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真正的英雄是所在时代的精神,他不为肤浅的存在,纵是皇帝,也只是他存在意义的一个表征。王侯将相,似是无种哉,况于帝王!挥斥方遒,一切浮沉。
萧誉躺在浮光寺的厢房里,满身的伤仿佛算不得什么。思绪早已穿透床顶,怔愣着,让人强烈地感受着这是具活死人。他的思想已经湮灭在前半生里,活着只是因为不幸被救活了。
萧誉推开禅房的门,踱出门外。倾泻的月光,恍然落满全身,萧誉任凭月色撩人,寻了一处凉亭,在这蝉躁的夏夜里独自抚慰。温黄色的月光,随着时间的流逝,铺进亭里,萧誉在月光的温存里,闭上双眼,思量着寻回生命存在的意义。
但,思忆只是悲戚的加尘器,一步一步铺满伤痕累累的心,此外无他。
萧誉何许人也?如今的太平盛世,也是有他一份功劳。当初随着秦康打天下时,几入生死,那是如此酣畅淋漓。秦康许他万千荣华,他并没有辩驳,他要的只是一种意义,他活着的意义。为百姓,为天下,然后携着苏凉求得一世安稳罢了。若是当初,萧誉有那么些许的辞令,也许如今并不是这般光景。他以为,秦康懂他,但是人一旦有了权势,心就会变质。那时的秦康,必是不懂他,所以如今也只剩下这般的狼狈。
秦康是当今皇帝,无垠朝的开国大帝,年号嘉华。
当初封赏,萧誉也只是落得了个逍遥侯的名号。所谓逍遥侯,只是逍遥的人罢了,没有权势,萧誉也并未太过在意,但要他脱去兵权,在家养老等死,对于刚刚而立之年的萧誉来说,是一种无边的折磨,毕竟戎狄还未尽数消灭,边关仍是严峻。
那夜,萧誉独坐府中庭院,也是月色温华,诉不尽的柔情。命下人拿了酒,一杯一杯得喝着,妄自浇灭心中的不甘和躁动,直至月近中空,夜色晚凉,萧誉只得一声叹息。自古以来,皆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他又怎么会不懂,是该放下的时候了罢。以后自会有少年英雄来接下这个时代的使命。
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手指摩挲着酒杯,愁绪一阵多过一阵。萧誉感到身上莫名地多了些重量,往肩上一瞧,是一件披风,便已知来人是谁。萧誉叹声道:“阿凉,这么晚了怎么还没歇着?”背后的苏凉闻着空气里的酒香,浅浅一笑,回道:“你还未睡,我又如何睡得下去呢。我想着你必是为了今日的封赏不痛快了,寻出来,果是一人独自喝着闷酒。”声音有些沙沙的,很好听。说完就走到萧誉右旁的凳子上坐下,握住萧誉摩挲酒杯的手,不作任何言语,只是与萧誉默默对望。
萧誉垂下眼睑,慢慢说道:“阿凉,却是我对不住你。当初许你诺言,一完仗就会娶你,如今这样是否让你失望了?”说完眉头紧皱,望着苏凉。苏凉艰难地咽了口气,说道:“我并不怪你,你是我心中的英雄,你有你的抱负,我又如何怪得了你呢。要怪只能怪我自己,于千万人之中偏偏爱上了你,但我并不后悔,所以你也不必觉得对不住我。”
萧誉心中已是惭愧万分,反手握住苏凉,笑道:“不,如今这般我也不想再做些什么。我明日就进宫和皇上辞官,我们就此隐居,不问世事,可好?”苏凉闻言,惊道:“你放得下吗?我并不想逼你,我也会一直陪着你,不管你作何决定。你还年轻,如此已是浪费满身才华。”萧誉惨然一笑,沉沉答道:“皇帝不会再让我有何作为了,与其在这里痛苦,不如放下所有,寻得一世安稳。况且,有你,已是不幸中之万幸了。我又奢求些什么。”
见苏凉眼里的忧虑,萧誉再三的保证,才消了些。
这一夜,安稳无话。
【浮城,尽是满目荒凉】隔日,萧誉早早便起了,因着一道圣旨。
跪着的萧誉,他的灵魂早已在此刻被撞击得七零八碎,痴痴地呆愣,全身无力,软软地跪在原地,许久不知作何反应。直至苏凉前来,萧誉才抬起无力的头,不论苏凉如何问,萧誉也只是开着口,发不出音来,最后只是紧紧地抱住苏凉,默默流着泪。
苏凉看着这样失魂的萧誉,心一点一点地凉透。
萧誉是红着眼,冲进宫里的,一路并未遇到阻拦,都是些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兄弟,对于萧誉的如此封赏对秦康颇有微词。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萧誉并不是为此事来的。皇帝正携着某一妃子恩爱地在花园里赏花,看着这样的场景很是刺眼,萧誉心里的恨疯狂地生长,几乎是用吼的声音嚷了出来:“秦康,你这样是否过分了些?不要以为我会任你摆布,你怎能如此绝情!再怎么样苏凉也是和你一起长大的!”秦康满脸平静,拂了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去。
萧誉一路狠瞪着秦康。秦康看所有人走干净了,笑道:“我怎就不念旧情了?将苏凉嫁与藩国王子可是有无边的荣华富贵。”萧誉闻言陌生地看着秦康,眼里已如一潭死水,漠漠道:“秦康,你只是想拆散我们罢了。你只有一点没变,得不到的宁愿毁掉。你不知道的是,阿凉曾爱过你,只是你的无情令她伤了心。是你硬生生地推开,你怪得了谁呢?你这样就开心了吗?”秦康脸色微变,惨然笑道:“我已允了舒穆禄言了。”
