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午后,秋生娘与章氏正式提出秋生欲娶豆娘之事。
她说,秋生可以养王武与章氏,但不想养旺儿。因为两个老的沾着亲而那小的却不带故:“大了万一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我的亲孙子岂不受害。话虽难听,但这种事也毕竟是有过的,就如……”
“既知难听,就别说了。别人视其如敝履,我却宝贝如珍珠。那孩子,如今是我的心肝命根子。”章氏一边纳着鞋底一边淡淡打断她的话:“那般胖嘟嘟粉嫩可爱的孩儿,还是我们家的,竟不知怎么招惹了表姐,如此厌弃于他?”
“唉呀……表妹呀,这么多年过来,你怎地还是如此愚钝?…..哎……罢,罢,罢……若是你们不愿,也无他法,只能你们守在此处养那小的,回头我让大郎给你们送些银钱粮米过来,毕竟咱俩家是亲戚不是,以后我教豆娘不断回来探望接济些,日子也就好过多了……
照我说,妹夫腿不行,豆娘一走,这豆腐自然也做不成,那就先不必做了。待旺儿大些时让他来做,既然养大他,须他撑这个家才是正理……
人常说,小子不吃十年闲饭。有大郎豆娘管个十年,也应该差不多成人了,你们既要养他,也不能一直靠他娘接济着活不是……”
章氏忍了怒气本着脸,冷冷截住她的话道:“表姐,我王家不会靠别人的接济过活。再说,豆娘也不会嫁给大郎,所以肯定不会随了你去。”
“噫?”秋生娘奇道:“若是诚儿真没了,你不会真让豆娘留在身边,一直守寡过活罢?……她本与你无血脉亲情,他日若再把她嫁去给外人?
…..即便你留了那野种抚养其长大,终究不是自己的骨肉。到你年迈时谁人养老,谁管你二人的死活,那时岂不是膝下无人承欢尽孝……”
“表姐你别说了,别一口一个野种的叫。”章氏终于忍无可忍,将手中的活计抛到一边,强忍气恼,面带愠色道:“我没想那么远,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罢。”
“你自是没想太远,从小你就短视,遇事不知往长处打算,才嫁给妹夫,以致过成如今这般光景。
当初,诚儿出走,满世间找不到人时,你便只想着一死了之。其时,连死都不怕了,身外这些都舍得抛下,何时顾过她娘俩死活来?现在却又宝贝般把在手里何意?……”
“够了,”章氏终于控制不住,大声道:“我不愿活着自去死,你怕死不想死,那就长长久久地活着,哪怕独剩一个你,也好好活着便是。我的宝贝我自把着,又与你何干?”
秋生娘看着章氏涨的发红的脸,呆了一呆,嘟囔道:“这话又如何说的,怎么就恼起来。”
章氏稳稳心气,正色道:“表姐,请你与大郎以后不必再来,你我两家家境不同不是一路人。再说,一人一个活法,你也不必念叨着总说我可怜,反招我心中怨恼,失了幼时情谊。”
秋生娘不解,问道:“你母与我母乃同胞姊妹,你我也算是同根连枝,又都是身为女子的苦命之人,哪有不相怜悯的道理?
你我自幼直来直去无话不谈,如今不过才说的几句,何来相互怨恨?”
