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云泥骤同夜色浓

楔子：京城依旧纸醉金迷，王侯世家向来不会为生计忧心，依旧歌舞升平，依旧琼浆玉液，酒池肉林。奢靡的金色点缀在回廊楼阁，淫靡的笑声回荡在厅堂殿宇。美人儿扭动着腰肢。富户贵候挥洒着钱币，无人不满足，无人不欢愉。即使窗外白雪漫漫，也只是某些人眼里的一线风景。踏雪寻梅，雪夜饮酒，寒冬的漫天飞雪，也只是京城人士嘴里的笑谈，笔端的景致。
一地之隔，天堂地狱。朝堂享乐为上，奢靡成风，哪管民间饿殍满地，路有冻骨。百地尽废，千里尽荒，万人流离。天不悯人，灾荒连连，风吹寒窑，雪封道路。惜民间户户，卖儿鬻女。
正文：来到这个小村庄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初来到的那天，琴姨就带着夭夭来到了这处破败的院子，其实当时村里有一半人家都已经荒了，很多尚算宽敞比这要干净很多的房子都是空着。琴姨没发一言，在破屋前默默伫立良久，然后开始收拾。夭夭挽起衣服十分踊跃的想要打扫，却被琴姨抱到一边，即使到现在，琴姨还是不忍心让夭夭受一点劳累，哪怕夭夭现在早已不是家里的天之骄女。
琴姨靠着自己精湛的绣艺勉强在村里混了一口饭吃。日以继夜，琴姨无时无刻不在小小的油灯下不停的做着各色衣饰。换来的不多的钱财却能在琴姨的好手艺下把简单的饭食依然有滋有味。夭夭曾经跟琴姨打趣，以后如果有可能，琴姨可以开一个小饭店，就卖最简单的小菜，到时候的生意一定很好。
到了晚上，外面夜风呼啸，琴姨就会抱着夭夭，讲她以前的故事。原来这里就是琴姨以前的家，不是娘家，而是夫家。她也曾经生过一个粉妆玉砌的可爱女娃娃。每晚她都会像现在抱着夭夭一样，在自己的女儿耳边哼唱歌谣，也曾经想过女儿再长大一点，就找人教女儿学习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夭夭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以前娘亲在教自己这些的时候，琴姨为什么站在身边是那么一副专注的模样，看着自己的样子眼神柔得不能再柔，原来她是透过自己再想她自己的女儿。她是希望在自己的身上可以看到她梦中中自己女儿的样子。直到这个时候夭夭才开始后悔，为什么之前就没有专心一点，为什么就没有好好学好这些，可以叫琴姨在自家女儿身上再也看不到的愿望得以在自己身上得到慰藉。
琴姨遇人不淑，嫁的丈夫整日喝酒，动辄打骂，家里的日子靠着琴姨的织补，很难为继。几年前，这个偏僻的小村庄就开始被一些专门从事人口买卖的人牙子惦记，一直不满琴姨生个女儿的他联系了人牙子要把琴姨的女儿卖掉，琴姨苦苦哀求，看着襁褓中的女儿，百般哀求之下，琴姨丈夫终于答应以琴姨外出做工换来更多银子的代价，使女儿免除了被卖掉的命运。
听着琴姨的故事，夭夭愤愤的握起了拳头，琴姨笑着看她，把她的小拳头展开“琴姨嫁人嫁的不好，不过琴姨一来到京城，福气就来了啊，我被夫人一眼相中带到了府里专门照顾你，那时你刚出生不久，跟个猫儿似的……”琴姨拿手比划着猫儿的大小，笑的满眼慈爱。
“琴姨，那你的女儿呢？”急性子的夭夭，还是耐不住的问出了这个问题。琴姨的眼神顿时失了光彩。她将怀里的夭夭又抱紧了些，将油灯里的灯线拨的更加亮，却依旧照不进琴姨此时暗淡的眼里。琴姨的声音很低，很慢。“到了府中之后，老爷夫人知道了我的事情，给了我一笔钱，叫我回来把女儿借上一起带到府里，可是等我回到这里，这儿已经是一处空屋，我疯了一般的到处去问，可是没有任何人知道我的女儿，我的丈夫去了哪里……”后来，琴姨良久都没有说话，夭夭静静的依偎在琴姨怀里。
