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刘岚快马来到新洲柴库县邢家寨,郑之秀的表妹仪娘,就被郑之秀安排住在寨子外侧的一处小小的宅院里。
仪娘被迫做妓,自然受过不少的摧残与折磨,直到她身发恶疾不能接客。老鸨也不给她请郎中,只说这病无治,命人看着,只待她死后丢弃乱葬岗了事。
就在她奄奄一息,以为自己将死之际,郑之秀人托人问寻到了她,再托人替她赎身,最后托了个叫做邢智的官人,在这里买了处小院子,将她养起来。
她清楚,郑之秀也非自由之身,因此只能如此一直人托人照应她。明知水过地皮湿,花销会更大,却也没奈何。
来到这里之后,她的病经过延医吃药精心调养,明显有了起色。
郑之秀又托人捎话来说,不久的将来,他便会重获自由,二人即可见面,相守到老。于是,仪娘连做梦都有了笑容。
然而,上天所眷顾的幸运之人不是他们,活着只能给表哥徒增烦恼,她这样认为。
死了虽然更干净,但,若是能趁活着再见他一面就好了。不过,她也知道这只是自己不切实际的奢望。
仪娘立在院子里,眯起眼睛望着冬日初晨的阳光。
那日,照应她日常起居,跑腿做粗活的婆子告诉她说,邢智竟亡故了。
因此,郑之秀再不能捎话过来。那婆子还说,估摸着仪娘也给不起自己工钱了,今日她也是告辞而来。
所以,这些日子,小院中也就仪娘独自一人挣命。
因为断了与郑之秀的联系,形同绝了她的念想,不用药才十几日的功夫,病情便开始反复,而且更甚之前。
仪娘看着突然闯进门来面色冷峻的刘岚等人,刚开始还由于没防备,似吃了一惊,随即便从容淡定了。
虽有轻纱遮面,但也可听得她在轻声而笑:“这位官人,奴已是残花败柳,若不嫌弃这带病的身子,给你便是……”
“贱人,住口。”刘春儿喝道,而刘夏儿已经一个巴掌扇了过来:“你把我家爷当做什么?”
纱巾飞起,一张布满疹子溃疡的脸上现出几个指头印,有耐不住大力的破损处渗出些许黄水来。
女子微微一笑,没有表现出丝毫被打的疼痛模样,也无丑容被曝光的难堪与羞愤,她说道:“那么是奴哪里得罪了官人?”
她将纱巾重新系起:“这般模样,莫吓着几位才好。”
她款款道来,不卑不亢的言语着,神态之间竟颇有类似依依之处。刘岚心下不忍,道:“只是某与你表兄郑之秀有些过节,暂且拿你做质,不会如何,娘子只需委屈几日便好……”
他们带着仪娘正欲出门,却被一个头戴帷帽的妇人拦住去路。
“这位官人且慢,小妇人此处有欠条一张,乃这买房主人所写。若要走时,需先把欠银一千两还清……”她说自己叫柳凤娘,是这院子原来的主人。“这欠奴家许多银两之人,便是这位娘子。奴家今日即是来讨债的。”
刘岚接过一看,竟然真是欠据。
仪娘也承认自己是自己按过的手印,只是说道:“那位叫做邢智的官人,已经扣除了奴家表哥送来的一千两银票子,这笔钱已是早还了。那日邢官人还对奴说,他已亲手撕了欠条的。”
“这个小妇人却不管,反正既有欠据在手就是债主。奴家得跟定你们,不然,你们把她带不见了,小妇人去哪里去找银子来?”凤娘听得刘岚要带仪娘去梧桐,便道:“奴家那边也有亲戚可倚靠,不若这便随了你们去。”
冬至,早点回家才是最正经的事。刘岚见此事与己无干,又急于回家,也没细想这位娘子,一个妇道人家,孤身一人,为何会轻易听信他人,随生人远走他乡。只说道:“这是郑之秀的事,需他来处理。若你不怕我等是坏人,就请自便。”
结果是,他带着仪娘前边走,这位娘子雇了车自在后面跟。
若他们走快些,那女子便哭天抹泪大叫大嚷,说他们欲抢了她的钱财逃跑……
最后,比原计划迟回来两三日,两个女人被他一起带回了梧桐县,这边也错过原先定好的冬至出游之期。
