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负,如此而已。】倪楚与容蓉同属妙手医圣汤城门下,在江湖上谁不晓得汤城及其二徒的,当年的风光又是何种盛况。后来,汤城无意中救了一位江湖人士,得知当年与自己有所误会而离去的师母文雪的行踪之后,便抛下医庐,踏上了寻妻漫漫之路。
容蓉较之倪楚,安静许多,许是人生不同,在别人面前,总是缄默。
按汤城的话讲,容蓉自从长开之后,出落得越发地迷致,迷人精致,这是多有气质的奇女子,配得上世上最好的男子,与倪楚显然不是一个段位的。
每当此时,倪楚总会或深或浅地应答一句:总有那么一个人,会爱上我的性子,我美,只是美得不够露眼,但我可以出得了厅堂,入得了厨房,可以当一个好妻子。说完再拈起一个兰花指,如戏子那样地行路,在汤城容蓉面前站定摆好姿态后,眼里星光斑驳。
每当这时,汤城便是一声嗤笑:“骚,容蓉自然比不过你,人家是清水芙蓉。”同是一个师傅,差别怎么那么大呢。汤城在倪楚面前似乎都不吝啬打压,倪楚委实就颓靡了。仔细辩来,自己的确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但惟独,比容蓉看得开,没有容蓉那样沉重的担子,这是倪楚没有想到过的,否则汤城也不至于如此无顾忌地嘲讽她。
【现世不安稳,春暖,花开】似乎像汤城这样隐世的医药高手,为人治病总会有很多规矩。但在汤城看来,学医就是救人,你不救人,何为医?为何医?除非来人是个十恶不赦却又不巧被她们所识,但是这样的几率实在是低。因着倪楚她们鲜少出山谷,所以能让她们认识的坏人只有是武林里响当当的大魔头,但大多人担不起这个名号。
思虑至这个弊病,倪楚和容蓉捣鼓了许久,想出一个权宜之计。那便是每个前来医治之人,观察其行为品端,再做具体处置,或令其请辞出谷,或下个毒药吓吓,解药中又含新的毒药,以此逼使他们从此行善。
接踵而来求医的人,找倪楚的稍多于容蓉。并不是倪楚的名声较大,不过就是倪楚是大徒弟。在世人的眼中,头衔总会给人错觉。现实总是残酷的,温情不过刹那间的事。
某日早上,两人齐出采药,倪楚慢慢在容蓉身后走着。
倪楚正无聊地盯着容蓉的背影,容蓉突然转过身来,着实吓了倪楚一跳,倪楚本能地啊了一声,诧异地看着容蓉。倪楚敛起诧异的表情,笑看着容蓉,二人对视不说话,倪楚在心里嘀咕,若是男女,在外人看来,也该就像是话本里深情的相爱之人在酝酿些什么。
半响,容蓉终于败下阵来,又笑又气道:“你做啥呢?自己找路去采药。”倪楚邪笑道:“此路不是你开,此树也不是你栽,我为何不能走啊!你说我随着你可是瞧出什么端倪来了?”容蓉两腮微红,已然是被倪楚气到了:“你……几日不与你抬杠,言语间却是越发狡猾了!”
