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午时分,火堆燃起,香气四溢,九人吃到了自己猎获的美味。进山愈深愈是少有人迹,而此刻却有人向他们走来。
近了才看清是一只猴子被三个本地猎户牵拽着,似要出山。他们身上已经背了不少其它野物,默默从他们身边走过去。
为生活所迫,有些贫苦人家为了生存,瞪大饥饿的眼睛四处觅食。
各种野菜树叶、蘑菇山笋是常年不断的蔬菜;溪流中的小鱼青蛙、林中的飞鸟甚至蠕虫和毒蛇都可做他们果腹的美味。
“猴子也可以猎来吃的么?”刘程皱了皱眉头,看着因遭强拖而一步一挣扎的猴子心生怜悯。
“许是不小心被逮住,你看,少了一只手,被人用刀砍去了。”杨蓉低声道。
“三只脚的猴子也能练杂耍么?看样子已经长大了,此时捉来也不知好不好调教。”一旁的刘五儿刘三儿等人也私语。
突然那只猴子在众人的注视下,如受惊一般,忽地怪叫一声,一跃而起。竟挣脱了绳子,连蹿带蹦地爬到旁边的一棵树上。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几人一跳。那三个猎户立即扔掉身上的累赘,把那棵树围住。
他们大喊大叫,踢打树干,吓唬那只惊恐万般的猴子。
那猴子盯着树下的人,拼命挣扎着,用三条腿艰难地,浑身颤抖着爬向树梢。枝叶间那棕黄色的躯体,随着枝丫的摆动缓缓接近树顶。
一个年轻猎户折了根较长些的树枝,手脚并用地向树上爬去。他站到一个较大的树叉上,举起手中的武器,冲着猴子恐吓示威般挥舞。
大概是伤后笨拙,亦或因为所攀的树枝太细,只听咔嚓一声,那猴子随着断落的树枝,扑通一声从树顶重重地摔到了地下。
树下二人上前按住那已经无力挣扎的躯体,用绳子重新栓好,待树上那位下来就继续上路了。
刘程等人不由再次唏嘘感叹一番,只有杨俊神色无波似不以为意,继续谈起刚才的话题。
弱肉强食,自来如此。
(二)
今上有八子,一直未立嗣,东宫之位已然空置多时,几位皇子都为将来必然的储位之争做准备。
三皇子既非嫡也非长,但他是天家血脉,哪怕你不想坐那个位子,也得提前选个英勇善斗的领跑者出来,然后给人家摇旗呐喊助威;假若不想排错了队以后面临裁员风险,装疯卖傻也需要赶早才是。
而身为皇子的骄傲与优越感使得这几个热血男儿不愿屈服示弱,更不曾想过要退一步海阔天空。
于是,私下里拉帮结党,各耍阴谋手段,至于结交江湖朋友,那更是稀疏平常的小事。
平日,他们各自府中都会收留一些武林侠士,这三皇子也不例外。他不但喜好饮酒击剑,还经常溜出京城,和剑客力士们厮混游玩,虽然没学会多高的本领,但也算有一些武术功底。
自三皇子发现刘岚这个人才之后,一再拉拢,意欲收为己用。而老谋深算的刘岚,竟似不明白他求贤若渴的心思,只是远远观望,不愿踏入这沼泽一步。
愈是得不到就愈想得到,他的勇气与野心,令他对滑不溜手的刘岚是既爱又恨。
因为一直未曾得手,他便籍着杨家并杨蓉的关系,经常与之就势论事,结果颇受启发。
经过多次的交往接近,发现刘岚才华横溢,简直可说是当世奇人,于是更加对他欲罢不能。现在的他,对刘岚几乎到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地步。
杨蓉既是他的表弟,又曾经是他的伴读,二人一起长大,自是明白他心意,遇事都会帮他协调解决。
此次陪刘岚回祖籍江宁,明面只为玩耍,实则要他明白表明态度加入争储智囊团;另外再扩大一下三皇子的势力覆盖范围,其实这招,也是受到刘岚旁敲侧击的指点。
以刘岚之聪慧,自是明白三皇子的心思。他本无意卷入这场角逐,但自从娶了杨氏,便难剪断这个牵连。
三皇子之母,由彩女青云直上一再高升至淑妃,就更加由不得他了。
皇子们逐年长大,形势逐年严峻,风声鹤唳中,他再是无所作为也一样会被视作三皇子一党。
所以,他没得选,只能助三皇子即位。好在,经他暗中观察考量,这三皇子也不是平庸之辈。
可能刘程本就讨喜,也可能是爱屋及乌。待俊、蓉二人发现刘岚有个率真可爱的兄弟刘程,又见他生得姿貌出众,人品风流,俱是喜爱莫名。
因其年少,可塑性极强,便决定耐心些将他培养成己方骨干,顺便把他也作为拉拢刘岚的一根线,一石二鸟派上用场。
当下,杨蓉收敛笑容,正色道:“我们到这里原是找一人,有人怀疑他曾在这边不远的新洲柴库现过身,又有一说,说在江安的静阳也曾有逗留……
他是我的七师弟,武艺超群,才华出众……因与我生了些误会,一怒之下,隐身匿迹独闯江湖而去……前后派了不少人,都没找到他……”
于是刘程得知,杨蓉拜师梅花门,有师兄弟八人,其中大师兄最是年长,受师父临终托付成为现任掌门。
其人名叫杨映寒,是一个厌弃世俗,不理凡事的修道之人;也是杨蓉的一位本家哥哥,江湖人称梅鹤真人。他武艺高强,骁勇绝伦,能杀人于无形。
老二即是杨蓉,不过他的水平就差了。
但他说几人中除大师兄外,功夫最好的,就数他的七师弟秦源,剑法矫如长虹,所向披靡。
杨俊有意结交,杨蓉也欲寻得他,了结些过往私怨,然而至今未得其踪。
“……说来惭愧,家父与先师曾有同窗之谊,那年师父来京,家父邀其小住。
大师兄与我同时拜师,不过那时我才过两个生日,十年之后方去学艺。因此,没有七师弟随师时间长……
师兄弟中,除我与七师弟同年外,岁数都比我俩大……”
“……还有一事,改日,我们去昌山岭走一趟,给你引见一人,将来估计会有些用处。”杨俊对刘程说道:“家住栖凰昌山岭石门里,人称小霸王上官云,你可认识?”