章氏正要再答,却见豆娘推开门抱着旺儿走进来。
门开处,二人都看到了仅几步大的后院子里,正在修葺小平板车的王武与秋生,他们把头都朝这边扭着。
显然,这家穷酸又窄小,连放个屁也避不得人,秋生娘恨恨地咬了咬嘴唇。看着那门再次合上,阻断了那两道尴尬幽怨两道激愤的眼神。
豆娘却面色平静地站到秋生娘对面,从容地抬起头来,美目与她直视,沉声说道:“豆娘多谢表姨抬爱。只是,豆娘早已发誓再不嫁人。哪怕以后的日子多苦多累,也毫无怨言。而且,但使豆娘有口气在,都会孝敬公婆,给他们养老送终。所以,今后,王家凡事都请您不必白费心思。”
她穿着男人式样的袍子,膝盖处打着一个补丁,遮面的布巾陈旧,两只眼睛却褶褶生辉,透着一股子坚定与决然。
说完这些后,她便施礼退开,自去一边逗旺儿玩耍了。章氏也眉开眼笑凑了过去,竟似乎忘记这边还坐着个人。
(二)
秋生娘自觉没趣,心中怏怏。突然,她吃惊的发现,豆娘的脚似大了些。因她常来常往,见过豆娘多次。
豆娘初到王家时,她夫君因外出跑生意几年未归,日子还不如王家好过。见豆娘给王家带来的那些福气,她没少眼红过。
儿时的豆娘,分明精精巧巧一双三寸金莲,而今,难道她自己将脚放大了?秋生娘暗自撇了撇嘴,想道,一个大脚的二嫁之妇,也就我家大郎不嫌弃你,你还把着说甚不嫁……
她哪知道,豆娘自从决心要奉养公婆,抚育幼子,不再嫁人,重开豆腐坊起,就悄悄自行放脚了。
因受小脚的限制,很多事情无法做,那双小脚也无力承受她肩头的重担。如今,初期的疼痛早已经过了,她可以如男子般做很多事。
放脚前,她问过庄子中专给女儿家裹脚的医婆子王妈,其实也就是那个帮忙给她接产的稳婆。
她说:“你如今已大,即便放开,也不会再长多少,还是宛若小儿之脚,可以干些重活也跑得远路,但初期只怕你疼痛难忍。将来若要再重裹时,也能恢复原貌,只是受的罪要比前番更多些……”
她没想到的是,多年以后,自己真的还会再次裹回小脚。
待章氏病情好转不再犯糊涂发现时,她已经穿着王诚的衣服迈着大步提水了。
章氏心疼地看着她脚趾上的瘢痕泪流面目,豆娘却平静地笑:“脚只是用来走路的,丑了就别看。阿婆看豆娘的脸就好。”
在她看来,如今的双脚虽然丑陋不堪却强过原来的细小伶仃。那时节,她可背不起豆子挑不起水又不能走远路。
因王武腿疼的毛病今年更加严重,之前须章氏与她两个人,一人推一人拉,带动磨盘跑,不知得绕多少圈,才可将那几十甚至生意好时成百斤的黄豆都磨成浆。真的很辛苦,二人的脚磨得全是泡。
好在她的脚早放开了,后来也练出了腿力,如今推磨拉磨她都不觉得太发愁了。
她曾想过,等能养起小毛驴时,她也要学着骑,以后也要如男子一般骑骡子甚至骑马出门办事,那就更省力了。
这个家里,她要做那顶梁支柱,直到王诚回来或者旺儿长大……
为了不因为自己是女子而招惹他人注意,她用烟死命熏燎自己的嗓子,折腾得眼泪都出来,几天不能咽饭。
她还想毁掉自己的容貌,要不是后来引起章氏注意,怕她再做出什么傻事而经常监视窥探她,那些被炒得滚烫的黄豆就会被她捂到脸上了,章氏给她跪下,痛哭失声……好在,脸是可以用布遮住的。
正在秋生娘打量豆娘,思索要不要这个非男非女的儿媳时,刘岚等人的来临,打破了僵局。
他们一走,秋生娘就想要旧话重提,只是章氏已经不再搭腔。在她心里,豆娘现在是她的一切,明摆着豆娘不愿意不喜欢的事,她是不会去做的。
秋生娘见婆媳二人不搭理自己,只好叫了儿子尴尬地打道回府。秋生却是真心痴迷于豆娘的美色,因他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女子,迟迟艾艾不肯离去。
秋生娘觉得自己极没面子,正好看到那只叫做发财的狗走过,便道:“这么难看,只知道吃白食的一条狗,养着它有什么用处呢?要我早扔弃它或饿死它了。”
出于礼节,王武忍着心中的不快道:“姨姐此话差矣,它再怎样也是一条生命,就如同人一样,总不能因为长得丑或有其他不如人之处,便觅死不活了罢?……