秦康为了一时的安宁,牺牲苏凉的幸福,果是混政治的料,也许,只是因为这样,当皇帝的也只能是他。舒穆禄言何等的残暴,萧誉作为他长久以来的死对头,如何不知。再加上自己曾杀掉他最爱的女人,苏凉嫁过去,舒穆禄会给她的是怎样的折磨,萧誉不敢想象。
蓦然间萧誉觉得很累。转身慢慢走出皇宫,一夜之间,所有的信仰已千仓百孔,瞬间倒塌。
所有的事情已成定局。在苏凉远嫁的前夜,他连浇愁的酒也喝不下。
苏凉望着庭院里悲戚的背影,满心悲戚。她懂得他的苦,也不想他成为叛贼,不想自己真是红颜祸水,毁了萧誉一生。
在皇帝召她进宫,跟她说,若是她嫁,他活;若是她逃,他死。她就知道这一切无关萧誉,终究是自己在他薄凉的生命里狠狠地又插了一刀,也该是还他一世安稳之时。只是她没有注意到她转身离开的背后,秦康阴鹜的表情。
果是自古帝王无情。他的政治,一直是场流血的战争,只是,流得都是别人的血。
萧誉收拾好所有行李,坦荡地转身离开这让他心累的一切,默默地跟在迎亲队伍后面。
想到这里的萧誉,全身冰冷,果是夜凉如水。萧誉淡然一笑,包含了多少的复杂。此时瞧见宁萱安静沉默地站在凉亭外,看那样子,似是站了很久。宁萱在一个月前救了萧誉的命,萧誉并不见得是有多感谢,活着,到底为何,他已是没有了主意。
他对她礼貌一笑,转身回了禅房,虽能感受到身后紧紧攫着的目光,萧誉也不想理。
已是三更天,萧誉闭上眼,兴许是酒精的作用,很快地就入了眠。
梦里仍旧是苏凉的紧紧闭着的眼,不会再睁开,只是很漠然地睡着,怎么喊都不会有反应。
萧誉随着苏凉去了藩国,他混在人群里,看着苏凉满身红妆,慢慢地穿过嘈杂的世人,像是漂浮于世外一般,冷冷走过,从萧誉身旁走过。所有人瞬间都出了萧誉的眼,入眼的只有满身荒凉的苏凉。
那一夜,是苏凉的洞房花烛夜。但萧誉很没有意外地搅了这个局,从进入藩国开始,萧誉早就知道自己已然成了舒穆禄言的瓮中之鳖了,但这又如何?萧誉他无可选择。
萧誉闯进洞房的那一刻,看到苏凉手持一把短匕首,正要刺向舒穆禄言,却已被舒穆禄言点住穴。而舒穆禄一脸得逞不屑的笑,对着正闯进来的萧誉邪笑。这一切定格在这里也是好的,萧誉当时如是想。舒穆禄言缓缓开口,声音满是磁性,很是悦耳:“你来了,好戏刚好开场,真是时候。你当初杀了小曼,没想过有今天吧?我要让你尝尝失去至爱的滋味。呵呵。”萧誉想着真是魔鬼,来自地狱的声音。
后来的后来,实在太过悲惨。萧誉面对被挟持的苏凉,选择了妥协。舒穆禄言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魔鬼,竟将萧誉绑了置在新房里,看着苏凉一点一点地被凌辱,苏凉流着泪,亦已是别无选择。萧誉闭上眼睛,心中一片悲凉。
再后来,没有后来了,因为苏凉咬舌自尽了,只留给萧誉一张满是泪痕的脸,漠漠的,毫无生命,痛诉着什么。
萧誉却成了舒穆禄言泄愤的对象,沾了盐水的鞭子,好像不知道累地打着,萧誉全身血肉模糊,却忍着不出声。最后连烙铁都用上了,连着被折磨了两天,萧誉已奄奄一息。最后舒穆禄言将其抛至野林之中随野兽吃食,若是没有宁萱和她的师傅,也许,萧誉所有的痛苦也已经结束了。
此时,萧誉从梦中惊醒,想死不能死是最大的苦痛。每次想死都会被救回来,萧誉也着实不想折腾了。
【最后,一场无疾而终。】每日只剩像活死人样躺在床上,不理任何人。宁萱请了方丈过来,无论如何劝说,都无济于事。
这一切止于秦康来访的那个夜里。那夜,萧誉正闭着眼睛,顿觉有一道锋利的目光盯着自己,睁开眼,望见是秦康,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只剩下漠然和无所谓。秦康看着萧誉,冷冷道:“没想到你成这样了。算是白费了苏凉的一场苦心了。当初我没有杀了你,是苏凉用幸福换的,而今你却成这样,失了抱负,真真让人失望。”萧誉并不理他,秦康微微有了怒意:“你到底是怎么样?一点都不像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萧誉!“萧誉闻言望了秦康一眼:”那个萧誉,早就被你杀了。你是不是有什么危难,想起我还有些利用价值,却又趾高气扬地来求和。你有些可怜。“秦康似是被看穿心思,或者难忍此时这样淡漠的萧誉,一下有些气急道:”我不想装什么。但我知道,你的心里还有天下,还有百姓。明日午时,我在你府里等你,将你的战袍还你。别耗了苏凉一番心思,“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对手是舒穆禄言。“说完也不再多作言语,离开了。独留萧誉一人陷入长长的沉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