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志愿风波001

卓文秀沉郁着喝口茶水，放下杯子缓缓道：“回家的路上，我跟你爷爷一路争吵，见司机和其他人出言阻止，一气半道上下车，胡乱拦了另外一辆车，死活没脸回去。你爷爷跟着我问我上哪，我不要他管，说爱上哪上哪。奶奶负气这一跑，就鬼使神差地跑到了松山镇。在镇上，我们碰到在镇上买年货的大能他爹（老丈人），看四个口袋的样子像个村干部，就问他村里缺老师不。大能他爹说缺，我说那行，我就是老师，我们从哪来的怎么来的他别管，给我们弄个户口，找个地方落脚，该发多少工资发多少工资就行。”
“大能他爹跟路上拣到宝贝一样，年货也不买了，给我们在镇上买些东西，回村立即在最好的地段张罗最好的房子，东家要铺被子，西家要张桌子，让我们先住下来，之后跟乡亲们一起把村东头的山神庙拾掇出来当学校。到了这里奶奶才知道，魏家村穷得叮当响，多少年村里都没老师，不少家全是文盲。奶奶见村里人实在，不欺生，也就留了下来。翻过年的正月十八，村小重新开张，你爷爷由着我闹，抽空回一趟老家把东西处理一下，跟老家人说我们移民到国外儿子那去了，之后就在魏家村跟我一起教娃们读书。”
卓航皱眉不解道：“奶奶还有一儿子在国外？那我叔呢？他后来怎么了，怎么不管家里的事，也没见奶奶提过他？”
卓文秀一脸愤然道：“别提他了。当哥的见家里闹成一团，学校放假不回来安慰她，留在学校只顾自己，在凤儿死那年跑到了国外。到魏家村后，一天，我跟你爷爷到镇上邮局，收到他从国外寄过来的一封信，也不知道他在信里说了什么。你爷爷看后把信撕得粉碎，一头栽到了地上。在镇上医院抢救过来以后，你爷爷第一句话就是以后不许在他面前再提那个狗杂种，说他把他的心彻底给伤透了。”
“你爷爷回到村里，烧了他所有的书信，不到半年郁郁而终，埋在了魏家村。你爷爷一过世，奶奶感觉屋里空落落的，一个家，就这么没了……后来，奶奶给他写过一封信，把这里发生的事跟他说了一通，让他从国外回来。他回信让奶奶上国外去，说你爷爷已经不在了，他也没脸回来。奶奶把信烧掉，从此不再跟他联系。最后就是这样，奶奶辛辛苦苦养出来的闺女，落了个不得好死，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儿子，活活气死了他父亲，最后连娘都不认。你说奶奶这一辈子是不是很失败？””
卓航见卓文秀身世真么悲惨，难怪老是一个人孤孤单单，自打不教书后整天看着失魂落魄、无精打采，喟叹一声道：“奶奶，我做汤面去。”
卓文秀长叹一口气，起身拦住卓航道：“我来吧。娃，奶奶生平不求人，只求你一件事，别的学校咱不报，就报公安类学校，出来以后当警察，亲手抓住那个瘪三，狠狠治一治他，帮奶奶找回外孙，替奶奶出这口恶气。”
卓航肃容道：“我记下了，明天就跟大飞哥到学校填志愿去。”
卓航配合着一声不响的卓文秀生火做饭，吃过饭洗过碗，见魏小慧过来遮遮掩掩问他怎么不过去看电视，摸摸跟过来的老猎犬“黑虎”的头说累了，想早些休息。