他将仪娘安顿到自家在昌山岭凤凰寨的庄子里,即请来路上巧遇的一位据说是当代名医的老人家给她看病。然后告知仪娘不可四处乱走,等于是软禁着她。
那柳娘子却依旧赖着不离开,说要守着仪娘,吵嚷着非要与她住一处,却又嫌弃她的病,不在一屋里歇。
刘岚自吩咐了丫鬟婆子照看仪娘的生活起居,对柳娘子的要求,也点头依允了,刘家家大业大,养她几日不算什么,替她问寻她那兄长自然也非难事。
刘岚这里快马加鞭回城,才进家门见过父母,就有刘程的小厮五儿吊着一条手臂,尘土满面衣巾不整,着急忙慌跑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回禀道:“老爷、夫人、大爷,不好了,三位爷都受了伤……”
一听此话,王氏先哭将起来:“还说最迟后晌即回,竟一去两日未归。你父告诫我说,他如今大了,叫我别一味拘着……”
刘岚得知刘程等人现在在梅花庄落脚,随行下人也没个齐全的,还死了一个刘三儿。要府里派车派人去接。就对父母亲说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儿这就去接他们回来,请父母大人在家安心等待。”
(二)
原来,这山中狩猎之事,刘程三人皆是外行;随行的几个,也都是年轻后生,初生牛犊不怕虎,无人晓得深山老林之凶险。
他们自认身强体壮,又有多人相伴,且此处山景色秀美,实在令人流连忘返,却不知明丽柔和的背后往往暗藏杀机。
他们以为越往山里面走,野物也越多越好得手,兴高采烈皆以为会满载而归。
途中,野物的确是得了不少,因马驮不了他们都不再放箭了,遗憾的是没见着一只鹿。几人决定再寻只鹿就回转,结果乐极生悲迷了路,一直转悠到天黑。
人困马乏至极,只好将猎物扔了些,继续寻路出山。
深夜,这山林四处漆黑,间或传来各种动物时断时续的呜咽嘶鸣,白日间的各种美丽诱惑此刻尽皆消失不见。
正在他们心中发突,急于回家却找不着出路的当口,忽然,对面一对对绿莹莹的眼睛闪光发亮,朝着他们直直打照过来,九匹马儿顿时嘶叫跳跃一片沸腾。鹿没寻着,他们却遭到狼的袭击。
原来,他们马上捆绑的猎物的血腥之气被狼群嗅到,之前所扔的那些恰如诱饵,又引了几批过来,于是几个狼家族,足有五六十几只汇集到一处,齐扑发难。
九人哪见过这阵势,立时都是手抖脚软胆战心惊。好在杨蓉与杨俊还有他们的四随从都有功夫傍身,稍带护住了刘程的性命。
待形势稍缓,又每人点燃一只火把,圈作一团,将身边所剩猎物,全部呈献给与他们面对面眼对眼热切交流着,已经大快朵颐却依旧虎视眈眈的狼兄们。
如此僵持到天色将明时,饱餐一顿的大爷们,这才各自散去,把那些没啃尽的肉骨头也尽数打包拖走了。
众人松懈下来,左右一看,马没了。因为一开始逃命时,狼首先追咬的就是那几匹驮猎物的马,因此都惊了,乱跑乱甩,众人只好下来放它自去。饶是如此,似乎也没一匹突围得生。
众人从慌忙间落马起,便只顾了设法保命,跳崖撞树,互相挤踩搀踏,结果人人带伤,个个挂彩。
丢了的那个刘三儿,最后从一处山崖缝隙中被找到,估计是冷不妨掉下去的,身上无伤,却没气了。谁说了句是胆被吓破,死了。
众人拖着尸体继续找出山之路,总算遇到几个本地胆大山民,结伙进深山来打猎。经他们好心指点,在第二天的半夜才算出了山。一群人狼狈不堪,饥肠辘辘。要住进客栈,结果这一带家家客满。
待要寻些吃喝,四周酒肆食店的门也都关得铁桶一般,唯有后排村巷处有一丝微光闪耀。
崴了脚的刘程由五儿扶着,一步一瘸将他们带到后街村拐角的王氏豆腐坊。
此时才是三更时分,因君悦客栈要货早,王武夫妇与豆娘都在忙碌,推磨、生火、熬豆浆…..连个能拉磨的小毛驴都没有,万事靠人力,要做出一锅热气腾腾的豆腐出来是很费时的事。
