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何处是归途,纷纷扰扰几时休(一)
还不到五更,豆娘就提着篮子出门了,她要去给君悦客栈送豆腐。也就一炷香的时间,她又回来了;然后再出去,再回来……晨雾中,她出去了六趟。
刘程注意到,豆娘穿男衣因天冷稍显畏缩,着男式的短靴,脚不大但走路姿势已与小脚女子不同,感觉十分之不雅相。
不过,心里这般想法,又不能与之言说,着实苦闷得紧......在别人又困又乏就地酣睡之时,刘程却大睁双眼,数着豆娘出去回来的时间与次数。最后一次回来时,随豆娘进来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后生,叫王武“表姨夫”。
刘程拿眼睛望过去,忽地皱起眉来。
这男人见到他们也很吃惊,不过王武告知他们只是歇脚之后,他也就没再在意。因为此时的他们,个个灰头土脸,宛如丧家之犬,刘程心中苦笑。
他注意到,此人对王家极熟,自进门起,就二话不说,跑出跑进帮忙干活,还要不时去豆娘跟前献殷勤。他帮忙款待客人,从怀里给孩子掏出一件玩物,听着孩子快活的嬉笑,刘程更不知自己心里什么滋味了。
他酸涩地想,此人,必是冲着豆娘来的,看打扮说话便可知,他家境富有,怎会甘做这些穷苦人所做之事。
天光大亮后,王武将豆腐送过前铺来,章氏把孩子也帮着绑到豆娘背上,于是,豆娘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刘程盯着无视自己的豆娘母子,眼睛通红,其实也可能是两夜没合眼熬的。小旺儿在母亲纤瘦的背上东张西望,精神十足,地上倒歪的七八个汉子则正迷糊得香甜。
因为小火盆子随着孩子抬了过来,铺子里有了热气,即便窝在地上,这些人也如在炕头一般了,甚至其中有两人还鼾声如雷,连刘程在指派五儿走后,也忍不住眯了过去。
刘五儿出去张罗着雇车雇马,却空手而返,只好求王武设法借了头骡子骑着跑回城去了。
来买豆腐的客人们,见这一屋子外客,很是惊疑。言语间难免有人问询打探。
因屋中太挤影响买卖,外面天冷,众人带伤,一时又走不起,王武狠不下心赶他们出去,只得让几人进到后院去。章氏端上豆娘给他们买回的早食,他们也就不再客气,一道吃了,再次挤在四处透风的作坊中歇息。
其实外面的其他商铺酒店客栈已经开门,他们完全可以找个舒适的地方。
但刘程好容易再次看到豆娘,见到连他也感觉新奇不已的属于自己的孩子,哪里舍得离开。
而俊蓉二人自察觉豆娘不简单,又见了刘程异于寻常的各种反应起,就对这个家里的一切感兴趣了,既然觉得有好戏可看,自不会主动提出离去的话。
在这敞着口的小坊间里,依墙一角用几层厚粗布遮出一个床帐大的小棚子,这是一个在他们来说,非特殊情况永不可能驻足的贫穷之地,虽然收拾得很干净。
床——原来不是床,是靠墙垒砌的一个小炕,仅容得下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缩身躺着,不够长不够宽。
旁边燃着一个稍大一点的火盆子,帐帘掀起处,可以看到一只小猫蜷曲着窝在大红的锦缎被褥上,眯着眼睛旁若无人的睡觉。
那还簇新的红色刺痛了刘程,双目更红,他细瞄了一眼,就急忙撇开头去不想再看。那绣着鸳鸯戏水的枕头与龙凤呈祥的被子,必是王诚与豆娘大婚之物。
不过,王诚当晚就出走了,他想到这里,长舒了一口气,心情放松下来。猛抬头,看到俊蓉二位都用一种玩味的眼神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那个男子帮王武将最后一锅豆腐抬过前铺去,又从小院井中挑了水来将拣好的黄豆泡了。刘程这才发现,这院中居然有口井。心中正想着,自己两日没洗漱,又从山中狼狈的逃窜回来,不知能看不能看……
就听那男子说道:“表姨夫若是腿不好,应该有个好些的住处才是,这冬日里还是睡炕好一些。
不是说,冬不睡板,夏不睡石吗?再说,日子也无须过得如此清苦,他日不若搬去我那里去住……养你二老也是使得……”
俊蓉二人见刘程盯着那个男子的一举一动,直到看着人家告辞而去,相顾了然。杨蓉用肘碰碰刘程,问:“可是程弟相好?”表情之中尽显揶揄之色。
于是,刘程这才发现自己也一样受到了他人的关注,他望了望另几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随从,他们依旧东倒西歪困乏得不行;再看看眼睛似闭非闭,面无表情的杨俊与似笑非笑一脸好奇的杨蓉,他的脸蓦地就红了。
