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光阴里捡起残章断片,任凭编织幽梦一帘,如今瓦解人散孑然身,只能在回忆中安暖。
京城近郊,一座宅院,清幽雅致。既远离京城喧嚣又不致过于冷清。院内草长莺飞,亭台楼榭,颇具幽韵。浅色花丛,素色莲池,青瓦白墙,更显古朴。白石雕琢而成的桌椅依假山而立,月白纱幔亭间微拂,宅院处处无不显示着主人宁静致远的风节品质。
这儿曾是自己最完美的乐园,如此却只能在梦中回忆。
院中一棵苍迈的古树,枝桠蜿蜒,苍劲有力,绿色华盖,郁郁葱葱。一个小小的粉色身影隐在树端的墨绿之中,依稀之见点点俏皮粉嫩。树下一个少年的身影,颀长玉立,青色衣衫随风鼓动。如果时间可以定格,真想永远留下这一幕,时光静好,温馨甜蜜。
正文:“夭夭,快下来,看看哥哥这里有什么?”小小的粉色身影透过翠绿的枝桠,偷偷的往树下望去。青杉飘飘的少年神采飞扬。他就是自己的哥哥,周洛莘。此时他站在树下,一手背后,一手扬着手里的糖果袋,眯着狭长的笑眼,扬眉冲着树冠的方向晃了晃。“哼,我才不下去,又骗人!”小女孩抱着树干,又往上爬了爬。“乖啦,听话,这次绝对不是裹了糖粉的大药丸,真的,哥哥不骗你,不信,哥哥吃给你看!”砸吧砸吧大声咀嚼的声音传到了小女孩的耳朵里。“恩。真的好甜呢,可惜小丫头不愿意吃。吼吼,那哥哥就全吃了哦,走喽……”哥哥的尾音上扬,探头看去,只见哥哥青色的衣襟随着他的转身,素色的衣带飞出了小小的弧度,同色的发带飘飘。’呜呜呜,哥哥等我……”一着急,就想快速的往树下蹭,手脚并用,三步并两步。“啊……”一脚踩滑,夭夭吓得闭上了眼睛,“呜呜呜,坏哥哥……”半响过去,却没有预想中屁股着地的钝痛,疑惑的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哥哥忍俊不禁的表情。明明只是十四五岁的少年,偏偏在外每日装着老成,此时的他嘴角弯弯,坚挺的眉也弯出了弧度。哥哥把夭夭放到地上,无奈的揉眉。夭夭瘪瘪嘴,酝酿着感情,张嘴就要大哭,一颗糖果轻轻的放到了夭夭的嘴里。哥哥蹲下身,平视着夭夭的眼睛,对方憋了又憋终于把点点泪花硬是憋了回去,哥哥看着夭夭,不觉笑出声,眼睛里似有星光闪动。
“哥哥,哥哥…….”迷迷糊糊的叫着,眼睛却怎么都睁不开,苦苦的液体流入了嘴里,明明记得自己刚才正在吃糖果啊,怎么又是苦的啊?“呜呜呜,哥哥又骗人,肯定又是给我吃的裹着糖分的大药丸……”夭夭迷迷糊糊的呓语。一声叹息幽幽的传来,夭夭只觉得自己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有点点带着暖意的水珠滴到了自己的脸上。
犹记得那天好像是过年的前几天,家里的所有人每天都忙忙碌碌,年货堆满了整个院子,来访的,送礼的,络绎不绝。家里处处披红挂绿,煞是好看。从夭夭有记忆开始,自己家就已经住在了这个地方,但是听琴姨还有以前一直跟着的管家说,自己家以前是住在京城里面的,原来的宅院比这里大了不知多少倍,家里的各色仆从也是现在的好几倍。听她们说,爹爹周远绰曾经是一个很大的官,具体是做什么的,夭夭听的不是很明白,因此也没有记住具体的官位。后来不知因为什么,爹爹辞了官,举家搬到了这里。或许因为爹爹心里还有牵念,因此即使出了京城,也并没有住的十分偏远,这里还是能够在最快的时间得知京城的所有消息。爹爹当时或许并不知道,他此时的牵念,此时的并没有完全放开,会为以后埋下了祸根。一些和他同朝为臣的旧识,有的甚至还会不远千里的来到这里。刚开始的时候,爹爹会让下人紧闭院门,闭门不见,可架不住如此这样的几次三番。穿着各色官服的人躲在一旁偷偷的见得多了,再加上听到的各种称呼,渐渐的夭夭也开始知道了,来到家里的这些人,官位绝对不低。