日子虽然艰苦，但是过的很开心。这儿的气温比京城冷很多，琴姨曾经尝试种过一些果蔬，但很少能够成活。一年的时光匆匆而过，又是一年冬天来到，村里荒废的房屋越来越多，很多人没有熬过去这个冬天。
飘雪的日子，夭夭开始不住的颤抖，琴姨把所有的厚衣服都给穿上，抱了厚厚的被子，生起炉火，夭夭还是冻的浑身打颤，身上没有一丝暖意。琴姨找了很多村里的郎中看过都没有办法，他们告诉琴姨，这个女娃的冷是来自心里。这一年的冬天，只要是飘雪的夜里，琴姨就会一夜夜的抱着夭夭。夭夭在冷的神志不清的时候，感受到身边有一个温暖的怀抱，莫名的就会慢慢停止颤抖。
又一场风雪过后，夭夭的病好了，琴姨却病倒了，不知是不是因为连夜的劳累还是被夭夭过冷的体温给冰的。这么多年，夭夭从来没有看到琴姨病过，但是这一次的病却来得那么急那么凶。
夭夭开始学着村里其他的小孩子一样，一早拿着一篮子小铲子去田间，去山里，去任何可能长有植物的地方，挖回来那么一点可以填饱肚子的东西。自从来到这里以后，琴姨就给夭夭换上了很普通的布衣，虽然简单，但是舒适。原本头上繁杂的装饰也被取下，现在清爽的小发髻其实更适合夭夭。再加上现在天天在田间泥地打滚，整天的脏兮兮，完全活脱脱的就像是一个乡间长大的小顽皮。
这段日子，夭夭认识了很多小伙伴，这么大的孩子很容易就会亲密无间。琴姨家院子的隔壁住了祖孙二人，一位好心的老奶奶和她的小孙子，乳名唤作生儿。每天早上，夭夭都会喊上她家的小孙子一起出去，两个人虽然差不多的年纪，但是由于生儿营养不良，显得瘦不拉几，站在女孩身边，显得还要更加弱不禁风。两个孩子搭个伴一起出去正好也好让大人安心，夭夭还专门拜托了老奶奶，在她们外出的时候，奶奶回过来帮着照顾琴姨。
刚开始的时候，总是会有收获，每当夭夭兴冲冲的拎着小菜篮回来的时候，琴姨的眼里却总会星光点点泛着涟漪。夭夭知道，琴姨每天在自己睡下之后还是会起来偷偷的缝补，虽然可以压制依然汹涌的阵阵咳嗽却出卖了琴姨此时体力的透支和难以掩饰的疲惫。
这一年的冬天过的分外漫长，琴姨的病没有丝毫好转并陷入了时不时昏迷，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只有在这短暂清醒的时候，夭夭会努力给琴姨喂下自己学着煮出的菜汤。现在夭夭每日走出村子的范围的越来越远，小小的篮子却依然空空见底。暴雪成灾。所有田地被覆盖，万物不生，酿成了饥荒。琴姨当时从府里出来时身上佩戴的所有首饰都已经卖完，家里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冲击的东西。夭夭死磨硬缠，又是哭又是跪的把一个郎中请到了家里，开出了药单，却没有银子买来给琴姨治病的药剂。夭夭把所有的棉被都盖到了琴姨的身上，却还是止不住琴姨身体温度的一再降低。
村里开始不断的有人被饿死，抬出去雪地里面一埋，一个人的一生被一个个小小的雪包画完了终止。活着的人每天两眼无神的四处寻找，每个人每天活着的唯一目标就是寻找吃的。村口来了一些陌生的人，一双双眼睛开始打量在村里这些小孩子的身上。第一个孩子被带走，开了头以后，村里的父母纷纷动了心。
隔壁的院落，白奶奶久久注视着自己的小孙儿，那么的弱，那么的小。自从孩子的爹娘把孩子交给自己，这个孩子好象就从来没有壮实过，现在更是因为连续的吃不饱，大大的眼睛都凹了进去。很多村里的娃儿都被自己的爹娘送了出去，虽然不知前路如何，家人无法陪伴身边，也总好过在家活活饿死。谁都明白的道理，可是放在白奶奶的身上，这个坎却费了好久才迈的过去。