倪楚转瞬笑了笑,一副得意地看着容蓉。此时容蓉早已转过身,又开始满山找寻药草了,而倪楚索性边跟着容蓉边说道。倪楚正低着头跟在容蓉后面说得兴高采烈,看到前面满是黄泥土,待要给容蓉提个醒,便听得容蓉一声惊呼,暗呼不好之时,已经在容蓉的拉扯下随着容蓉一起滑倒,在泥土上滚了几滚,翻到旁边的草地上,又是一身的脏。昨晚的雨使山路变得润滑,两人摔了个狗啃泥。
望着彼此满脸是泥,脏兮兮的狼狈样,倪楚和容蓉互瞪着,实在是令人忍俊不禁。二人相视大笑,听着有些空荡荡的疼,久久盘旋不散。
后来,倪楚才懂得,这是明知两颗心已分驰两道后刻意的欢愉,在一段猜忌的时光里做着命运下的挣扎。
一个磅礴大雨的夜里,倪楚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给吓醒了。匆匆忙忙穿完衣服,去开了门,长久的行医,类此状况早已习以为常了。虽说早做好心理准备,但是打开门的那一刻,还是令倪楚脑袋有那么一下的空白。倪楚将手中的灯笼提高,见到一个瘦弱的小女孩被雨淋得浑身湿透,脸上贴着头发,还在不停地滴着水;肩上挂着草藤,血迹在雨的冲刷下晕开,白色的衣裳刺着鲜艳的红,只消站了一会,身上滴下去的水就流了一地。倪楚的眼睛顺着藤子看到了更为惊悚的一幕:一个人躺在竹架上,头发披散,看其身子骨应该是个男子,身上的衣服早已破败,是鞭子抽破的模样,身上的血混着雨水流在屋檐下的青白砖上,像是毒藤锁绕,很是惊心。
将其二人接进了屋,那个女孩子早已疲惫不堪,加上身上伤势颇重,昏死了过去。倪楚将她在客房里安置好,去叫了容蓉来帮忙,自己去帮竹架上的男子理伤。小心地将男子的衣裳解开,擦干身上的血水,将凌乱的头发稍加整理,倪楚才发现那男子的脸已经被划花,就像蜿蜒的荆藤;且流出来的血都是青紫色的,看如此模样,应是中了鸩羽千夜,这种毒在中原已少见,唯有青苍派仍旧保留。青苍派乃是江湖最毒门派,只有毒药,没有解药,以此惩戒所有对其不敬的人,而且汤城之前拒绝了青苍掌门安玄的求医,与青苍派有着可大可小的过节。再者这毒药也不是那么轻易使用的,毕竟青苍派是鲜少的中原光明正大用毒药的正派,应该不会乱下毒。这些让倪楚一下犹豫了,毕竟这男子到底是什么人还不知道,若是好人就算了,但若是……想及此,倪楚只好先稍微处理了他身上的伤,让其安睡。
容蓉将那位小姑娘收拾妥帖出了房间之后,听完倪楚的陈述,也觉得此事确需谨慎。于是两人便商议先将其外伤治好,压住毒蔓延,待其醒来,了解具体情况之后决定要不要救。
【灯火阑珊,满城尽是冷雨潇潇。】
倪楚正从山上采药回来,看到南容萧正在院子里自己与自己下棋,温柔的秋日夕阳的包裹里,许是秋日与生俱来的愁绪,染得他看起来有很深的心事,俨然是一副入了情的画。倪楚回想了南容萧一个月来被包得满身白,脸不是脸脖子不是脖子的样子,实在是让人唏嘘不已,间接感慨了一下自己日益精湛的医术,琢磨着若说可以生人骨肉不知道会不会太过火了。
倪楚走近了还能看到南容萧脸上浅浅的伤痕,很像是白色的竹虫,但已然没了当初的触目惊心,倪楚满意一笑,眸里星光熠熠。
倪楚在南容萧下棋的桌子旁坐下,还来不及放下背上的药篓,就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咂咂嘴,仿佛方才喝的是琼浆玉液般的美味:“看你这样子,你的伤已经无大碍了,过一阵就可以自由行走了。对了,南容静姑娘去哪了?”南容静是南容萧的亲小妹。南容萧睇了倪楚一眼,说道:“她和容蓉姑娘去镇上的集市了,说要买些新衣裳。”又是面无表情,很是淡漠的讲完这些话,夹着些薄凉,那些凉气竟似乎能引得倪楚心里一阵又一阵地抽,倪楚在这中秋之季,蓦然间恍觉冬天不远了。
倪楚在心中嘀咕着,整整一个月,这个山谷的深秋的冷峻似乎因为他有意无意带着的清冷提前而至,故而倪楚和容蓉给他个“冰神”的封号。倪楚看他的冰块脸,自觉无趣,道:“我去煮饭了,你自己再赏赏这没有你就冷不起来的秋光吧。”最后那一句倪楚带着调侃。南容萧倒也没说什么,继续装深沉。
又是一个月过去了,倪楚已经慢慢对南容萧这闷骚货有了些许的了解了。
话说十几天前,倪楚这自顾自哼着歌在摘菜,本来应该好好在一旁装酷玩深沉的南容萧竟然自动来帮忙,这吓得本来心情不错的倪楚彻底得不知如何去反应。然后接着是在倪楚在磨药的时候很淡然地推门进来,再很淡然地拉起倪楚,又是很淡然地坐在倪楚的位置上,磨起药来,倪楚呆愣在一旁,不知云里雾里。
这算是报恩吗?