绝大部分的人,爹爹都不会叫哥哥和自己露面,对待他们,爹爹的表情淡淡的,礼数周全,但是透着疏离。只有极为亲近的几位,爹爹才会唤来哥哥和自己,恭敬行礼。
这几天由于快过节了,来访的人更多了,爹爹露面的反而更少了。对于爹爹,夭夭一直是既敬且怕。印象里面的爹爹,几乎每次见到自己,都会是一张严肃的脸,所说的话,无非就是“身为女孩儿家,怎么可以这样这样,怎么可以如此如此,应该如何如何……”其实相较于哥哥,爹爹对于自己还是宽厚的,哪怕再顽皮,爹爹也从来没有打过一指头,再多的责备也没有说过一句重话,但是对于哥哥,爹爹是实打实的严加管家,书读的不好,打!武练的不好,打!哥哥还要天天学着爹爹一样,一脸严肃的像挂着一脸冰霜,十几岁的少年愣是装作成熟稳重的大人学着处理各种事物。夭夭有时候想,真难为哥哥到现在还能保持那么乐天的性子,当然,他的顽皮,他的开朗也只是展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确实,在周洛莘的心目中,夭夭就只是一个比他小了差不多快10岁的小妹妹,周雪荀,是傻乎乎的夭夭。周洛莘的童年度过的近乎严苛,因此对于自己这个唯一的妹妹,希望她能够得到自己从小没有得到的双倍轻松和快乐。被爹爹责罚后,看到夭夭灿烂的笑容,明媚的无忧,周洛莘会感到,在自己的守护之下,还能有那么一份简单的快乐纯真是多么的不容易,他一定不会让这份简单无忧被轻易毁去。他一心只是想做一个能够天天逗夭夭高兴,每天都能保护家人的好哥哥。然后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自己从小许愿一定要呵护保护一世的夭夭,兄妹缘分竟是如此缘浅。
周家的夫人,蔺玉栾,也就是洛莘和雪荀的的娘亲。据说这位周夫人的出身并不高,小门小户,但有着大户人家大家闺秀的所有涵养。话不多,说起话来声音也是细细柔柔。夭夭这个名字,是娘亲给女儿起的小名,她曾经说过,女儿出生在雪天,老爷起的名字虽然雅致但透着清冷,她找人专门算过,然后给起了这个小名,“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透着那么一股绚烂,正好与大名互补。周洛莘从来不喊自己妹妹的大名,只是喊夭夭,他嫌原来的大名太文气,这个小名但是很恰如其分,周家的老爷,他们的爹爹对此倒是难得的没有发表意见。
对于自己的这对儿女,周远绰也有自己的无奈,他本来是希望自己的儿子文武双全,女儿温柔端庄,但可能由于自己在教导的时候,一贯的严苛,又一贯的不善于向孩子展示自己温情的一面,时常拿出自己以前在朝堂时的威严,弄的自己的一对儿女看到自己都是噤如寒蝉,不过儿子好歹是逐渐学出了样子,但是这个女儿,就真的让自己有点伤脑筋。在夭夭两三岁的时候,开始吩咐每日细细教导她各种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可无奈她总是坐不住,身为娘亲的不舍得责备,自己身为父亲的说多了,孩子开始躲。两年后长进还是不大,后来不得不轻叹一声告诉孩子她娘,夭夭还小,以后再慢慢调教。