马车已经停在了外面，生儿低着脑袋，不声不语。白奶奶就这么握着孙儿的手，想着时间能够慢一点再慢一点，不知生儿此次离开，自己这把年纪，不知在闭眼之前还能不能再看一眼。
外面的人失去了耐心，进门之后，拉着生儿直接向门口拖去，生儿的手没有松开，奶奶就这么一路被生儿拉着一起到了门外。无奈步履蹒跚跟不上人牙子的大力拖拽，奶奶跌到了地上，生儿使劲挣开了人牙子的手，抱着奶奶死活不松手，终于大声哭了出来。“奶奶，奶奶，我会乖，呜呜呜……别不要我……我会挖野菜，明天我和夭夭会去更远的地方挖……我们一定不会饿死的……。”生儿使劲晃着奶奶的肩，希望奶奶可以留下自己。奶奶泪眼浑浊的看着自己的孙儿，嘴唇颤抖的泣不成声“生儿，生儿，我的孙儿……”
听到隔壁的院子低低的呼喊，夭夭快速奔出屋子，趴到自己院门前，正看到自己的小伙伴被一个强壮的陌生人一把拽住，硬拉硬扯的给带出了院门正向院外的车里拖去。
生儿被拽的脚都离了地，看着趴在院中地上的奶奶，一步三回头，消瘦的身形显得眼眶格外的大，止不住的泪水一个劲的往下滴。“生儿…。。”奶奶挣扎的硬是爬了起来追了出来，蹒跚着跑到生儿面前，一把抓住生儿的手：“生儿好乖，生儿听话，不是奶奶不要你，是奶奶没用，奶奶养活不了你，留在这里，早晚是个死，奶奶年纪大了，一把老骨头，死就死了，可是你不一样啊，乖娃儿，跟着出去没准还有个活路……”说完这话，奶奶一把跪在了站在车前的人牙子的面前，抓着人家的手不断磕头“我不是卖孙子啊不是，只求你们能让我孙子吃个饱饭啊，不要打他不要骂他，我不要钱啊……”车前的人牙子烦躁的一把打开老奶奶的手“就他瘦的那个样子，活不活的到出村都不一定，根本就没指望能卖的出去，一路的吃喝不要你的银子就不错了，要不是看你们祖孙可怜，我才不会带着他养着他呢，后面的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人牙子一把把生儿从地上拽到了车上，轻飘飘的毫不费力，生儿还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被关进了车里。
夭夭从最初的震惊刚刚明白过来，跑过去把白老奶奶扶起，奶奶的眼神空洞的吓人。这时候，马车已经开始往前跑了，“奶奶……”生儿害怕的哭喊了出来，奶奶被这一声哭喊叫回了神智，“生儿，生儿，我的生儿啊……”夭夭扶着奶奶开始追着马车，开始一起喊。“生儿，生儿……”车里的生儿听到了夭夭的声音，一声大喊显得格外凄厉：“夭夭，夭夭。帮我求一下奶奶，我不要走，我不要走，明天我们两个还要一起挖野菜……”
村里的道路坑坑洼洼，积雪尚未融化，老奶奶没跑出几步就一下子摔倒在地。生儿的哭喊还在继续，夭夭的心里已经像把一双大手拧的抽了筋，“生儿，生儿……”夭夭还在跟着马车跑，两个孩子，一个在马车内，一个在马车外。“夭夭，夭夭！奶奶，奶奶！……”生儿好象在使劲拍着马车的门。但是门好象已经被里面锁起，我们根本看不到彼此。
多么相似的场景，好象并没有过去很久的记忆，夭夭像是不知疲倦的跑了很久很久，那一晚，爹娘哥哥没有带自己离开，自己没能追上，这一次，眼睁睁的看着生儿被带走，自己也没有能力阻止。
良久，视线里再也没有了马车的踪迹，夭夭终于跑不动了，一下子坐在了雪地上。马车的车辙很重，里面不知有多少孩子，今天村里不知有多少家庭都在哭泣。