三人坐在小炕边,不知不觉相互倚靠着也睡着了。
刘程梦到,自己终于和豆娘幼子一家团聚。不过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恨不得天下美色尽入自己囊中,野心极大的未来天子,杨俊在他们中间横生是非,百般阻挠……接着又梦到翩翩俊美的杨蓉也喜欢豆娘了,他们都来与自己争……
午时,章氏又领着不知谁家的伙计,给他们几个送来果子吃食烧酒等物。豆娘帮章氏收拾碗碟时,刘程的眼睛再次直了。
他看到俊、容等人都在她身上闪过停顿的目光,心里一阵失落,若不是被自己抛弃,她何以落到这般境地?而此刻她眼睛里根本没有他,当然也没有他们。
(二)
刘岚来了,见到豆娘,面上虽不动神色,心中也是一阵心痛。
现在只有刘岚是唯一能够掀起豆娘内心波澜的人,她强压住自己的心情,表现出很生疏的模样,落落大方道:“今日我替他们叫了两顿饭,统共花去二十八两六钱银子,加上伙计的跑腿费等,刘大官人就付三十两吧,如果今日没带着,劳烦明日遣人送过来,食店掌柜说了,不得赊欠时日过长。”
俊容而二人,包括刘程都是平日花钱不数数之人,去哪吃饭喝酒,完事抬腿就走,自有小厮跟着随后付账,没钱了小厮自会找家中管事要。
这些鸡毛蒜皮斤斤计较之事,若他们自己出面会觉得有失自己的身份,提那黄白之物更是俗不可耐。
被豆娘这般直面说出来,几人顿时都觉得有些脸上无光。好像才意识到,原来她把自己几个视做等闲之辈,终日只知吃喝拉撒的平常凡人。
刘程尴尬道:“带着的,五儿?”他这才发现五儿没跟着兄长过来。杨蓉给自己的随从使了个眼色,那人伸手入怀,便要上前。
刘岚微一皱眉,踏前一步挡住那随从,对刘程道:“你先陪客人回家,这里的事,自有为兄善后。”
待他们都各自上车上马,刘岚才回身仔细看向她:“可是身体不舒服?喉咙疼痛?”
这句话一入耳,豆娘便觉得自己似有无尽的委屈,眼泪也无端流个不住。
有时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一见到刘岚便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管不住肆意流淌的眼泪,难道是因为儿时对他的依恋?亦或是他总是对自己太好之故?又或者是羞于启齿的心病?
她极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摇了摇头,故作镇静地回身退向铺子,道:“刘大官人一路慢行,恕不远送。”
刘岚几步超过她,探头越她的肩,就看到见那双蓄满泪水的眼睛。
他长叹一声,紧紧握了握隐于袖中的拳,望了望先走的那些人,对豆娘道:“……一句话,竟引你伤心至此,可是戳到痛处?
你……你有何苦衷尽可与我诉说…….那些事我已尽知,你莫要怕,也莫要太辛苦了。待家人再送银两过来,你一定要收住才是……
往后,我再不会让你受之前的那些苦……你记着,我是哥哥……前世今生都是。”
刘程看到哥哥落在最后,与豆娘说着话,而自己,他挪动着头从车帘的缝隙中追看豆娘的身影,心想,哪怕只与我说一句话也好,哪怕看我一眼也好,你看我一眼呀……
马车载着他对她无限的眷恋离去,她细条的身体淹没在烟尘与街巷处……此一别,何时再相见。
杨俊则看了眼杨蓉,杨蓉点了点头。于是没过多久,在他们回京之前,关于豆娘的一切消息皆由信鸽传至他们手中,当然刘岚兄弟是不知此节的。
因为杨俊杨容这次都负轻伤,修养半个多月后,二人即告辞离去。他们要赶在春节前回到京城,有个随从因是伤在腿上,便令他留下来养着,年后再回。
他们又对刘家兄弟说,在离去前,还需一起去见一个之前计划见却没机会见的人———上官云,完事之后他们才会快马回京。
刘程已经勉强可行,他得知上官云就是舅母早年抚养的义子,只不知这位何德何能,三皇子竟如此重视他,要亲自来给他们引荐。
刘岚表情凝重,沉下脸来,对他道:“我自己无法躲脱也便罢了,如今连你也牵扯进来。你尚年少不懂深浅。且小心办事,诸事不要仅看表面。”
略作沉吟,又耐心给他讲诉道:“运送的粮食称漕粮,而漕粮的运输称漕运。但即便你是为朝廷办事,在运道中亦会受欺侮;可以影响到漕运的,有很多,其中就有漕帮。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以贩盐为业的为盐帮,负责漕运的船家组织到一起就是漕帮。漕帮因漕运而来,在民间有很大的势力,即便朝廷也头疼甚至无可奈何。