那一天,夭夭一早就被琴姨和其他几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小丫头叫了起来,然后按着坐在凳子上梳起了繁杂的小双髻,浑圆的小珍珠,同色的粉色缎带,还好夭夭的头发还不是很长,否则让她坐在椅子上再多待上一阵子真的吃不消。好不容易收拾的叫所有人都满意了,她才被放出了屋子。跑到娘那里搜罗了一大堆的好吃的,抱着满满一怀,夭夭向着哥哥的院子跑去。早几年的时候爹爹就叫哥哥搬到了宅院比较偏比较旷的院子,免受外界打扰,说是为了可以更好的读书习武。不过这个外界打扰并不包括自己,夭夭整天总是没事就往那边跑,她觉得叫哥哥天天在那个地方练武真的是太没意思。
头上的粉色缎带随着飞快的奔跑轻轻飘着,快步跑过了重重院落,虽然开始呼哧海喘,但是高兴的声音还是一直在喊:”哥哥,哥哥,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吃哒……”那时候的夭夭真真是家里骄纵的小女儿,除了威严的爹,家里所有人真的是把她惯的没天没地。眼看着哥哥的院落尽在眼前,夭夭一头扎进院前的圆拱门。不料一头撞在正好从哥哥院子出来的爹爹身上,当即一下做到了地上,怀里的零食也撒了一地。爹爹扎扎实实的被跟个小炮仗似的夭夭撞了一下,夭夭则是被结结实实的摔了一下加吓了一下。她立刻振作精神,强忍屁股的疼痛马上爬了起来就向外跑,没跑几步,“夭夭!”爹爹的一声大喝成功的把她唬住。
扭过头,看到了虎着脸的爹爹,这时候才发现,爹爹的身后还站着一个小小的少年,十二三岁的年纪,凤眼微挑,正一脸玩味的笑着看自己,上翘的嘴角透着一丝幸灾乐祸。不同于哥哥的青衫素巾,他穿的分外张扬,玄色锦缎金色边,玉带环佩乌金靴。“哼!坏人!”夭夭在心里腹诽。爹招手要自己过去,夭夭迈着小步一点一点向后挪,“呜呜呜,我不要听长篇大论的教育,娘救我,哥哥救我……”夭夭习惯性的在自己的心里大声呼喊。爹爹看她半天不过去,叹了一口气,向她走过来,夭夭吓得一动不敢动,眼睛直直的看着地上,看着爹爹不断靠近的脚步,看着地上粘上泥土的小糕点,原本精致的造型,鲜艳的颜色通通都给摔得变了形,夭夭心想这时候的小糕点应该蛮像自己此时的形象。一早弄好的头上的珠珠和缎带由于一路的疯跑早就走了形,再加上自己此刻极度扭曲的小脸,瘪着的小嘴,真真的和地上惨兮兮的糕点相映成趣。“呜呜呜,我好可怜……谁来救我……”心理的呼喊莫名其妙的又冒了出来。
爹爹走到还有两三步距离的时候停了下来,一直温热厚重的大手落在了夭夭的头顶。“唉……夭夭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一点呢?”爹爹面对自己,好像除了叹气还是叹气。夭夭更加不敢抬头,两只手捏着衣襟,觉得自己真的只是个没用的小家伙。一声轻笑打破了此时铺天盖地的难得的反省。那个少年走了过来蹲在自己的身旁,捡起了地上的小糕点,细心地揭掉了外面薄薄的一层又小心的吹了吹然后放在了小小的手上。他的手指细长透着微亮,夭夭的视线从他的手上已到了他的脸上,依然是上翘的嘴角眉眼,却收起了戏谑的表情,不同于手的冷,他的眼神很温暖。他使劲揉了揉夭夭的头发然后站了起来。早上梳的好好的小辫子早就被跑来跑去的弄得散掉了,现在这么一揉,夭夭披头散发的更像个小疯子。爹爹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他轻轻的一句话就给带走了,临走时,还转过头来,向自己扬起了一个好看的微笑。看着他的背影,夭夭暗想,其实他也不是很坏,基本上是个好人。
往日的回忆一幕幕浮现,现在想来就连爹爹虎着的面孔都是那么亲切。“爹爹,不要凶我……”夭夭开始在昏睡中喃喃自语。模模糊糊的知道自己在做梦,短暂的清醒后紧接着又是一个梦境。脸上温热的液体落得更多,有柔柔的手拂过自己的面颊。夭夭知道琴姨就在自己的身边,可自己贪恋着梦里的温情,迟迟不愿醒来。
