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誉回到原先的府里,直直进入清苑亭,便看到欣长的身影杵立在亭里,遥遥望着远方。萧誉的脚步停顿在庭院门口,出了神地望着那道身影,叹了口气,漠然地往秦康走过去,仿佛是在走向地狱一般地沉重。秦康很是警觉,萧誉走到一半就听到秦康冷冷的话语:“你终究还是来了。这就是你,哈哈。不知该说你些什么。和舒穆禄的战争,祝你成功。”就算离得远,萧誉还是感受到来自秦康的冷意,萧誉仰了仰头,把那作祟的鬼东西逼回去,矫情不适合自己。
后来萧誉才知道,是那些兄弟的罢兵,才换得了他的回归。但这,注定是一场关于血的离别祭礼。
萧誉带着二十万兵马与舒穆禄言对峙在一望无际的戈壁滩,绝对不负那句“黄河落日圆”的悲戚。
开战第一天,以大捷告胜。萧誉想着舒穆禄言铁青的脸色就觉得很痛快,心中的那份压抑减了几分,他知道他是用生命在打一场硬仗,他绝对不会回头的。回营之后照常例的是与同伴畅饮,当年与自己共同拼搏的一大群兄弟仍旧在,就像当年那样,萧誉感到从所未有的开心和畅快。人如其名的颜虎,还是那么随意,虎背熊腰,气场庞大;一股文艺范儿的谢亭,到战场上却是所向披靡,毫不手软,以前还经常被拿来说事;还有心思细腻的文若,当军师也可上战场,如此猛将实属难得..........萧誉端着酒,缓缓掠过每个当初也是同样出生入死的兄弟,不禁一阵感动。也许,这是一场结束的战争,这些兄弟仍旧舍不得。
萧誉唤了士兵再拿一坛酒来,旁边的一个文弱的士兵立马就跑去拿了。萧誉看着那个背影,若有所思。待那个士兵拿了酒,递给萧誉,萧誉接过的同时抓着那个士兵的手,那个士兵来不及反应,就被萧誉挥掉了帽子,约摸到腰的青丝在空气里甩出了一个弧度,那个士兵惊讶地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萧誉。萧誉微微惊道:“宁萱?!”宁萱一看被拆穿,讪讪道:“萧大哥,是我。嘿嘿。”萧誉瞥了看热闹的士兵一眼,假装咳了一声道:“你怎么来了?”宁萱皱了皱眉,以蚊子似的声音回道:“我担心你,就来了。”被众将士听到,瞬间哄堂大笑。萧誉瞪了众将士一眼,瞬间安静了下来,萧誉有些不好意思地吩咐了一旁的士兵带宁萱去休息,好好的庆功宴顿觉十分尴尬。
晚上的时候萧誉去找了宁萱,苦劝她不可留下来。并以营帐不得有女子的理由希望宁萱离开,宁萱想了一会,弱弱回道:“萧大哥,我千里迢迢地跟来这里,你发现之前不是也好好的吗?哪会影响到你呢,再说了,我赶了这么长的路,怎么也会累,你就这么急着赶我离开啊?好歹我也救过你的,怎么如此绝情呢?”萧誉见拗不过她,只得道:“那半个月之后你得离开,这是打仗,很危险,你不能任性。”宁萱想着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只得答应了。
萧誉接下去的战事繁忙,顾不上宁萱,故而已经快两个月,宁萱仍旧雷打不动地待在营里,毕竟并没有人理她,也没有空闲送她离开,也才让宁萱稍微地松了一口气。只是经常炖些东西,请士兵给送过去,宁萱害怕萧誉看到她,想起了把她送走的记忆,只得避而不见。
两个月后,萧誉陷入了苦战。本来是优势的一方一夜之间竟来了个情势大转变,唯一的解释是出了叛徒,否则所有的计策敌方不可能都知道了。而萧誉帐里的一个士兵莫名失踪更证明了这一点。朝廷的粮草断了,营里每日都萦绕着萧索和沉闷,周边又都是被舒穆禄言包围着,朝廷的援兵迟迟不到。跟萧誉较好的兄弟,凡是了解内情的,都只觉得为萧誉不平,更有甚者,要他叛变。毕竟事至如今,这场仗,打输不行,打赢了萧誉也未必好过。但这话萧誉一听脸色陡然一变,立马要他们住嘴,他要是贪恋权势,追求万人之上的地位,当初就不会把主帅让与秦康,况且如今的情况谋反也只是死路一条,乱世刚稍微安宁一点,百姓也已经不起折腾了。谁若能让百姓安居乐业,那便是最好了,百姓也不会太在意谁当的皇帝。虽说秦康对他做得那些让他寒心,但萧誉知道他适合皇帝这个角色,从他能够舍弃就可知道。萧誉打消了众将那些念头,每天都和文若他们商量对策,营里的粮草不济,撑不了多少时日,只能突围了。
