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此时女子并非只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坐享其成,当然能享受那般待遇的也只能是有钱人家或者官宦家的娘子妇人们。而多数寻常百姓人家的女子,必须为创造更美好的生活而付出劳动。
她们干各种农活,有经营茶肆、食店、药铺等的老板娘;有成本不够盘不下店面的小商贩,比如卖糖、贩卖自己编织的帽子等物品的;甚至还有“卖挂”的,也即女子替人算命的,人称“香婆”。
不过所有职业里,以大户人家的厨娘最卑贱,而这些“女用人”的收入却比下层阶级的一般男子要高。
所以豆娘赶驴车送豆腐是很正常的事,再者人矮身瘦嗓子哑又遮了面容,没有任何出彩之处招惹注意。
即便看出她是女子,也不会有人感到奇怪而猜疑。因为男子的衣袍更适宜干活走路,许多必须从事体力劳动的民间妇人为了便捷利落经常也着男装。
豆娘这日送豆腐去了刘家的庄子里,照常要交代给厨房的管事娘子。今日厨房却与往日不一样,竟聚着十来个人,叽叽喳喳说得是热火朝天。
其中除了多见过的刘岚的奶娘周婆婆以及管事娘子,她们身边又一溜立着四五个神情各异生面孔的婆子媳妇子丫头子,还有几个见过面的厨娘和三四个看护庄子的家丁。
他们虽然都是刘府下人,不过这里毕竟是府外,自是少了城中府里的说道讲究与规矩的约束。
这些人当中有一妇人的穿戴打扮明显与众不同,一看就知出身富家。
只见她身穿白绫短袄绿襦裙,露出大红色抹胸紫色褙子,本就生得娇柔妩媚,额前又添画一朵梅,更增妖娆艳丽。头插镏金镶翠簪子,分明梳着妇人高髻,却比二八佳人都要秀美三分。
见豆娘进门,众人都稍一停顿。见是她时,便继续起刚才话题。周婆婆却与管事娘子并一个厨娘走了过来,待过了斤称,管事娘子和厨娘再次融入到人群。
只周婆婆心中明白她的不同,虽不表露,但凡遇到都是恭恭敬敬,因此,一来二去,豆娘对她也就客客气气。于是此刻施礼问:“周婆婆安好。他们在说何事?竟聚起这么多人。”
周婆婆笑笑道:“却是众人说些自己听说或知道的各地名吃,先是说的什么活人心,婴儿汤,刚才又说到活叫驴与烤活羊……”
“唉,不过用些残忍手段折腾那些生灵暂时死不成,真不知何人创的这么些混账吃法。”老人连连感叹,大摇其头。
(二)
原来郎中给仪娘看过病,让周婆婆备几种活物,要现捉的,如活蜈蚣十数条,还要公不要母;全蝎七个配以栀子用麻油煎黑……
周婆婆只得叫几个家丁给想办法寻来。而那柳凤娘竟言,怕仪娘的病早已经过身给自己了,问周婆婆要药方也想自己弄些提前预防。
周婆婆便道:“仪娘是疮毒,若传染给你时,你也会在自己身上看见的,我见娘子完好无损,怎会有病。还是莫要乱吃药才好。”
而凤娘偏不信,说自己周身发痒,疑心自己身上有些地方还似乎有红疹子。
周婆婆无法,只好告知她,医生未留药方给自己,只让备几种毒物做药引,并说:“我听说有个偏方,你不怕时,尽可去试,拿些蜈蚣泡酒,待酒水颜色变绿,擦拭患处,能快速消肿、止痛,同时对毒疮也似乎有效。这个方子不用吃,据说也是以毒攻毒的意思,就是有些太吓人。”
“这算什么吓人,我都听人说将这些做熟了吃的。”凤娘笑道:“不过,还请婆婆与几位大哥说声,劳烦一并多抓几条来,我自当重谢。”
周婆婆便叫来几个男丁吩咐,便又有人接口说起什么“炸蜈蚣”“烤蝎子”“乌蛇羹”……
