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天虎如同背诵教科书一样说来,一番话四平八稳,从成因到成分到治理面面俱到,但在我听来不太舒服,和什么都没说一样!大家似乎都知道雾霾是马天虎所说的这个东西,但在心里觉得雾霾似乎又不是那么个东西!
“马书记!您记忆力真好!不愧有过目不忘的才子称号!”林竞元听了马天虎的解释,由衷赞叹道。
朱喜张口本想说些什么,见林竞元先说了这句话,朱喜摇头笑笑,懒得再说,抬头看向外面,东北的黑土地辽阔平坦,车外一望无际的水稻田,块块农田中都是赶着插秧的农人,躬身插秧,偶有起身擦拭额上汗水。“手把青苗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这首布袋和尚的偈子在这里正合适!
“停车!停车!”马天虎突然在前面疾声道。
郁自在依言停住车,马天虎下车往农田方向走去,我们不知所以,都跟在后面。
前面一块空闲的农田中,堆了几大摞的秸杆,足有两三人高,秸杆堆上冒着缕缕青烟,显然是在烧秸杆,才点燃没一会儿,明火还不旺,一位头发全白的老农坐在地上秸杆团上,手里拿着一杆旱烟锅,美美的吸上一口,眯着眼睛看着秸杆堆上的烟子越来越大,渐渐火苗冒出,喜滋滋的又吸上一口旱烟,舒服得眼角、额上深如刀刻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老人家!今年的收成还好吧!”马天虎上去笑着问道。
那老农见有人问话,抬头搭手遮在额上,看清马天虎过来,站起身笑着答话:“去年收成不错!”
说着伸个懒腰,背着手敲敲自己腰眼道:“人啊!这年纪大了!腰板硬!疼!下不了地,只能帮着收拾些农活!”
“哎呀!看着老大爷身子骨挺硬朗的!您今年高寿?”
“明年就整九十了!看不出来吧!”老农扬扬眉毛,咧嘴得意笑道。
“了不得!了不得!”马天虎连声道,顿了顿,皱眉问道:“老大爷您烧的是秸杆吧?”
“是啊!”
“我记得省里有规定,这秸杆不能烧,还拨了专款,用于秸杆再生利用?您这里北县没有宣传落实?”
老农眯眼又看了马天虎一眼,连同站在马天虎后面的我们几人都扫了眼,把旱烟锅在鞋底敲几下,熄了烟火,插在腰带上,半靠在一堆还没有点烧的秸杆堆上,慢悠悠回道:“看你们是从省城来的吧,我年轻时候当过生产队长,跑过省城,去过北京,见过主席,也算见过世面。您说的那些什么利用,什么再生,老汉听说过,咱农民做不来,费力费时不说,不讨好!为啥!费工了不赚钱!”
“县里面难道对这块没有督导?”
“督导?您说管咱这块是吧?没有!没有!要是来个什么督导咱真不快活!”
“北县不像话!小林!你记好!这条必须得追责!一路来这么大的雾霾!都是烧秸杆给闹的!他……”
“后生!后生!你慢点!”老农从靠着的秸杆堆上弹起来,瞪大了眼,上下瞄着马天虎道。
“大爷您……”
“后生!大爷我活了九十岁了!烧了一辈子的秸秆!咱祖祖辈辈烧了几百上千年,你硬要说雾霾是烧秸杆烧出来的,这碗脏水泼出来,死后见了先人不怕先人骂你不肖!”老农鼓着眼睛气道。
马天虎脸憋得通红,他久居高位,听到的都是顺耳话,多少年没被这样当面训责过,又不好对着老农发火,鼻中长吁两下,顺顺胸口闷气,转身对林竞元道:“我们走!当面问问他篯飞扬!”
听见篯飞扬三个字,老农快步过来,拦在我们前面:“你们……你们是篯书记的朋友!哎呀!怎么不早说!老汉我……就当我刚才在放屁!别往心里去了!来!来!来!坐!”
老农拉着马天虎回到秸秆堆边,整出几垛秸秆让我们坐下,马天虎心里暗暗称奇,一个贪腐分子,居然在这位老农心中分量颇重,这份实在做不了假。
老农从田边拎过来一罐凉水,两只大瓷碗,倒满一碗水递给马天虎道:“您喝口水,井水,干净!甜!”
马天虎笑着接过,摇摇头,一咕噜喝完,抿抿嘴道:“好喝!我小时候,跟着父亲,全是找的好水脉里的水喝!那口井不错!”
听到马天虎夸赞,老农脸上笑开了,忙又满上一碗水,对我们看了一圈,递给了癫道人。
“老大爷啊!我们和篯书记是同事,正好有事过来找他,您和他很熟吧?”马天虎问道。
“篯书记!他可是大官!我一个农民的,不认识!”老农摇头道,接过癫道人喝完的瓷碗,又倒了一碗,递给郁自在。
“那您刚才?”
“篯书记是好官!你们是他的朋友,就是好人!老汉我年纪虽大,眼睛耳朵不好使,心里面可亮堂!”
听到这里我插话问道:“老伯!您听过鈞天恩,鈞县长怎么样?”