这日,宁萱正在帐里给萧誉缝补些衣服,看到萧誉急急地走进来,心里也跟着紧张起来。还没来得及反应什么,萧誉便抢了白:“宁萱,你得离开了,现在军情紧急,你留着真的不方便,我不想拖累你。你留着,我还得分神照顾你,我真的求你了,别小孩子脾气,赶紧离开。”宁萱盯了萧誉一会,心里知道这次情况非同小可,愣愣道:“我也是会武之人,我可以帮你的。”萧誉厉声道:“这是打仗,不是开玩笑的,你再厉害也抵不过千军万马。”看着萧誉的态度,宁萱默默地去收拾了行李,跟着萧誉带来的那些士兵离开了,萧誉跟在后面送宁萱,临走的时候,宁萱看看萧誉,说道:“千万不要有事。等我。”萧誉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他心里懂得她的心意,但是不得再拖累一个这样年华的女子了。
三日之后,萧誉的兵马正式与舒穆禄言开战。
战事紧急,已是烽火连天。每天都有很多伤员,也会有很多战死沙场的将士萧誉一度地满眼是血,整个军营似有若无地又血腥味,委实又沉闷了许多。二十万的军马扣除老弱残兵其实只有十七万,而现在又死伤无数,硬生生地只剩下十二万左右的人马。最后颜虎、谢亭、文若全都出战了。
萧誉正与几个老将商量,此时一个传报战情的士兵一个拉长的“报”让萧誉无名地心抽了几下,萧誉停下来,只听着那个士兵声音洪亮,每一句话都撞击着萧誉的耳膜。“禀将军,颜将军他.....在寒烟谷与敌军打斗中中了陷阱,已重伤身亡,全军覆没。颜将军的遗体未能领回。”萧誉还没来得及反应,另一个士兵又紧接来禀:“禀将军,谢将军在侯门关与敌军开战,不料粮草被劫,谢将军拼死突出重围,已是重伤,现在正在营帐急救。”萧誉还没从颜虎的死讯里缓过神来,谢亭的重伤又给了他重重一击,身体微晃,不禁担心起文若来。
还好文若带来的是捷报。劫了敌方的粮草,可再让萧军撑上半月。
萧誉去看谢亭时,谢亭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呼吸微弱。萧誉想着平时谢亭指点江山时的意气风发,心中悲痛,转身出去给谢亭煎起药来。萧誉喂谢亭吃药时,谢亭根本已经喂不进去了,都吐了出来。萧誉忍住心里的悲凉,命了士兵给谢亭喂药,转身离开,实在不忍看着谢亭这般模样。
七日之后,谢亭撑不住,死在寒冷的冬日的肃杀里。萧誉带着全军从寒烟谷突围,这是最为易守难攻的地方了。自从上次出了叛贼,萧誉就更加小心了。每次的计策都只让身边信任的人知道,秘密进行。
似乎是上帝眷顾,以前与萧誉有深厚感情的一个部将竟潜伏在舒穆禄言的军里,故而这一场战役,势如破竹。这样的契机,作为主帅的萧誉理该安全回归的,但,这只是理该。
【英雄,只忠于内心。】宁萱滚过沾满铁钉的木板,受了鞭刑,气丝微弱地才见到了段瑞王爷,求了当日与萧誉情同兄弟的段瑞王爷,瞒着秦康私自带了兵马和粮草前来支援时,却得到了萧誉战死沙场的死讯。宁萱失了所有的语言,一下就觉得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后来,宁萱才知道,萧誉本不该死的。但他弃下所有兵马,独自一人追着舒穆禄言的剩余兵马而去。军队是在寒烟谷底找到萧誉的,以及被一支枪穿透胸膛的舒穆禄言和他死了满地的部下。在一处草丛里,竟发现了战死的颜虎,这无疑是萧誉对颜虎的兄弟情义。文若记得当日萧誉说过,他不舍颜虎弃尸荒野。原是这意思!