扶着奶奶回到了隔壁的院子。从那个时刻开始，奶奶就这么一直呆呆的坐在屋里，眼睛始终望着远门外生儿被带走的方向。
村里的人更少了，吃的已经几乎找不到了，而琴姨的病已经不能再拖了。夭夭意识到，如果不想琴姨死，似乎需要自己做些什么了。生儿离开的那一幕最近一直在脑海浮现，等又一批人牙子来到村里的时候，夭夭跟带头的大叔做了笔生意。
看着眼前这个五六岁的娃儿，人牙子带头的大叔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他细细的打量着眼前的小女孩，虽然穿着还是村里娃儿的简单衣饰，但是透过经过长期饥饿已然有些消瘦的小脸，依然可以看到这个孩子原来精致的五官，尤其是眼睛里有着乡村孩子绝对不会有的精神气。
夭夭忐忑的等待大叔的反映，根本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行为已经给人牙子带来的震撼。最后带头的大叔真的愿意出钱买下夭夭。那时的夭夭对金钱还没有什么概念，只是拿出之前郎中开给琴姨的药单，再三坚持，就要这个药单的价格。大叔看着药单，好不轻松的答应了夭夭的要求并加了一倍。在夭夭的要求下，大叔答应，今晚带她走的马车会停在村外，夭夭也答应大叔，她会自己走过去。她不要马车停在和琴姨生活了一年的家外，她不要惊动琴姨。
拿着换来的钱夭夭先到了隔壁的院子，把钱分成了两半，一半给琴姨治病，一半请老奶奶帮着照顾琴姨。奶奶从把生儿送走后就一直没有走出房门，一直冷愣怔怔，看到夭夭的到来，听到她的请求，奶奶的泪再一次流了下来。回到家，琴姨还在昏睡。在偶尔的清醒时，夭夭和平常一样，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陪着琴姨在床边给她哼歌背古诗，琴姨看着夭夭喃喃低语：“夭夭不要担心，琴姨的病就快好了，很快就会没事……”看着琴姨再次熟睡，夭夭开始拼命的扫地，擦桌椅，把能想到的活儿全部做了一遍，只希望琴姨病号了以后不要怪自己，不是不想和琴姨在一起，只是因为再也受不了再一次亲人的离去，琴姨为自己做了那么多，这次换夭夭了，就让夭夭为琴姨做点什么吧。
夜晚，把换来的银两用布层层包裹好，放在了床头。琴姨是背对着睡的，看着她的背影，夭夭跪在地上，端端正正的磕了三个头。一愿琴姨的病可以很快好起来，二愿大家都可以挺过来，三愿也希望自己可以坚强起来。夭夭知道这次的离开，才是真正的无依无靠了，身边彻底没有了任何亲人。想起一年前爹娘哥哥的离去，自己的身边还有琴姨，这次自己和琴姨的分别，身边还有谁？没有任何离别的话语，站起身来，最后打量了一下这个生活了一年的小屋子，离开了这个琴姨给自己营造的家里。
扭头的一刹，心里憋得厉害，但就是倔强的不肯哭出来，怕吵醒了琴姨，也怕自己的泪水会一发不止，夭夭知道，从小自己就是个爱哭鬼，可是以后即使再哭，也不会有人把自己温柔的抱起。转身直接跑出了院子，看见奶奶正站在门外，奶奶的白发在风中飘成一丝一缕，站在雪地里的身影是如此萧瑟。粗糙的大手把夭夭护在了怀里，奶奶的话语慢慢的，带着哽咽。“这天杀的世道年景……奶奶会天天求菩萨保佑，保佑你和我家生儿都会好好的……家里面你就放心，奶奶在呢…。。”抬头看向奶奶的脸，强挤出一个笑容，最后一次望了一眼琴姨所在的屋子，毅然转头走向了村口再也没有回头，那里会有等待自己的小车。那一夜无尽的夜色包裹住了夭夭，浓稠的黑，无法化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