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昌山岭出来,三皇子一马当先,径自往梅花庄而去。兄弟二人相觑一眼,也只得随后跟来,杨蓉则冲他们诡异一笑。
当他们再次敲开王氏豆腐坊的铺门,刘岚兄弟的心情都是忐忑莫名。
刘岚可以面色不动,刘程就心神不宁,就有些把持不住。心想,这三皇子到底所为何来,要专门跑此一趟?
因见豆娘家有客在,杨蓉冲豆娘拱手道:“我家兄长相请郎君借一步说话,不知这位意下如何?”
豆娘点头迈步出门的间隙,几人看到她的婆婆怀抱小儿,与一个年岁相仿穿戴新鲜的妇人齐齐看向门边。
三皇子递了一块玉佩给豆娘,对她说道:“佛渡有缘人,你也不必问我是谁,他日若我有幸功成,毕分羹四方。
你既是雷氏血脉,便可持此玉佩由刘家兄弟带你来找我,我自当为雷将军昭雪追封。”
言毕,转身冲刘氏兄弟一点头,杨蓉也与二人拱手作别,然后一群人上马飞驰而去,空余一路纷尘。
刘岚见豆娘发怔,微笑道:“你且将玉佩收好,可能关乎你的身世命运,切莫遗失了。今日就此作别,有话他日再说。”然后拽了欲语还休一步一回头的刘程走了。
路上刘程困惑地问道:“三皇子为何要去见豆娘。”
“你将来自会明白。”刘岚目视前方,心道:因为他已经看出来,她是你的心上之人,也是我的不舍之人——他找到了你我的痛处。
此举也是让你我知道,他成功后,可以给你,我,她,很多他手中之物---对豆娘的承诺也即是对你我的承诺。
豆娘心中茫然,百思不得其解。见刘岚兄弟也去得远了,只得先将玉佩收起,回铺子将门关好。
刚才,她还以为他们要订自家的豆腐。
前些天,刘岚打发他奶娘的儿子周喜春来还饭钱。预留了二百两纹银给她,说是预定的豆腐钱,要她家每日送二十斤豆腐去二里外凤凰寨刘员外家的庄子里去,那里的管事就是他老子他娘周旺财夫妇。
说到这些银子不够时,他会再送定金过来。也就是说,刘岚要她家长期送货上门到刘家的庄子去……
“表妹你看,这好好的一个女娘子,要男不男女不女穿扮成这样,还要与不同的男人打交道做生意,成何体统,谁知道哪天会遇到哪样子的人?”那妇人见豆娘返还,砸着嘴对章氏说道。
她是何许人,正是章氏的表姐,管秋生的娘亲。她来此何干,话却要从一个月前说起。
(二)
章氏这个表姐就嫁在西邻村下里庄,因二人住的近便,你来我往便多一些,所以王武家这些事,早先王氏都悄悄与她这表姐说道。
这表姐家有个儿子,今年二十五六岁了,娶过三房老婆,都是三年两载就撒手人寰,没留下一儿半女。
算命的说他天生就是一“孤煞”的命格,因此,就连他本人也绝了再娶的念头。
只是,当他从母亲口中得知王家豆娘,以及这些外人难知之事后,随即体会到了母亲的用意,就隔三差五借故来王家,探视也罢,帮忙也好,反正经常来。
那日,他又来了。王氏铺子正门直通后院作坊,自王武夫妻每晚在柜台边搭铺做卧室起,这门白天就不关了。
此刻即将午时,豆腐已经卖完,豆娘在后院做午饭,章氏正逗弄旺儿玩耍。秋生拱手施礼道:“表姨一向可好,昨日新宰杀只绵羊,家母让给您送些过来。”
章氏明了他的用意,儿子虽离家出走,还仅半年多功夫,就来打豆娘的主意了。
心下便开始对表姐与这外甥厌弃疏远,但也不好明说,便道:“大郎辛苦,替我多谢你母亲。”口里说着,却一味只是哄着旺儿,不看他也不去接那肉。
正好王武从后院进来,见秋生尴尬地站在那里。便热情的招呼:“大郎来了,快请坐。”并将铺门关了起来,与秋生闲话。
不一时,豆娘端来午饭,见了秋生,便道了个万福。秋生忙站起回礼,先前已经来过几次,每见她都是粗布遮面体态轻盈的模样,从未得见过她的真容。
而豆娘只当午时家中也如平日一般只有王武夫妇,这个时辰她是不遮面的。因此没提防到秋生方才已进家门,便未及避开。
豆娘绝色,自是秋生所料不及,当下痴在那里。心道,此生若得都如此美人为妻,便是立死也心甘情愿。
王武见秋生的呆样,拉了他一把,道:“大郎,请坐!”