接着更招来路过之人旁听,于是有了刚刚那一幕,众人参与互动,大讲特讲各处稀奇古怪的所谓地方风味。
一个厨娘给众人讲道:“人说吃啥补啥,我们那有个人竟然千金买吃婴儿的脑子,还活活现吃了一条初生的黑狗。结果怎么样,大冬天也得扇着扇子。他说,就是感觉热得不行,天天汗流浃背的。”
一个男丁道:“莫不是补得太过了?我听说人脑是大热之物。”
另一个厨娘道:“说到吃脑奴家记起一事,也是人说吃了活的猴脑能补脑。把活蹦乱跳的猴子五花大绑地捆住,身体装入一个布袋内。
为使猴子不能随意转动脑袋,跟犯人戴枷板一般,将猴脖颈卡在桌子中间预留的的圆孔内,只露猴头在桌面上,装身体的布袋放桌底。然后用刀剃去猴头上的毛发,猴子知道自己死到临头,但无力反抗,只能乱叫。
厨子用刀或锯把猴子的天灵盖打开,也有用锤子直接敲开的。因为桌上还有其他菜肴,若不是听到有猴子的嚎叫,远远望去都看不出有何异状来。猴子惨叫踢蹬挣扎,它的眼睛还会转动,人们便开始下手吃它了。
也有客便直接伸勺,去舀血糊糊的猴脑蘸调料食之,也有的吃法是将一瓢滚烫的热油浇进猴头里再舀来吃……”
“竟有这等事?”豆娘呆住,那天那双曾与自己对视交流过的茫然无助的眼睛,闪过她的心头,她的眉头不觉皱起。
她曾经听说过活叫驴的做法:驴根本不杀死,直接从活驴身上剜肉。食客指出说吃哪块肉,厨子就去活驴身上现割来做熟,简单得像要吃韭菜马上割一把一样。
然后听着后堂的驴痛苦的惨叫声,食客们若无其事的食用那只驴身上的某个部分。那时她就想,活剐也不过如此。
“确是让人心惊肉跳的。”周婆婆也露出不忍之色。
“是,奴初听闻,只觉悲凉。”那厨娘继续讲到:“奴家阿兄曾在一处以专卖猴脑而闻名的食店做伙计,因实在看不得猴子的凄惨样子,最终改行了。
他说食店的笼子里总关着好几只大小不一的猴子,以备食客点到这道菜时宰杀。这些通人性的猴子好似都懂得,被拉出去的就必死无疑。
见人去开笼时,为了求生,就互相推搡着,把弱小者先推出去。小猴子没有抗衡的力量,就只好躺倒装死。但人比它更聪明,尽管它装死,仍旧被人拽出笼子。
当小猴子被拽出来,它就恐惧地尖叫,好似哀求人放过它。可是食店为了赚钱,怎会怜悯猴子的死活。那些客人不仅对它的哀号无动于衷,而且嘻嘻哈哈把小猴装死的一幕当做好戏看……”
(三)
“像这等没有仁爱之心之人,即使天天进补也不会长寿。”这时却听得刘岚的说话声音:“以残害生灵或延长死亡的痛苦为乐趣,世上还有什么禽兽比得上人的残忍呢?”
众人急忙行礼请安,刘岚摆摆手道“你们继续说,我也听听。”
凤娘见刘岚对此感兴趣,便道:“奴家那边,听说有家食店专门也有道特色菜肴,叫做“三吱儿”。
用刚出生的活幼鼠一盘,调料一盘。食者用筷子夹住活鼠,鼠“吱儿”叫一声;放入调料里,鼠再“吱儿”一声;入口时,鼠再“吱儿”一声;哈,这个菜谱简单,比不得吃猴脑血腥。不过我想,品尝这道菜,需要有无穷的饕餮动力和无比的勇气方可。”
周婆婆双手和什念佛道:“随便要吃什么肉都由你,但在杀死之前为何不给它们个痛快,太过血腥残暴了。都是一条条活生生的命啊,要遭报应的。”
接下来,众人又有说“水煮活猫”的、又有说“龙虎斗”的、还有“龙凤汤”……一句话,天下万物皆可被人类随意宰烹祸害,吃得渣渣都不剩。
最后刘岚做了总结,杀有杀法,吃有吃规,如此野蛮血腥残害生灵,实是杀气太过,造孽深重,枉生为人。
“谁有勇气去吃这些菜肴,又如何做到那种漠视?”豆娘喃喃自语:“人不是该有人性的么?”