此地因为靠山近,免不了有野物出没。狐狸黄鼠狼啥的偷吃些鸡兔之类也不算什么大事,最近一次葛家的孙子竟遭狼觊觎了。
他家养只大黄狗,这狗最忠实了,所有人都知道。
它发现有狼盯梢自家的小主人,待主人不在时,它就进屋守在小主人身边。结果不明事由的女主人嫌狗体臭,不喜它到屋中来,就把它链到院子里去了。
于是狼再来狗只好拼命“汪汪”,家里人嫌吵,就把它移到远离院子的树上去,倒是真安静了。
结果早起后发现狗被没了,只余一摊血迹。因它被拴着,没法跑。链子一匝匝绕在树上,估计狗要逃避,只能绕着树跑,链子就越来越短……
再后来,趁他家没大人,狼终于叼跑了孩子。
还好发现及时,一大群人死活从狼口中追回了这个可怜的孩子,但孩子的左腮上留下了永久的纪念——-两颗狼牙咬的血窟窿,大腿上也少了块肉……多年后这孩子长大,人送绰号“狼丑疤”……
自发生过那件事之后,王武家就也喂了一只狗。
因为住在这村拐角上,没个门楼子,院墙又矮,小旺儿太不安全了。同期还养了一只猫,豆娘给它们起了名字,狗叫发财,猫叫富贵。
还别说,这两只都不满两月的小东西,教了几次还真认了,一叫就来,竟似比旺儿先懂得了些许人话。富贵发财从小一起处着,竟都忘了对方是各自的天敌,成日里出则成双入则成对。
(三)
刘程一行还没到门外,发财就狂吠起来,听着凶猛无比,很是瘆人。眼不见的还以为这恶狗有多大个,其实不过一尺来长。
王武夫妇与豆娘都停下手中的活计,竖耳倾听。敲门声响起,有人喊:“王家舅父,开门……”
“王家老爷,请开门……”
“……我等只求暖和一时,歇息片刻…..”
三人面面相觑,而门外的人,耐心的一便又一遍地敲着门,喊着话。
狗叫声、敲门声、人语声乱醒了正在酣睡中的旺儿,他不耐烦的大哭,哄也哄不住。王武只好与章氏收拾起床铺,见豆娘母子也穿戴齐整了,方去将门打开。
王武见是刘程,愤然便要将门关起,却被刘五儿说着好话,谄笑着拉至里面,另外几个人立时都堆挤了进来。
死的那位因不宜进村,他们把他安放到了村外安全之处,反正他已经不知道冷了。
他们几个又饿又累几乎都垮了,既然有了地方歇脚,也便无从讲究,全身放松下来。因没坐处,直接歪倒在地都不在乎了。
这里虽没取暖之物,但毕竟是屋子,比露天席地舒服得多。虽然太小,但挤着也暖和不是。
在这狭小的房间里,一灯如豆。
“……王家舅父…..”刘程踌躇着叫:“王家舅父……可有些吃食?……有些热水也好……”他厚颜一瞬不瞬盯着王武面沉似水的冷脸,迟迟艾艾的问。
接着自感面颊开始发热,声音便也随之越来越低,极至最后,几若蚊吟道:“王家舅父与舅母别来无恙?……王家表弟……豆娘……”
王武根本没搭理他,看都没往他这边看一眼就顾自往后院去了。感觉到面带冷淡的主人家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极深的恨意,众人便都缄口不语。
一时屋内落针可闻,突然有孩子的哭声传来,刘程心下不由一阵激荡,单脚挪到铺子与后院相连着的后门边,却没勇气将那门打开看一眼。
杨蓉杨俊虽觉事有蹊跷,却也没精力再打探追问。接着,听到那边有劳作的声音……又有豆浆的香甜味道飘了过来。于是众人的肚子都咕咕作响,此起彼伏……
刘五儿腆着脸进去讨要,结果很容易就给每人端了一大碗出来。众人只觉这是平生难遇的美味,个个灌了个汤饱肚圆。只有刘程,感觉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