这曾经有多么激烈的战斗,不得而知。所有士兵不约而同地跪了下去,一片萧索,满目荒凉。文若跪在萧誉的尸首面前,痛哭不止,直至一个老将看不过去,打昏文若。
萧誉的尸首运回王都,迎来的不是百姓的哀悼和敬仰,而是骂声一片。一生磊落的萧誉死后竟无辜地端了个叛国之罪,宁萱有那么些时候觉得,萧誉死了其实更好,省得难受。
皇帝下了圣旨,大约说萧誉叛国,念在过去的功劳里,削去官职,让亲属将其安静下葬,不得宣扬。
宁萱冷笑,皇帝竟如此绝情,他到底在怕些什么?萧誉已死,他还怕萧誉死而复活,来抢皇位不成?真是好笑。萧誉,你有何必呢?
宁萱在他的灵堂里,默默地陪着他。
想着他不知道的是,当初在司门关救下他的人是她,可他却以为是苏凉,不过就是因为他醒过来时看到的是苏凉。自己在救完他之后被师傅带回山里,不准下山,不得已才将他托予苏凉。不料却有了这样的一段,原想着等这场仗完结,就告诉他这段事情,陪着他在山洞里躲过所有追兵的是自己,陪着他度过那段荒芜的也是自己。但现在这一切已无关紧要,自己竟这样也成了故事外的人。
当日若没有与师傅经过那片野林,是不是就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救活了又如何,还不是舍不下战场和天下苍生,赔了性命,毁了名誉。
宁萱在他的灵堂上大声痛哭,文若在灵堂外听着哭声遥望着星空,深深地叹息着。
命运弄人,英雄气短啊。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岳飞。
【秦康】看见萧誉的尸首,秦康也是痛心的,也许,自己太过多疑了。秦康不容许任何人威胁到自己的地位,萧誉在军中的威望自己是知道的,今天的位置是靠自己的手段得来的,故而秦康心里总是不时地有惶恐。
他不能让一个这样的人待在自己身边。
无情也好,自己牺牲别人来巩固天下,才能给百姓和乐的生活,萧誉存在,难免一山二虎,朝廷纷争不断,如何振朝纲。向来帝王都是冷血的,萧誉不能做到,那就只能选择死亡来安息这场动乱。自己做了坏人也好,自己的后人也不至于也如自己这般惶恐,半夜惊醒的滋味并不好受。
三十年后,嘉华帝驾崩,太子秦勉继位,年号永乐。
民间流传着一本野史,里面记载,萧誉生平为国为民的事迹,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热血男儿,是一个真正的英雄。从此又掀起了一阵辩论,对于真相各有己见。有一天,被新登基的永乐皇帝得知此事,命人寻了此书来看。三十年前,永乐帝只有五岁,却已能记事。曾经在某次宴会上一睹萧誉当年风采。思虑了半天,亲自去了年事已高的段瑞王爷府邸,与段瑞王爷独谈至深夜。隔天下了道旨,大约是说查清了真相,萧誉确不是叛国贼,并命史书更正,萧誉并无后代,也谈不上那矫情的官荫后世。
永乐帝念着,这算稍微补了当年嘉华帝的过错,还自己后代心里安宁。只是不知当年的嘉华帝听到,该作何感想了。
此后,萧誉成了说书、戏曲的主角英雄。帝王的一句话,竟可以扭转一个人的命运至此。
文若自行请辞,闲晃在家,如今也是两鬓斑白。一日闲得无聊,去往街上听书,正讲萧誉,而且并无夸大,与当年事实相差无几。从瓦舍外望见里面神色精采的女说书家,眉眼间有宁萱年轻时的神采,讲话间,似是藏着一缕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