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可怜无辜的管世成,下场凄惨,被光股弃于栖凰山。
因天黑无月,山路难行,四处又无有人迹,各种野物的低呜声不绝于耳,奉命行事的家丁也不敢深入山中太远,便商议扔此就算。
内有一人终是不忍,将他置于一枯草稍厚之处,丢了件外袍与他覆身,便自行回府复命去了。
时已近腊月,天气虽寒,却也有些好处,没有苍蝇蚊子,伤处的血亦因寒冷而凝结得比较快一些。
管不凡虽连秀才也没考中,却也粗通文墨,乱七八糟的书没少看,此刻虽是疼得心都简直要从嘴里跳出来,依然忍着剧痛,摸了一根不知名中空的细小秆子寻觅尿尿之处插上,他怕过会排不出尿液更添新痛。
民间多有贫民,为把自己子弟送入宫中求富贵,而给孩子甚至自己阉割之人。因此对于这事,他也因为好奇而多少了解一些。
此时的他,只有一个信念:忍着屈辱地活下去,给自己及母亲报仇。
虎毒尚不食子,老贼管能不但欲将他丢弃给野兽,还用了比死更令人难以忍受的世间最耻辱的惩罚。
“但愿你多活几年。”他咬牙站立起来寻路出山。
他要让管能老贼受尽酷刑,管氏子孙飞灰湮灭。
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此时的黑暗,四周景物朦胧而静谧。
突然,远处有什么动物的眼睛在放光,接着呜咽一声又消逝而去,此刻已不怕死的他犹自打了一个冷颤,求生的本能使他加快了跌跌撞撞的脚步,也缓减了那处的疼痛……
黑暗中,不知走了多久,才依稀望到前方阴影中似有条泛着白光的路,心中的恐惧逐渐消失,痛感却越感清晰。
他哆哆嗦嗦护着伤处艰难地往路边移动,每伸一次腿都痛得他心肝碎裂、浑身发颤……
(二)
这日豆娘去刘家庄子里送豆腐,梅花庄到凤凰寨有条捷径,沿着山脚的小路走去极为近便。路虽窄些,过个小毛驴车却正好。
王武夫妇对她说:“天寒日短的,不要走夜路,每天先送了定的这些豆腐,再回来忙家里的活罢。”
这条路行人稀少,不存在错不开车的时候,因为赶她这种吱吱纽纽简易破烂小车的,这梅花镇一带大概仅此一家,稍宽半尺都是不能从这里行走的。
“吁……吁……”坐在车辕的豆娘猛然发现前方路正中倒着一个人,急忙叫停。
那人头发蓬乱遮了面容,一动不动躺在那儿,怀中似抱着根稍粗些的枯树棍子,衣袍上粘着些枯草荒叶与浑身是刺的苍耳子,衣袍裹得挺厚,却露出赤着的足与一小截光腿,皮肤冻得发红接近紫色,裸处划伤遍布……
死人?豆娘打了个冷战。
就在她想要凑近细瞧的时候,那人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
哦,原来还活着,豆娘放下心来,走到他身边:“这位兄台,可是有什么不适么?”
见他不动,便轻轻推了推他肩膀处,随着摇晃,她看到黑发下那张年轻的脸,一双黑眸缓缓睁开。
“请问兄台,家居何方,可是遇到难处?”包裹得只露两只眼睛的豆娘沉着声音问。
“……在下……姓齐名不凡……现已是丧家之犬一只……但求小哥能救在下一命,他日必回报以涌泉……”齐不凡哑着嗓子说道。
他的眼睛无力地忽睁忽闭着,流露出的哀伤之色与那痛苦无助的眼神,竟使豆娘再次想起那只自己没能救下来的猴子。
她没有再说话,四处打量。驴车太小了,她又不能失信而不送豆腐过去庄子里。
再说,给人家拉过去一个身带重伤又来路不明之人,无异于强人所难。她想,先替他找处地方猫着,过会回转,把他拉回家去又再说。
似看出她的心思,齐不凡凄然而笑:“小哥无须费心,我因欠人债务,无法偿还,逃来此处。在下求你,除小哥外,万不可与人道出曾见过我面……先前,我曾看到路那边不远处有座荒败的坟庵,便欲过去,不想就晕倒在此地,惊了小哥的车驾。若是小哥怜我时,便请帮我走到那处就好。”
说着,便要自行坐起,然而,伤处的剧痛与发僵的双腿使他“啊呀”一声再次卧倒。
(三)
豆娘忙上前搭手相搀,她这才发现他红紫色的赤腿赤足上,淋淋沥沥点点滴滴有许多血迹,来源处竟是自己不方便看见的大腿根。心不由一跳,所幸包裹了颜面看不出什么。
齐不凡再次咬牙挺身,这次他抓住了她带着棉套子的手。二人使劲,终于站起。
经过一番努力,豆娘将他扶进了那座坟庵。