刘岚走到她身边:“人性?”他冷笑:“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天地间自有公道,让他们继续作,别收手就好。”
然后他看向豆娘,皱眉问道:“每日送豆腐的,为何是你?”言下之意,是说王武干什么去了。
豆娘只是将双唇轻勾,刘岚的心就不由一跳。多么熟悉的神态,看着她月牙般的稍弯的眼睛,就知道她刚才是微微笑了一笑,只听她说道:“阿公腿疾,豆娘左右也无它事,出门多走动些,也好。”
“豆娘……”刘岚将自己的手握成拳。他明知豆娘只是长得与依依的相像而已,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也许是前世,自己欠她太多了。
这世的豆娘不小心触碰到他内心的那个地方,令他更加难忘那世,而过去之事,今生都不会在发生了。前缘难续,她已经不是她,只能当成她的影子这般看着。
“刘大官人,可是替小妇人找到兄长?亦或是有了郑家郎君的消息?”凤娘这时也走过来插话道。
一双桃花妙目,似笑非笑看看刘岚再看看豆娘。豆娘看到她有意缓缓贴近刘岚衣袍的娇躯,心中无来由升腾起一丝反感情绪。
“你先回去罢,别的事他日再说。”刘岚低垂双目,冷冷对凤娘道:“郑郎君确是已然过来,你自回去找他。”
豆娘每次见到刘岚就会无法自控,她自己也吃惊于自己的心情波动,遂不敢再多言,拱手回身离去,脚下微露匆忙之色。
凤娘见刘岚连正眼也不瞧自己,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还欲再言时,刘岚却忽转身朝周婆婆走去,似探问何事,眼光却往门外驾车起步要走的豆娘的方向扫了一眼。
心中暗道,这女子,也仅个女子而已,又无任何奇异惑人之处,为什么竟入了刘大官人的眼?
原来刘岚已经与郑之秀见过面,并将他带到此处与其表妹仪娘厮见。二人久别重逢,抱头痛哭,刘岚便避了出来。
因见周喜春过来问好,便提起有关王家送豆腐之事,方知竟是豆娘日日亲自送货。
那时,他考虑豆娘不白要别人赠银,只好籍着说要预定豆腐,豆娘才勉强收住了二百两定金。
不曾想到的是,没有给豆娘脱困,反似增加了负担。得知今日豆娘已去厨房,他便也来了。
(四)
“它真被杀了,太可怜了!”窟鬼酒肆,豆娘得知那只猴子真的被食客吃掉时,心中充满了愧疚。
她想,自己那时若将它买下来,它就得救了。她好似听到它因无法忍受剧痛,声嘶力竭的地悲惨地“吱”、“吱”嚎叫。
见她在那垂头不语,又见有疑似泪珠儿的东西滚落,店小二安慰劝解她道:“王家娘子,这并不算得什么,梅花镇有家专卖猴脑的食店,成日笼子中都圈着好几个……
那位管爷,据说经常吃的,还嫌我们做得不够味……
你妇道人家心慈,只是杀猴却是必然之事,不杀这只,也得寻另一只来杀……那日前管爷欲携友游山,跟掌柜说好了回来要吃这道菜。
……那位爷,谁敢得罪,就是要吃人脑,掌柜也得想办法弄到不是?凑巧有几个猎户售销野物就一齐收了,省的找寻其他猎户专门捕捉去……
黑漆漆的夜里,豆娘犹自想着那双眼睛,辗转难眠,一夜之间她竟从梦中惊醒过来好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