看着魏小慧失望而去的背影，麻花辫上手绢扎成的蝴蝶结在落日的余晖里不再跳动，一股难以言说的滋味突然涌上卓航心头：小慧一直对我好，自打从奶奶手里接过教鞭后，她往家里跑得更勤快了，让村里跟我一起长大的一帮家伙看着我都爱理不理。要是我考不上大学，是不是以后就跟她一起了？我考上了，出去当警察了，能把她一人丢村里吗？她是不是多想了，或者听说了什么……
卓航在屋门口熏上一把蒿草，阻挡蚊蝇进屋，跟卓文秀说一声，在肩膀上搭一条毛巾，走出大门走下石阶蹲进了沁凉的河水里。
落日的余晖照进月牙河，河水一流淌，荡漾出金黄色的波光粼粼。听着不远处河里孩子们的嬉戏声，大人的呵斥声，卓航心潮起伏，久久难以平静。
到魏家村后，卓航跟卓文秀相依为命七八年，虽然卓文秀没给他什么脸色看，从不缺他吃穿，上学不用交学费，但买一些小的学习用品需要用钱了，他得挤时间跟着大飞等人到山上弄山货背出去卖；家里缺粮食了，他得从卓文秀手里接过钱到群众家里或者镇上买；家里烧火，得他上山砍柴，水缸缺水了，得他到河里提，衣服不用他缝补但得他自己洗，跟别人家有爹有妈的孩子比，卓航的日子很是清苦艰难。
但卓航没想到，卓文秀的境遇居然这么悲惨，除了儿子出国有点出息，女儿撞墙死了，丈夫郁闷死了，外孙不知所终，没一个有好下场，难怪卓文秀老是坐院门口或河边，冲张江海的坟堆方向一个人静静发呆，一呆就是半天，让人看着怪怪的，不想上前搭理。
卓航怀疑，当初卓文秀极力支持他上初中、读高中，今天又劝他报考公安类院校，看来是早有考虑，目标直指那个不知道姓名、不知道在哪的瘪三。
山风吹走魏家村一天的燥热，空气慢慢凉了下来。卓航在河水里浸泡得全身凉透，回屋躺在土炕上，带着复杂的心情一会儿同情卓文秀的悲惨遭遇，一会儿担心万一大学通知书下来了，学费却很高卓文秀却拿不出钱来怎么办，一会儿又胡思乱想以后上了大学跟魏小慧怎么办，久久难以入睡。
但卓航万万没有想到，他连大学志愿还没有填，他的人生已经面临一场大的转变，而这个转变，就跟他的大学志愿有关。
第二天一早，卓航早早吃过饭，书包里放个军用水壶装一壶水，口袋里揣二十块钱跑到魏大能家，跟魏志豹他们说卓文秀让第一志愿填写公安学院，想让大飞陪他到镇上跑一趟，路上来回好有个伴。
魏志豹拍拍卓航的肩膀笑眯眯道：“你跟我学过形意拳，以后上大学、出来工作正好用得上，看来你奶奶跟我想一堆去了。大能，给娃装一百块钱，万一娃到学校需要也能应应急。大飞，拾掇一下赶紧出门，回来给我捎两包黄烟。”
卓航憨憨一笑道：“爷爷，我装钱了，回头记着买烟就行。我奶奶说报个志愿，应该花不了多少钱，我带的钱够和大飞哥在镇上吃顿饭的。”
魏大能脸一板道：“让你拿着你就拿着，不用了再拿回来。”
卓航双手接过钱说声谢谢，魏小慧说她也想到镇上转转买点东西，被大能狠狠白一眼，说家里脏衣服一大堆哪都别想去，嘴一嘟、含含糊糊地嘀咕一句“回头不能洗啊”，阴着脸扭头往自己屋走去。
卓航等大飞简单收拾一下，两人前脚刚出院门，后边小慧又跟着跑了出来。
大飞脸一板道：“回家去，爹不说过让你在家里忙活吗？”
魏小慧眼圈一红道：“谁说要去来！卓航哥，你别发傻，别听我爹的。你出去上大学，我没啥好送你的，你到镇上看看有没有好一些的毛线，问问你这身材大概需要多少，买些回来我给你织件毛衣。”
卓航心里一暖“嗯”一声，不敢再看魏小慧两只能掉下银豆豆的大眼，绕过村小，加快脚步奔上了通往松山镇的小路。