“小眉小眼小模样!不咋地!”老农倒了一碗水递给我随口道。
和老农聊过一会,我们上车继续前行,至于老农烧秸秆的事情,马天虎也不好再提。车向前行,一路上田边处处冒着青烟,都在烧着秸秆堆,马天虎看着不住的摇头,叹了口气,指着外面对林竞元道:“小林啊!你看,搞成这样!所谓:政声人去后,民意闲谈中!也不是放诸四海皆准嘛!”
“民意!马叔!您刚才说的我不太懂?”民意或许关系到碧血丹心,我得问问,官场上的事情现在有马天虎在,方便许多。
“这个嘛!临渊你看啊,下面这些烧的秸秆,烧了谁高兴?那些要处理秸秆的当事农民!谁不高兴?深受雾霾之苦的广大老百姓!他篯飞扬就是罔顾中央、省、市的要求!以一点小恩小惠收买人心!这样的闲谈,啊,能反映出真实的情况吗!篯飞扬这些年在北县,弄得是乌烟瘴气,经济发展停滞不前!税收收入年年下降!啊!连污染,这么严重这么严肃的问题,啊!他篯飞扬都敢……”
“马书记!我怎么觉得这里的雾霾比省城那边要强多了!您看,这蓝天白云的!”朱喜指着窗外打断马天虎话说道。
“嗨!这个……这个是风向啊,南风嘛,往省城方向在吹!自然……”马天虎解释道。
原本在车最后一排打盹的癫道人,这时候醒来,伸了个懒腰,把头伸到车外,懒懒道:“好舒服的北风!”
我摇摇头,一直起的都是西北方向的微风,马天虎官当的大了,学问自然也就大了。
不知道癫道人是有心还是无意,车中一时尴尬无比,大家都不好说话,还是朱喜打破僵局道:“马书记!我前些年在做生意,认识不少开工厂的朋友,我的公司也涉及到环保,和环保的几个朋友关系不错,有几次大家一起聚会吃饭,他们对雾霾有个说法,不知道对不对,我给大家说说?”
“好!好!小朱你说!兼听则明嘛!”马天虎笑道。
“总量考核制度!还有监管!”朱喜说了一个名词,见我们都一脸茫然,继续说道:“环保部这些年推进总量考核制度,要求每个地区新批项目所排放的总量要在原有企业中平衡(甚至削二增一),每年要削一点。这本是好事!可是啊,嘿嘿,上经济!上项目!不上哪里来的政绩!可是总量哪里来?也没那么多老企业啊。一句话,各显神通!比方一个砖瓦厂就成了香饽饽,因为它原来烧煤,有总量,自然可以借点来;再有某个倒闭的企业立即被冠以淘汰关闭的名义,他的污染物排放总量立刻满血复活,到处使用;上次听朋友说起,居然有一个企业的总量被好几家新增企业反复使用;比方某个企业原来有100吨二氧化硫总量,只排放10吨,于是马上可以拿出90吨给别人。结果数据上看一样,实际排放却增加了90吨。
这只是总量,还好办,拆东墙补西墙,总体上不会超标,最重要的问题还是在监管!
比方一个企业如果烧N吨煤,这些煤炭一共产生1000吨二氧化硫,脱硫效率设定为95%,那么最终就应该排放50吨,环保部门审批通过,50吨的排放就合法了。那么这个合法的50吨就会计入全区域的总量数据。为此环保系统设置了一系列的防线:环评编制——专家审核——环评审批通过——企业建设期间三同时检查——验收监测——验收并移交环境监察部门(负责现场执法)——通过在线监控予以监控——每年抽查——信访投诉现场检查。看上去很完备,其实从“环评编制”到“验收并移交环境监察部门”,其目的只是保证企业具备达标排放的能力而已,在这个过程中,企业会让污染治理设施运行最佳,确保验收通过,企业从此可以正常合法生产。因此这个阶段只是体现了“设施安装并具备除污能力”而已。可是设施装了不代表天天会用啊,毕竟这也是要钱的,电费、药剂费、维护费、人工费等等。假设每天设施运行费用3000元,除尘不能打主意,一关除尘设施烟囱黑乎乎的,立马老百姓投诉了,环保执法人员上门。除尘只能继续开,晚上天色昏暗,也可以不开。剩下就是脱硫和脱硝了,这个太好糊弄了,老百姓又看不出烟囱有没有二氧化硫和氮氧化物,就那这块省钱。于是除尘达标,老百姓不举报;二氧化硫(脱硫)和氮氧化物设施(脱硝)关闭,每天省了2000元,一年就是几十万,都是利润啊!这个企业的50吨二氧化硫实际成了1000吨,可在统计中还是50吨,统计数据和实际排放产生了巨大的差距!有朋友私下测算过,如果所有的企业正常达标排放(设施都有,只要打开电源,添加药剂就可以了),仅就华北来说,PM2。5一般不会超过100,极端恶劣天气不会超过160。因此雾霾越来越严重的最主要原因不是煤炭烧多了,企业多了,汽车多了,而是很多的污染治理设施被弃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