刚才他看见豆娘了,她穿着男人的衣袍。个子似高了些,身形却更加纤细。脸上遮了布巾,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无波无澜。
她陪同五儿给众人端出豆浆,然后平静如水用低沉的声音,淡淡的说道:“一碗豆浆二十文,各位若还要时,在下再去端。”
刚才王武虽没理刘程,但豆浆熬好后,还是给每人备了一大碗,用提篮装了几层准备送过来。
这时豆娘如往日一般拦住他,接过提篮就要自己去送。平时给附近客栈食店送豆腐的,都是豆娘,因为王武有腿疾,天冷的时候,就不能多走路了。
更休说如今,往年冬天睡炕,现在夫妇二人搭木板睡铺,还连火盆子都不舍得自己用。近些天,在自己家里行走都瘸着,所以豆娘便争着去当这个跑腿。诸如推磨拉磨这些走路的事,全靠章氏与豆娘。
自王诚出走,祖屋失去,这二老,竟如双双老去十几二十岁一般。
因知他几个都不是本庄之人,特别是祸害刘程也在其中,王武就不想她现身,也反对收取豆浆钱。
他认为,豆娘一介女流,应尽可能不抛头露面,此其一;另外这些人显然是遇到难处了,应该免费提供帮助,白送水食。
豆娘则执意说道,我是女子没错,但身为女子的我以后要做生意谋活路,您二老总会有力竭之时,我以后也难免不遇生客;至于刘程,做错事的不是我,为何我反要躲避他。
这些豆浆,辛辛苦苦做出来就是要卖来获利,又不是轻易所得,因此收费也是天经地义合情合理,即便他们有难,也不是我们所致……
一家子正争执间,当然是用的眼神手势交流配以悄声低语,隔墙有耳,不然在前铺的几人都可能听去了。
豆娘见五儿进来咽着口水,拿眼直瞄豆浆,待他结巴着说来意,她便点头与他一同过来了。
豆娘已经做了一段时间营销,在她看来,只不过客人中多有一个刘程罢了,不能怕见他,今后就不做生意或把公婆拉到自己前面做挡箭牌。趁现下人多眼杂,倒也甚好相处。
刚历过生死劫难的刘程,看到自己日思夜想的心上人,心中苦涩,几有嚎啕大哭的冲动,他将头低低垂下,用大碗遮挡着脸,让眼泪尽情落入热气腾腾的豆浆中。
他不知道,豆娘那一向清脆如鹂啼的嗓子因何沙哑至此,都听不出是男是女了。而豆娘自出来说完那话,就低眉垂首帮着五儿将豆浆递给每个人。
刘程颤着唇抖着手接碗她也似没看见一般,头都没抬。她利落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最后连他几个非要多给的钱也找了零头结算清楚,一文没多要,显然是早备了足够的零钱。事毕,她给众人略施一礼,侧身而过,自回后院去了。
自己的随心所欲,究竟给她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一直低着头的刘程觉得眼眶又湿了,他也不清楚是出于懊悔还是心痛。
她穿着陈衣旧衫,住得寒酸简陋,做着几钱几两毫毫厘厘的生意,却没有一丝自卑自惭之色。
有种气质是与生俱来的,从容淡定、优雅低调却又大方得体,这是一般人怎么修炼也不极的。便如同金子,那是天生的材质,即便落在哪也一样闪光耀眼。
俊、蓉二人是何等人,先时只是觉查到刘程的失态,立时都注意起这个少年来。
但见他虽然遮了脸,昏暗的灯影下却依然可见其眉如柳叶,目若秋波,睫毛起落之时自有一股掩饰不住的天然风韵。见多了各色女子的两人已经看出这是一个女人,一个不平常的女人……
而与此同时,豆娘听到一个面皮微黄,蓄着须的汉子恭敬的说了一句感谢之语。虽略带他乡口音,却是一口官话。
她本是京城来的,对官话再是熟悉不过。心里虽是一突,但她常在铺子外头应酬,面上却依旧不卑不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