刘程点头:“虽未曾谋面,却听说过他不少事。”
(三)
栖凰昌山岭石门里的家主上官彦睿,生于新洲柴库邢氏大族原名邢彦睿。
其父嫌弃他“头生反骨”、“桀骜不驯”、“蔑视礼教”、“离经叛道”……
因而最终与邢家断绝关系,跟了他师父的姓氏——一个复姓上官,孑然一身的游乡郎中。
上官彦睿后来以收购、贩卖草药起家。有人相请时也看病,有钱的给看,没钱的他也给看。
他本性孤傲,做事往往出人意料。但同时他也有着商人的精明、乡人的直爽,在十里八乡的口碑不错,很受尊重。
其实他本身应该是个不错的人,只不知当初因何被逐出家族,有人说,约莫是与他父亲的续弦有关。
不得继母待见也便罢了,自己还看不惯继母的所作所为,不会隐忍顺服韬光养晦,多年连个母亲也不叫……年代已久,无从考究。
上官彦睿经营半生,累至昌山岭首富,置了不少田产,石门里整个村子的地几乎都是他家的。
他为人乐善好施,慷慨大方,然而这种好汉式的仗义行为,又与其日常生活的节俭吝啬同样的出名;其长子却与之相反,终日斗鸡走狗极尽享乐之能事。
上官彦睿之友与其说笑问及何故,他回答曰:“他有个能挣来银两的老子养着,我没有罢了。”
再说这个小霸王上官云,他,也出自新洲柴库邢氏一族,与那地方有名的才子邢义本是双生。
听说其出生之日,有化缘的和尚言道,邢家只能独留一子,不然,两个都不得活。
因此其父母忍痛将比较健壮的上官云,送给另一富足人家抚养。
他义母的婆家姓王,王老太婆与当时的邢家女掌权人,也即是上官彦睿的继母,是不知出了几代的亲戚关系。
据传,那王家的媳妇因丧子之后病倒,终日嚎哭不已。待得此子,如获至宝,方才好转。
不过,这孩子却不得王家老太婆待见,非给他起名为云复姓上官,当时旁人都不知何意,也不清楚他与昌山岭当家之渊源。
也是那老太婆难缠,忽一日因些小事不如她意,便将他逐出家门,并辱骂于他:“……你这白眉赤眼的小儿,腥辣凶横的模样果真像极你那被逐出族的伯父,从初起我就看出你大了不会是什么好鸟,确然骨血里带着不着调…..”------云云。让他自去昌山岭石门里追宗寻源,机缘巧合,后来他还真就去了,并从此在那儿落了根。
(四)
当时他从王家出来,为谋生路,赶好县衙招募书吏、衙役,便去做了个年龄最小的差役,差役即是“临时工”供州官县官使唤的人,在州县衙门中的地位很低,也被叫做“贱役”。
很多地方的差役都不能入家谱,这在传统的身份社会里可谓是最大的耻辱。因此不是一般人喜欢选择做的职业。
所有人都欺他年少,诸如获盗押解之类没油水又辛苦的差事自然就会落到他头上。
时逢上官彦睿之子上官昕吊尔郎当不学好,当然自身也非善类,因与人争妓,竟失手打死与知县相好的白秀儿,知县一心想要上官昕顶命,派了上官云押解上官昕去州里判决。
上官云当时已经知道,自己是新洲柴库邢家的后代,邢家的家主___他同胞兄弟邢义,与后来的邢礼都有找过他,希望他能认祖归宗,却遭他拒绝。
因此他已知上官昕与自己是同一个祖父,惜他年纪轻轻就要遭此死劫,便在路上私自放跑了他,然后自己回去顶罪,当时被判了二十脊杖,送去了州府牢城。
他领教了那里的黑暗和无道,但也在那里得遇高人,碰到杨蓉的师叔,学到了些真功夫。
那邢家乃新洲几世大商,受官府特许可经营盐茶一项,而邢礼则是如今的当家之人。
上官昕与邢礼一向往来密切,便去投奔以避风头,欲待这边知县调任之后再重回故里,邢礼就让其到京城店铺帮忙去了。
他人去了京都方写信与父亲,告知前因后果,请父亲找这个叫做上官云的小差役致谢。若有所求,也望父亲能成全他。上官彦睿在收到信之前,已经知悉此事。前番上官昕犯了官司,他也曾诸多打点,所以上官昕即便去得州牢,也就些皮肉之苦,不致丧命。
不过,既是今日结局,上官彦睿也就认了。是以从上官云获罪住牢起,他就使了不少银子托人照顾,后得知他与自己同出一源,便设法在他将要被送从军之前,搭救回自己家里去了。
上官云因是年少血热讲义气,性格豪放不羁,打架只知拼命不知惜命,对他与交好之人办事,皆是两肋插刀,鼎力相助。