秋生一时只觉浑身拘谨难耐,他正襟危坐,目光里却有一种难以掩饰的不知所措。
王武偷眼望去,不觉暗自好笑,无话找话道:“大郎,吃。”
“……唉……唉。”秋生连忙点头,忙不迭地夹起最近身前的什么菜就吃,才将将入口,便辣得他呲牙咧嘴伸舌头。
王武看着,忍不住“扑哧”乐了,章氏却冷哼了一声,豆娘则将头低下,只是看着怀中的旺儿。
秋生更加狼狈,又忙不迭地放下筷子,去端茶杯喝水,手忙脚乱间茶水泼了出来,溅湿了衣服和桌面。
章氏走过去,擦干桌面:“大郎既然来了,就不必拘礼。”正好将豆娘影住,接着豆娘抱起旺儿借故回到后院去了。
望着豆娘消失的身影,秋生脑子才又趋清明,与王武夫妇说话也立时顺溜了许多……
于是,此后天天不是秋生就是他娘,母子两交替着往这王家豆腐坊勤跑,竟无一日空过。
(三)
自搬到此处居住起,因放不下老宅许多东西,原来所置办的不少农用之物都当了出去,手头反而松懈,章氏就一直吃药调理着,现在已是大好,不在犯糊涂。
秋生思慕豆娘,王武夫妇心知肚明,因他们母子一直未挑明了说,自家也只能先装不知。
他二人厚道绵善,豆娘是他们从小看大的,心里把她当做女儿一般。如今,不见了儿子,更是把她视作唯一。
虽名义上,豆娘是他们家儿媳妇,但心里也怕儿子若真没了,耽搁了豆娘。但,既把她视如己出,就要为她以后着想,这秋生已经克死三个女人,他们可不想将豆娘推入火坑。
也就是说,王武夫妇是看不上秋生的,尽管秋生家底盈实。
这日秋生母子一齐来了,豆娘与王武夫妇都在坊间忙活,小毛驴拉着磨正跑得欢实,小旺儿搂着富贵呼呼大睡,发财习惯了二人的模样也自去过间门边去打盹。
他母子穿戴臃肿厚实,又提带着一堆礼物进来,顿使小小的作坊显得拥挤不堪。秋生立即熟练地脱掉外袍,帮起王武的忙来。
自那日收了刘岚定金,在豆娘的主张下,王武已经买了头小毛驴,又置了辆简易的平板小车。小毛驴可以拉磨,章氏与豆娘省了不少力气;还可以拉着豆娘去凤凰寨刘家庄子送豆腐。
因为一提到刘家王武就生气,所以他只去过一次,回来就在小院里寒风中独自呆坐了半晌。过早白了的头发飘扬着,沧桑满面的模样令人心酸不已。
为了减少对他的刺激,如今豆娘都学会赶驴车了,她目前已独自送过三回了。当然,第一次去时,几乎是一路牵着驴步行送过去的。
(四)
“……几年前,下里庄血案,姨夫可曾记得?”见王武点头,秋生接着道:“那妇人已令嫁别家,新生一子,过得极是如意。”
下里庄就是秋生所在的村子,据此不远。有人谋杀某妇的丈夫,在妇不知情时娶了她,妇生子后,那人醉酒道出真相,妇人将“贼种”掐死,并报官,将那人绳之以法。
隔着布帘子,探头看了眼睡得正香的旺儿,秋生娘啧了一声,紧了紧领口的衣服,道:“我说表妹子,这地方,哪里住得人。
连个门都没安,就这么遮着能挡住风么?看这阴的…..呦…..这家……够冷,不过你们都蒙头蒙脸穿得厚,这小孩儿可别给冻坏了……”
章氏与豆娘只顾捡着豆子中的石粒角皮之物,四只手都是脏的,且开着细小的裂子。
见二人都不吱声回应,她便又顾自说起来:“听闻,多年前在禹州有个雏妓与一书生,郎情妾意定了婚,说好书生给其赎身。
谁知那书生三年未归,还因不慎犯事被牵连入狱。某富商看中此妓,务在必得,为了使其断念,竟贿赂狱卒,将快要释放的书生久系牢中,还假作遗书让其绝望。
妓哀痛不已之际,在鸨母逼迫下嫁给了富商,而后生产一子。不想书生得贵人救助,昭雪而出,得知富商从中作梗之事,百般查探,方明结怨缘由。
归后托人向妓告知苦衷,妓悲愤不已,当即杀死怀抱中儿,投归书生。富商报官,官府追究始末,未将其问罪……”
后自语评议道:“真乃一坚贞义妓,实烈女也,可敬可叹……”
章氏不赞同地接话道:“然其杀子之行,未免失了人性,也太惨忍了些。”
那边的秋生接话道:“昔日关云长返归蜀汉,也曾过五关斩六将。其子既是仇家后嗣,真烈女又岂肯为仇人家族传宗接代?”
他娘也道:“幼子诚然无辜,但父仇子报,父债子还,乃天经地义之举。他身上流淌的既是其父亲的血液,自应毁灭之而后快。”
一直沉默的王武此时道:“只其所做所为与那富商有何二样,我只觉冰寒彻骨。观其杀子之举,足见其人乃阴狠手辣之辈。其事,我永不愿再听到,更休说真见其人了,以后莫要再提这些惨事罢……”
秋生母子见话不投机,不由相视讪讪。
(五)
午后,秋生娘与章氏单独坐到铺子里正闲话,秋生娘皱眉四处打量一番,正式提出秋生欲娶豆娘之事:“……诚儿估计……暂且回不得来。即便回来,五口人如何睡,唱戏的唱戏看戏的看戏么?
依我看,这里如此窄小,如此窝着终究不是长法。不如这便让豆娘随了我过去,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意思。又都不是第一次,也不用怎么大办……
毕竟都已经生养过了不是,你和妹夫的意思我也懂,就是心疼豆娘,不想弃掉那孽种……但那终究是个累赘,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跟着过门不是?
……秋生也丢不起那人,你两个老的还好说些,带个野种算什么?……”
“……表妹,你也别嫌我聒噪……若你们肯舍弃那小儿时,即可随豆娘都搬去下里庄住,强似在此活受罪,大郎就再添你这样四个也是养得起的……
别嫌我这话难听,试想将那个野种单独留了给你养,若不是有豆娘在眼前,你也不见得待见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