这夜,月光洒落,庭子落满温黄色的愁绪,疏影蘅荇,彳亍成风。夜风一阵凉过一阵,带着丝丝哀愁,拂过倪楚的脸颊,在心里落定。倪楚一个人坐在屋顶上,仰望满天的星星,秋夜里的风带着冷意夹着孤寂。但是此时的倪楚并没有心思顾及这个,倒是对于南容萧这几日的反常疑惑不已,琢磨着到底是不是报恩,问他又一副“你猜”的高深莫测。
倪楚望着月亮想了一个时辰之后,自觉月亮都被看的不好意思了,还是觉得这事实在是不靠谱。
倪楚摇了摇头,有些伤脑筋,还是想想南容萧身上的毒比较紧要。忽而一阵凉风吹来,吹得倪楚顿时清醒十分,倪楚抱起双臂,反手互相磨擦着,环顾了一眼沉重的夜幕,决定返回屋里躲在温暖的被窝里找周公商量方法去。正要转过身从梯子上下去,被一袭白衣吓了一跳,差点就从屋顶上摔下去,幸好被白衣人拉住。靠近白衣人的脸才看明白是南容萧,缓了口气之后,却又开始莫名地紧张起来,正是因为南容萧抱着倪楚的腰,漠漠望着她,那感觉就像……她犯罪了一样,对,就是犯罪被当场抓获的感觉。
倪楚愣了好几愣,才找回自己的理智:“你可以松开了吗?”南容萧竟是瞧了几瞧倪楚,像是不屑,一声嗯哼,利落地松开倪楚,让红着脸的倪楚对自己顿觉无力,没有浪漫缺了煽情,不由得在心里独自扼腕深深叹了一声。她听得南容萧说道:“你在这做甚?”仍旧是冷冰冰的话语,倪楚有些莫名的气:“我就是在这,我想这并不碍着你吧?!我有些困了,先行回房了,歇好!”气气地转身要下去,不料脚下一滑,直接从屋顶上摔了下去。虽说不是很高,加上这几日下着雨泥土较松,倪楚仍旧摔了个狗啃泥,自觉有内伤。待倪楚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南容萧已经在她的眼前站定,南容萧这样的冷淡无意看笑话的举动令倪楚十分不满:“你不是有武功吗?!救一下我会怎样啊?真心没有风度。”说完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恼怒地看定南容萧,妄图在他的表情里寻找解释,倪楚显然是错了。只见南容萧淡淡道:“我既不是英雄,你也不是美人,我师出无名。再者,你刚才对于我的救助貌似没有感谢之意,我觉得你并不想我救你,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我也是在帮你,省得你不想我帮忙我却帮了让你觉得欠我人情又觉得我自作多情。”倪楚已经被他长长的一句话给绕晕了。倪楚望着眼前这个男人,气得说不出话来,跺了跺脚,跑回了屋里,奋力关上房门,哐的一声,表示自己的不满。
面对这半个月来反常的南容萧,某一天倪楚在磨药的时候,突然间灵台清明了起来,对的,倪楚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肯定,南容萧肯定是以为自己故意不给解毒,想要来套近乎骗取解药,但无奈技巧问题,终究被倪楚瞧出端倪来了。
倪楚望着已经磨成汁的药草,仔细地想了想,终于下定决心要去找南容萧说清楚,让这种奇怪的日子结束。
是日,晚膳过后,暮色四合。倪楚待容蓉和南容静回房休息之后,悄悄地叩响南容萧的房门。倪楚是料想,这是以防容蓉和南容静胡思乱想,但这其实,更容易让人胡思乱想,特别是寻找的那个对象不是个正常思维的动物。
碧红色的房门吱呀一声开启,映入倪楚眼帘的是一袭青色长衫的南容萧。能够穿得起青色,又穿得如此好看,南容萧实属罕见,所以就直接忽视了南容萧询问的眼神。而南容萧通过这些时日的相处,清楚倪楚容易脱离所有人,进入忘我境界,猜出她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故而收起询问的眼神,无奈地问道:“你为何来找我?天色如此之晚,你还不睡?”端的是调侃的语气。
倪楚从真空的世界里,突破科学原理地收到声音传播,接着望了一眼南容萧,准确地说,是加深了看他的眼神,因为从方才南容萧开门至今,倪楚就是这样大胆地看着南容萧。在脑袋里一阵鼓捣,再加上南容萧的眼睛里传达出再不回答有捏死她的冲动,倪楚终于启了金口:“我是来和你讨论你身上的毒的。”说完又看了一眼南容萧的眼睛,忽闪而过的是他的眼睛挺好看的不正经想法,才辛苦地抓住了重点,他的眼里是一阵欣喜。倪楚透过南容萧,环了一眼南容萧的屋子,暗示他请自己进去坐,但从南容萧热切知道答案的眼神中,倪楚知道他并未明白自己的意思。倪楚哀叹一声,说道:“你能不能请我进去坐,我们细谈?”