几年时间,在梧桐县就闯出了名头,人送绰号“小霸王”。他对自己难时给予援手的上官彦睿,则更是掏心挖肺惟命是从。
上官彦睿思及上官云那时,也是因仗义救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才获罪,见他生得虎背熊腰,高大魁伟,为人豪迈又有度量,竟有诸多相类自己之处。
又暗中观其年岁虽不大,为人处世,待人接物竟处处都透着老成持重。于是时日不久,便对他有了喜爱亲近之意。
一次,本地一姓管的大地痞想要插手药材生意寻衅闹事。那是整个梧桐都无人敢惹的黑恶势力,当时的上官云年仅十七八岁,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以及一腔热血,恩威并用软硬兼施,帮上官彦睿解了困。
至此,上官彦睿便郑重宣布收其为义子,如亲子一般对待,府内府外一应事体皆托付他全权处理。
其后来在身故之前,竟不曾留给自己的两个儿子片言只语,却当着所有亲友、家人、管事之面,拉着上官云的手,将自己毕生的财富全部交给了他。
上官彦睿膝下尚有一幼子,以及两个女儿,全家大小一直由上官云照管着。几年过来,竟是人人敬服,无有异心者。
而上官云的师父,是个游方侠士,经常有路见不平一声吼,只要遇到就出手的壮举,所以各地牢房他是常来常往,均可算做是他的临时住所。
后因连诛五霸而入狱,苦主家中死咬不放,便要被判死刑之际,也算是机缘巧合,得三皇子搭救。
当日,三皇子也曾百般挽留于他,但他只说自己自由闲散惯了,推荐了自己的唯一的徒弟上官云。
杨蓉已知上官云与自己是师兄弟。来此之前,他们通过京中的上官昕,与邢家的邢礼已是会过面搭上了话。
(五)
大千世间人千万,各人有各人的谋算,这三皇子在精心的构结他的网,如今说要见上官云,也是如此。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便如豆娘,此刻正挎着提篮,忙着给酒楼、客栈、食店……几家预定晚上用豆腐的商铺一趟两趟挨门送货。
她进到窟鬼酒肆时,居然在廊下看到一只被拴着的猴子。
它可能是被捕猎的铁夹夹到,一只前肢大概是被夹断的,前半截已不知去向,残端的伤口开始溃烂,上面还爬着一些蛆虫,显然被夹受伤不得自由已有两三日了。
它见豆娘好奇的看自己便也抬起头看她,死命蜷缩到柱子另一旁。
这时她才发现它的屁股下面有一滩血,而且很多。接着又看到有一个白白东西被它护在身后。更令她吃惊的是,那竟然是一只小猴子,一只浑身无毛的小猴,但是一动也不动,显然已经死了。
她看到它忽睁忽闭的眼睛里流露着一种只有人才会有的哀伤之色。那痛苦无助的眼神,竟使她心中不由一颤,于是便问伙计:“小二哥,这猴子是你们救的?它的伤处要让郎中上些药才好,看着好痛的。”
店小二看她一眼,笑道:“这个就无须王家娘子操心了,它是我们掌柜特地买来的。”
“哦。”豆娘应了一声,心道,别人家的事,自己还是莫要多言的好。想来,既然是买的,必会给它活路给它疗伤。
于是便告辞出门,一边走一边不由自主又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她再次看到那双茫然不知所措的眼神,心中不知为何升腾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那双眼睛似乎牵动着她的心,令她不安,便从道旁小贩处包了些果子折回,放在它脚边。
看到吃食,那双无神的眼睛突地一亮,微微颤抖的身子却畏缩着再次往后挪了挪。
她又向前送了送,它才伸出那只好手接了过去,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豆娘这才算放下心来离开,暗道,这猴子果真是通灵性的,连眼神都与人一般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