那一天侥幸逃过了爹爹的责罚,晚饭吃的战战兢兢,娘、哥哥还有下午的那个少年都在,他们都在使劲的给夭夭夹菜,夭夭却没有多少胃口。爹幽幽的叹气,把女儿最喜欢的糖醋里脊推到了她的面前。“现在吃的那么少,是想留着肚子过年吃好的吗?”爹爹很少跟儿女玩笑,不过看着眼前的碗碟,抬眼看着爹爹故作威严却眉眼含笑的样子,夭夭知道爹爹已经不生气了,大口大口的夹着菜,碟子里的,碗里的,全部被吃光光,娘亲吓得一个劲的盛汤,“吃慢点,吃慢点,别噎着了……”哥哥本打算继续夹菜的手停了下来,看着自家妹妹的吃相目瞪口呆。那个少年则依然是一副含笑的面孔,不同于娘的关爱,哥哥的宠溺,他的眼神像是发现了很新奇的东西。
“娘,娘,我一点不撑,我好饿……”睡梦中自己明明吃了很多,可此时肚子的饥饿感却一波又一波的袭来。眼前的黑色消散了一点,夭夭睁开了眼睛,努力搜寻着梦境里熟悉的身影。他们现在都不在自己的身边,他们离开了,他们抛下了夭夭,他们不要自己了。梦中的爹娘,梦中的哥哥,梦中的他,所有的一切现在也只能在梦里,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夭夭的眼前依然是一片黑乎乎,如果不是能感觉到身下躺着身上盖着的棉被传来的温度,夭夭甚至都怀疑自己还在那个漆黑的夜里那个冰冷的湖里。
神智开始慢慢清明,粥的香味药汤的苦味开始飘入鼻中,厚厚的黑色棉布帘子被掀开,琴姨熟悉却分外憔悴的面孔进入了我的眼中。“阿弥陀佛,夭夭,你终于醒了哦,说了几天的胡话哦,吓死琴姨了,快来喝点粥……”看着琴姨,夭夭委屈的无以复加,哑了几天的嗓子哭的一抽一抽。琴姨抱着夭夭,小心的一口一口的喂着粥,夭夭机械的一口一口全部咽下。
看着琴姨憔悴的面容,明显就是几夜没有好好睡。夭夭知道,现在她们安全了,可是不知道的是,那天晚上琴姨是怎么把昏迷的自己抱出了湖里,更加不知道的是,琴姨又是如何抱着昏迷的自己,来到了这里。
从此以后,那辆离去的马车,夭夭经常会在梦境里见到,病反反复复,后来一到下雪的日子,就会浑身发冷,不管穿的再厚再暖,那种深入骨髓的冷总是驱散不去。夭夭这一病就病了好久,琴姨一路走走停停,路途上,琴姨也曾经试探着打听那天的事情以及老爷夫人的行踪,可无奈民间市井鲜少有人了解朝中之事,一个家族的覆灭对于乡间而言也只是饭后笑谈如一朵水花落入水间,无处可问,无迹可寻。
一个月后,琴姨带着夭夭来到了径直远离京城的一个北方小村庄,夭夭以前曾经听说过琴姨来自北方,现在的这个小村庄就是琴姨的故乡。这儿不同于京城的富庶,一路看到的全是愈发破败的房屋和愈加荒芜的土地。很多携家带眷的人儿满脸菜色的走在乡间,摇摇晃晃的让人一度感觉下一刻就会栽倒在地。中途离京城不远的时候,琴姨曾经把夭夭安置在客栈,最后一次去街市打听了消息,然而回来后琴姨虽然努力维持着微笑但仍然让人明显感觉到琴姨的笑里更多的只是安慰。
琴姨慎重的对夭夭说,“从现在开始你只是夭夭,不再是周雪荀,更不要在任何人面前说出自己家人的姓名。”虽然夭夭很想问,“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爹娘和哥哥到底去了哪里?”可每次看到琴姨忧虑的眼神,急速憔悴的面容,到嘴边的话被夭夭咽了又咽。那次以后,琴姨毅然而然的带着夭夭一路北下直到来到了这里,一路没有停顿再也没有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