在南容萧的房中坐定,倪楚看着他房中的摆设,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然后她就又陷入自己的沉思了,忘了南容萧的存在以及自己是在别人的房中。
南容萧替倪楚斟了一杯茶,拉回倪楚飘飘然的思绪,问道:“你刚才所说的我身上的毒怎么样?”倪楚道了声谢谢,端起茶细啜一口,回味,才道:“你的毒,我还在配解药。不是我不想解你的毒,而是目前我没有能力,你的毒可是现今武林最难解的毒之一啊,我和容蓉一直在努力中,一定不会让你毒发身亡的。”说完很有力地点了下头,企图通过这样来使南容萧安心。
倪楚紧张地看着沉默品茶的南容萧,看他不答话,又接着道:“我真的没有骗你!你自己也清楚这种毒药并非一时半刻解得了的。”南容萧放下瓷质茶杯,白皙纤长的手摩挲了茶好一会,若有所思,答得有些文不对题:“听说每个来医治的人你们都会暗中观察此人品性?”倪楚听完,一副我了了的表情,好笑道:“那你是觉得我们还在观察你的行为,所以不给你解药?”南容萧笑了笑不置可否,倪楚呼了一口气道:“那照你的思维来看,我们是应该给你解药,悄悄让你服下我们独制的毒药。但此时此刻,我们并没有这样做,是以我们是真的没有解药。懂了不?”
南容萧听了倪楚这一席话,沉默在一旁。倪楚静静地喝着茶,等着南容萧给出反应,就在倪楚已经快进入品茶的愉悦,忘了南容萧存在的时候,南容萧富有磁性的声音拉回了倪楚的思绪:“那我的毒何时能够解?”倪楚斟酌了好一会,道:“大约是要再两个月。你若有事,可先行离开,我先配些压制毒性的药让你带着也行。”
南容萧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倪楚声音有些沉沉的:“那你何时离开,我好去配药。”南容萧的声音此刻在倪楚听来竟是莫名地有些感伤:“后天吧。来得及么?”倪楚回道:“可以。那,你就好好休息吧,后天早上我把药给你,你便可以离开了。”说完起身便要离开,才走了两步,南容萧便喊住她:“这些日子,多谢你的照顾了,我想让静子还在你这呆上一段时间,不知姑娘可否同意?”倪楚转过身,抬起头瞧着南容萧,说道:“这个可以,静姑娘如此活泼可爱,也算是让我们热闹一段时间。嗯,还有,叫我倪楚就可以了。”
倪楚见着南容萧点了点头,心中踌躇片刻之后终于下定决心,转过身,问道:“不知你前段时间的殷勤可否是为了让我给你解药才如此做的?”
南容萧正端起茶杯,闻言,优雅地放下,悠悠道:“你觉得呢?”瞥到倪楚一副我知道我还问你的表情,南容萧接着道:“佛曰:不可说。你可以随解。”
倪楚灵台又是一阵的凌乱,最后也不知道何时回得房间。
这场离别便这样悄然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