这座坟庵内有前厅、大堂、天井和厢房,共计十八间瓦房,全属土坯垒砌,粗木做梁,未曾雕饰。
庵前还另建有碑亭一个,亭内竖有“金夫人墓铭”石碑一块,墓碑上端镌有“石故夫人金氏墓铭”八个篆字,铭文是楷书。
铭文中有“庆元乙巳年八月”等文字清晰可见。因多年无人修葺,除前厅以外都已经倒塌得差不多了,唯略有磨损的墓碑尚存,墓铭全文依稀可见。
前厅不大却有落足之处,厅内供桌上依然摆着多个似有字迹的模糊的牌位。
和前厅相连的是左右后三个小厢房,其实就是个孤零零的里外间,或者说是三室一厅。
地面堆着用过的多种秸秆与干草,有些似农人夏日避雨停留过的痕迹。
因是土木结构,前厅与左右两厢房也已是岌岌可危,仅后厢房没有随时倒塌的危险。
后厢房低矮且极小,隐于供桌之后,可能当时是看守贡品之人休息之处。没有窗户阴森瘆人,却有个能躺卧一人的小炕,空荡荡布满灰尘。
豆娘从后间出来,就见齐不凡正站在供桌前看着七零八落的牌位出神,面色黯然哀伤。
原来,此碑上之人乃他母亲前夫祖上的祖母,一个曾经使石氏一族繁荣昌盛起来的夫人。这亭子以及石碑是她去世之后,她那当过县令的儿子给她特意修建竖起。
(四)
凤凰寨原来住着石姓大族,齐姓人家只是小户。
齐不凡的母亲齐氏的容貌过人,成亲当日,管能游山路过凤凰寨,闻听石氏娶亲竟不曾邀请自家,感觉作为这一带只手可遮天的人物,此一族人竟没把自己放进眼里,恼他对自己的轻视,便故意来说要讨喜酒吃。
席间花样百出,多有刁难之举。其中一项,便是叫出新人给他满酒,新婿新妇被他整得状同仆佣。石氏族人虽然气愤,却也摄于管氏恶名,不敢得罪。
结果,老贼至此相中了齐氏。
从那之后,石氏族人干嘛嘛不顺,终因祸起萧墙,兄弟反目,分家各过。
后来,管能又插手要强买石氏家业,扬言唯齐氏可抵,于是,石家被迫将齐氏送给管能做了妾。
对于此事,齐氏自然开始是不愿意的,却被威胁道:“你若死了,我管氏只要你齐家血亲来纳命……”
一年后,齐氏前夫因得罪管能被抓,管能问齐氏:“你还思念你前夫否?”
齐氏沉默不语。管能便叫人将其前夫带过来,令二人相见。齐氏不敢有所表现,随即躲避回后宅去了,话都不曾言语一句。
管能随后追至,近前审视,见其双泪垂颊,大怒……
因此,齐氏的前夫便受了累遭了殃。因被暴打了一顿弃于雨夜街头,归家之后不及一月便入土为安。
凤凰寨石氏家业最后还是被管能强买转卖,接手的就是现在的刘家。
当然,在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的社会,刘延栋不会去过问别家之事,买那片地盘他也没少花了一文钱,买的自感问心无愧理所当然。
石氏一族则死的死,散的散,活着的都背井离乡他处求生而去……
应了那句红颜祸水之说,所有骂名皆由齐氏背负。
后石氏因此事给后辈留下一句劝示族规:娶妻莫图颜色美,做人当做强中强……
(五)
“这位大哥。”听到喊声,齐不凡方回过神来,向豆娘看去。
“你稍待一时,我将里面清理一番,即可将就入住……你且想想看如何疗伤才好。”豆娘说完这话,径自去找了些麦秸之类绑了,若笤帚的形状以便打扫。
一顿忙活,将炕洞也塞了柴草点燃,此炕幸喜可用,没弄得一室皆烟。
随后,在炕上铺了些秸草,方扶他挪步进来。
又将豆腐取来一块,暂且留与他解饥。齐不凡默然看着她忙进忙出,如同一具没有魂魄的行尸走肉。
“稍时返来,我再带些水食与你。此处作为暂歇之处即可,还是跟我归家方便些……”说道这里,豆娘却将话顿住了。回家,家中哪里可容得下再多住一人。
“小哥……”齐不凡只是站着,现在躺坐都成问题,锐痛难耐。
见豆娘顿住,便道:“小哥,除你之外,我不能……也不愿再见他人……哪怕是大夫郎中,我也不愿见……在下求小哥一事,若能应允,将来做牛做马……”说着咬牙强忍疼痛,便欲给她跪拜,豆娘忙伸手扶住。
“大恩不言谢,若苍天有眼,他日令在下有幸得生……”他还欲再言,却再次疼昏了过去。还算豆娘有眼色,他们本都立于炕边上,见他要倒,忙趁势扶他倒于炕上。
她手忙脚乱将他在炕上摆顺当,这下才清楚地看到他下腹处的伤口,阴茎还剩得根处很小一截,球囊却已然去了个干净。
豆娘大惊失色,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道:“这却如何是好?”