大郎,今日便先回去吧。咱两家毕竟是亲戚,以后有事知会一声,互相帮忙毕竟是好事。”
秋生心中不由转忧为喜,连连答应。不想他娘却又道:“想来,表妹哪有求我之处,刚才说话……”
秋生忙扯她衣袖,心中埋怨他娘实在不会说话,干笑两声打哈哈道:“表姨才不会说如此外道之语……”
(三)
杨氏与小姑华娘这些日子处得不错,几乎天天一处聊天。
最近这杨氏可算像个贤良之妻了,不但没有无理取闹无事生非,而且上敬父母,下护弟妹。对待刘岚,反倒比往日有所疏离,少了些温柔黏缠。
现在的她平和,耐心,不骄傲,宽容,甚至善良的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丫鬟。
她良好的表现所有人有目共睹,因此刘岚最近不断风闻别人对自己老婆的言行赞誉有加,几乎可以用好评如潮来形容。
连秋风秋叶秋草秋黄,还有不常照面的几个原先守院的粗使丫鬟,初时因不熟悉而惧怕杨氏,生疏到经常找借口能躲多远躲多远,想要用人还须喊话。现在也受杨氏的亲和力感染,经常在前后左右露脸活动了。
杨氏的兄弟杨蓉临回京时,曾与她谈了好久的话,告诫她说:“……你与姐夫夫妻多年,应知他并非酒色之徒,你只要让他觉得你不是一无是处就好。
他是做大事的人,难免有不拘小节之处,你顺其自然将心放宽些,改改你的小妇人见识,不要总是以有心算无心,整日里只想那些关乎情与爱之类的事。以后要反过来,用无心换有心……”
他还告诉她,刘岚所关注的梅花庄的那个郑之秀,的确有人叫过他“衣衣”或“一一”,因为他本名郑晨衣,又字一明,“衣”或“一”都同音。
但据查证,刘岚少年时绝对没见过他。他是个男子,又是风尘中人,刘岚接近他,不过与刘家的二女婿朱茵知识有关……
因此,这些日子,她总喜欢与华娘套近乎,长嫂的模样十足,对其母子关怀备至。
而事实上,却是她心里对于两个男人之间的瓜葛深感好奇,因为杨蓉没多说断袖与龙阳到底为何物,其间有些细节她很想知道,而且她对男人也会出卖身体做那件事很是惊奇。
她每日过着坐井观天一般的生活,岁数毕竟不大,而外面的世界实在太精彩了。枯燥单调的生活需要精神食粮来调味,因此她不但喜欢听八卦而且求知欲极强。
“……他也并非一无是处……我初嫁时,总想回娘家,因为太思念爹娘。他就逗我高兴,说笑话…..他说,娶我之前有个丫鬟特别爱烦人,说话还发嗲,而且自来熟,想要他教她认字……
我心里发恼,踢了他家狗狗一脚,他抚着狗狗的头,装作心疼的样子,故意语重心长地对狗说,哎呀,你仅是一只狗而已,怎么也不懂得讨好老虎……
我恼了问他‘那丫鬟是哪个,说重点。’他却笑着对我说,她长得不好看,比不得娘子的一根头发……
那时,有次他问我,喜欢男子长什么样子。我说,哪样都行,就是不喜欢像花瓶的,显得比女人都娇气。他果断地说,你看夫君我,肯定不是花瓶样的,不过,像花盆行不?
……他当时也就长得胖些,现在更胖,真像个花盆了……”华娘捂嘴吃吃笑,杨氏也笑。
“夫妻几年,他已是我心中这一生的依靠了,却没了刚开始对我的耐心。我深情款款地问他,如果有来生,你还会娶我吗?……”
“他如何说?”
“他心不在焉只顾看账本,半天没抬头。我摇他手臂催他,他才说,我下辈子准备做女人了。”华娘沉默下来:“后来,我方知,他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于是,杨氏得知,这男人与男人也似乎是会相恋相知的,而且会影响到另一方的夫妻关系。
“……夫妻同体……有句话叫做得饶人处且饶人。能让就让一下吧,又不会少块肉……也不要总是得理不饶人……”刘岚回到自己迷云院的时候,就听杨氏正在给华娘开解。
听到她说得言语谦和,确有大家闺秀的风范,不由向她注目一瞬。
杨氏的心马上飞扬了起来,这是夫君对自己的关注与赞许啊。她忙立身站起道:“官人回来了?官人辛苦。”华娘也忙与兄长见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