只能是义妹,弟妹。
而且,他心中清楚非常,她绝不是她,只是她的影子。
自己只要知道有她的影子在这里,在自己建好的院子里,实在思念时,过来看一眼,也就满足了。
刘岚兄弟告辞出来时,刘程恋恋不舍对豆娘道:“哥哥他明日就要走了,不如你随我们一道去送别罢,完事之后,我亲自护你回来。”
豆娘却默不作声摇了摇头,抬头又看了刘岚一眼便返身回去了。
他在她心中,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啊。
这么多年那些淡淡的想念,淡淡的心动,间或淡淡的流泪到底算是什么。
可是,能怎样呢?人都不可以随心所欲地活着的,何况是自己。
她唯一能够做的只能是在心中祈祷祝福,希望他在遥远的他乡异地能平安喜乐的生活,自己则继续过着静静守侯,默默等待的日子。
当然,她依然会沉醉在每个夜晚,怀想,期待他走进她的梦乡……
“我,要在这里乖乖的等候,因为我知道,你,一定还会回来。虽然触摸不到你的脸庞,感觉不到你的气息,可我知道自己无法言说的这颗心……”豆娘如是想着,却自始至终没有与刘岚说过一句告别的话语。
然而,当晚她便病倒了。她一直坚强地抗着,抗着,已经很长时间没好好地休息过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她这一病连带着修养竟过去了三四个月。
刘程送刘岚走了以后,又乐颠颠回到凤凰寨自家庄子里守株待兔,等着念着想天天能再见豆娘的面。
但他却发现,王家来送豆腐的换了人。仔细一问,方知豆娘病重之事。
这次豆娘病倒,王武夫妇自是心急如焚,刘程也是被吓了个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