虽然遭受到残酷的阉割,但因天气寒冷失血还不算太多,可是再是坚强的人也抵不住那过于的非人能承受的疼痛……
豆娘手足无措,最后决定先回家叫来阿公看看,也好有个商量。
王武与此人同是男人,比自己方便了许多……就在她把自己的外袍给他盖到腿上,准备起身走时,齐不凡再次悠悠醒转。
(六)
他有气无力地问道:“…….小哥……有劳你了……不知小哥贵姓,又如何称呼?”
“兄台只叫在下王林即可。”豆娘答道,又说:“你,伤势如此严重,还是须请郎中尽早医治方好。”
他将头垂下,乱发再次披散下来遮住面颊:“小哥,求你,不要让我见到你之外的第二个人……
我这伤此时须以灰火傅之……救人救到底,请设法给在下备一些东西过来,可好?”
听他如此说,豆娘只得点头道:“自当尽力,但说无妨。”
齐不凡请豆娘给他准备几样东西,并再三嘱咐她,自己之事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因豆娘怕家中二老疑虑担心,身上又无多少银两,只得在送豆腐时,特意找周婆婆寻了一大堆东西。
白布、两个新鲜的猪苦胆、臭大麻汤、白腊、香油、花椒粉和锅碗、铺盖,裤子、鞋等,另有米、面等吃食,还有几篓玉米秸秆、几担芝麻秸,棉门帘子……
她请周婆婆先记账上,以后能用豆腐还的就豆腐还,不能的她出银子。
周婆婆没有半分为难,旦有所求一概答应。
豆娘只道周婆婆很好说话,自以为心安得计。殊不知,这都出自刘岚的指示,只要她有所求,周婆婆必然得全部无条件的答应,并想办法替她做到……
豆娘带着这些东西返来之后,在齐不凡的指导下,才知道了各种东西的用处。
玉米棒烧炕保暖用,芝麻秸烧成灰后用来垫炕。猪苦胆是用来消肿止痛的,须敷在伤口处;臭大麻汤喝了泻肚,以减少尿量……
齐不凡以半卧姿势仰躺着,让豆娘将他的下腹及双股上部用白布扎紧、固定;把一个猪苦胆劈开,呈蝴蝶状地敷在创口上;选一根合适的麦秆重新插到尿道……
(七)
豆娘没有更多的话语,只是机械的动作着。
她不能无视他痛苦难耐的模样,但只能也必须,哆哆嗦嗦抖着手照做不误……
她已经是一个做了母亲的女人,身边又有个男孩儿,所以,她没有羞涩,只有心疼。
面前的孩子不过比旺儿大了许多而已,却不想,自己的年纪还没有他大……
齐不凡满头大汗还沉浸在痛苦中的时候,豆娘已熬好稀粥。
见他神智逐渐清明,便来喂他吃饭。他却只吃了半碗就摇头拒绝了,见豆娘忽闪着大眼看自己,好似问他为什么不吃。
便苦笑了下,说:“为了少尿些,因此需要禁着汤水之物,待几天后麦秆拔除,尿液能够顺利排出,才可放心大胆地喝。”
他以为她是男子,倒是毫不保留一切实言相告。说,能尿尿畅通之后,再自行调养百日就大好了……不能人道是必然之事,只是日后可能要落下尿裆的毛病了……
然而他的苦难并没有过去,每一次换药,都使他都痛苦到了极点,几乎疼得死去活来。
其实,换的那些算得什么药呢,不过是涂着白腊、香油、花椒粉的棉纸。
多年之后,齐不凡故地重游,记忆犹新的,除了刻骨铭心的痛,就还是痛。
其时他已经再无怨恨,也没有了骇怕。对他身边的人苦笑道:“其时,神思恍惚,好像失了魂魄,身不知所依心不知所倚,更不知该走向何方。竟一直不曾察觉她竟是个女子之身……”
豆娘对自己天天异常迟归的举动,给家中二老提前做了解释,这也是她对他们的第一次撒谎:“刘家庄子的周婆婆说,这几日须赶做些年节衣裳,豆娘答应了帮忙。今后只怕每日要稍晚一些回来,不过豆娘会尽量赶早回家的,您二老放心。”
“既是帮忙,哪有稍作应付即走的,岂不成了做样子的表面功夫。你只管放心做事,家中有我与你阿婆,不必操心。”
听王武如此说,豆娘羞愧低头,她真心不想欺瞒哄骗他们,却又不得不如此……
腊月里家中事多,预订豆腐的客人更多,豆娘每日给庄子送豆腐,再忙完齐不凡的事就必须赶快回家。
王武夫妇知她牵挂家里的事,只一味劝她帮人做事要心诚有耐性,不要总记挂家中。但豆娘哪能放心得下,这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全凭有个年轻的自己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