因着漕帮与各个关口之间利益错综纷杂,往往漕运的期限和漕粮的质量都要受其影响,于是为了平息事态,照顾各方利益,运输一般采取官运为主、商运为辅的方式。各路漕船按期入仓后,再装官盐返航,增加效益,因之又要牵涉到盐帮……
因此,这方面,并非表面看来的简单,初时还是请父亲陪你各处打点一二方好。据说这个上官家先是靠贩卖药材起家,后来又与漕运搭了伙,三皇子可能想让他在漕帮中坐大,委派他拘管此路各漕口……”
“……漕口,则是围绕着漕粮的征收和运输并借此安身立命的漕帮中人。他们熟悉信息通道,拥有信息优势。
如若小户投靠他们,他们就可以提供保护,替他们代交漕粮,以避免官吏的敲诈。比如下里庄的管姓家家主管世肃,就可算作梅花镇五村的漕口……”
其实刘岚说的盐帮与漕帮,就是大家拉帮结伙的出远门跑长途,靠倒腾贩卖做生意赚钱,类似现代的这种商会那种商会的性质。
从海里或者盐田里拿盐出来贩卖,叫盐帮;靠替人运输并贩卖从中盈利赚钱,像江南鱼米之乡,物产丰富,他们就要托人把大米运进京城贩卖,这伙人则被称作漕帮。
这次由刘岚兄弟陪同俊、蓉两个,去拜访这位在漕帮中颇受拥护,本地人称做是小霸王的新起之秀上官云。
(三)
栖凰山脚有五个庄子,石门里凤凰寨位于昌山岭居东;梅花庄居中在栖凰山正面,是五个庄子中最大的一个,进山的大道直贯南北,它前方五里处,就是辖制这五个村子的梅花镇。西就是下里庄乌鸡村算野鸡岭地界。
梅花庄住户最多,姓氏纷杂;而其他四庄,姓氏就比较简单。如石门里几乎全是上官家族,凤凰寨除姓刘的还有姓石姓齐的;下里庄是管氏一族;乌鸡村则朱姓人家稍多。
因为之前三皇子就派人将上官云的师父给他的信送去了,并告知他今日拜访,所以他们来时,上官云倒是十分诚心的恭敬客气以礼相待。
上官云在近几年中,扬名立万,威风几乎超过本地霸主管氏。众人坐定,都不由细看对方,只见此人身材高大,面色稍黑,皮骨强劲如铁,双目炯炯有神,一眼望去,阳刚之气十足。
上官云也打量几人,见他们四个都是个个样貌非凡,人品出众。三皇子身姿挺拔,隆准丰颐,蚕眉虎目。杨蓉疏朗俊秀,风度儒雅从容。刘岚仪表不凡,端严貌美。刘程更是面如脂玉,唇若敷朱,风姿如玉。
心下不由起了轻视之心,暗自鄙夷道,不过四个绣花枕头……喝茶间隙,与杨蓉笑道:“师弟,听闻你幼年即拜师,为兄愚笨,从师日浅,想请你指教几招,不知……?”
杨蓉忙起身笑道:“师兄说哪里话来,应该是切磋才对,何谈指教。”
当下上官云命人送上宝剑,二人便比将起来,一时间剑锋相撞,疾如闪电,腾挪躲闪,难解难分。
众人看得鸦雀无声,几个回合之后,连杨蓉也暗赞上官云厉害,脚下一点,退出圈外,拱手笑道:“师兄武艺超群,小弟自愧不如。”
三皇子打圆场道:“二位同出一门,武艺自在伯仲之间。想来平日也难得相见,既是高下未分,不如点到为止。”
上官云豪迈的哈哈一笑:“某却耍得兴起,不知哪位愿陪在下过几招,权当讨教解闷,何如?”
刘岚抱拳道:“在下平日亦爱些花拳绣腿,自修了些微剑术,此刻不若请上官贤弟赐教一二。”立时,在场几人皆兴致大增,连俊、蓉二人都想知他功夫深浅。
刘岚并非侍才卖弄之辈,此番,不但要使上官云尽快臣服,也为刘程以后与他交往有个倚仗,更是在三皇子他们临去前给他们的答复_____我对你已毫无保留。
上官云见刘岚风度翩翩一书生,以为他真不过与自己探讨一番而已,不想满不是这么回事,到最后反倒要使出浑身解数来对付。
而刘岚则一直表现得风淡云轻满不在乎。只见他身轻如燕,忽左忽右,上官云百般变化,他就有千般应对。
上官云心知遇着了强手,找了个破绽,喝了一声"着",猛不丁地向刘岚左侧虚击一剑,随手一个猛虎扑食,向他右侧扑去。
而他哪知道,刘岚带着记忆出生,前世从小就受过高手指点,又有无数次实战经验,这声东击西的招数于他实在是小儿科。
只见他身子一闪,腾空跳起,转到上官云背后。上官云因用力过猛,扑了空,一时转不过身来,刘岚伸手在他背上只轻轻点了一点即止,却又瞬间似脚底打滑般跌倒在他剑下方。
上官云正愣神间刘岚已经拽住他手臂从地上站起,笑道:“多谢承让。”
上官云黑脸霎时通红:“哪里,此话该小弟说才对。本人技拙,各位见笑了。”说完,又大笑起来,嘴巴都快要咧到耳朵上了。
他为人豪爽有度量,知道刘岚故意跌倒是要给自己留面子。自出师以来,他还从未遇到过对手,心下遂对刘岚佩服不已。
席间,几个论起年岁都相差无几。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便都有了惺惺相惜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