过了“断肠处”，大飞在路边放放水，随便找块石头一坐说喝口水歇歇腿再走。卓航解下背包拧开水壶递过去，一屁股在大飞身边也坐了下来。
大飞扬起脖子咕咚咕咚喝一气，把水壶递给卓航，抹一把紫红脸膛上的汗道：“以后你出息了，不会忘了哥吧？”
卓航一怔，喝两口水放下水壶，把盖子紧紧拧上放回背包，望着沟里潺潺流动的溪水道：“哥，你说啥呢！我的命是你、小慧和爷爷救的，上初中来来回回一直是你、小慧和叔陪我，上高中了，每次送我和接我的也都有哥，这情分我咋能忘吗！”
大飞憨憨一笑道：“那就好。你成了全县的高考状元，我将就混了个初中毕业，你一上大学，以后再一参加工作，我总感觉你能把我给忘了。卓航，看我妹的意思，她是喜欢上你了，你打算怎么办？”
卓航见大飞这当头居然把小慧搬了出来，心一动低下头道：“哥，你妹比我小不了几天，这些年来她一直护着我、照顾我，对我比对你这个亲哥还好，我咋能负了她吗！昨晚我仔细掂量过了，如果我上不了大学，听奶奶的话以后就留在魏家村和你妹一起教书，她不能嫌弃我，所以，即使我上了大学，也不能嫌弃她，哥说是不？”
魏大飞拍拍卓航的肩膀笑笑道：“是，就跟我无论如何忘不了胡霞一样。走，咱填志愿去，中午想吃啥哥请你，想喝酒不？”
卓航起身憨憨一笑道：“我请哥，大热天的，咱喝点冰镇啤酒解解渴。”
大飞双手卡腰嘿嘿一笑道：“以往我爸死抠，把口袋捂紧紧的，一分钱恨不得瓣成两半花，没想到这次这么大方，一掏就是一条大红鱼。你说我爸是不是也看中你了，想把我妹嫁给你？”
卓航见大飞又拿小慧的事挤兑上了，尴尬一笑道：“哥，你说啥吗！”
大飞哈哈一笑道：“我想说，这钱好不容易掏出来了，咱可不能委屈自己再送回去。以往你偷我爷爷的酒喝，每次只敢偷喝一小口，晌午咱把胡霞喊着，吃顿好的庆祝庆祝，敞开来喝，回去我替你扛着，不行还有我妹呢。”
卓航呵呵一笑道：“买毛线正好让嫂子给我长长眼。”
两人走到镇上，卓航把钱塞大飞手里，让大飞先找胡霞去，交待一声别忘了买黄烟，进到学校看着熟悉的一景一物、一草一木，不由感慨万千：以往，除了小慧和大飞把我当人看，后来老师们慢慢看着我也变得顺眼，其余的谁也懒得搭理我，这下，老子总算熬出头了，看谁还狗眼看人低！
卓航在一路异样的眼神中爬上办公楼二楼，抹把脸上的汗，见班主任李伶俐老师的办公室门开着，屋里电风扇“呼呼”吹着，李伶俐正在指导几名学生填报志愿，敲敲门憨憨一笑道：“报告。”
李伶俐一头齐耳短发，鼻梁上架一副近视眼镜，粉红色衬衫的下摆系在腰间，下穿八分水裤，脚踩一双透明的高跟凉鞋，看起来既时髦又利落，见全县文科高考状元卓航憨笑着站在门口，双眼顿时笑成了弯月：“快进来凉快凉快，报哪所大学跟家人商量好没？”
卓航跟几个以往没什么交情只有竞争的同学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看向李伶俐憨憨一笑道：“商量好了，第一志愿报公安院校，我奶奶说公安院校能发衣服，出来还不愁找工作。”
李伶俐倒杯水让卓航坐下，把志愿书拿给他先看看，笑着飞快地翻翻资料道：“你考这么高的分，上个名牌大学也不成问题，报考公安类院校有些可惜了。既然你想报公安院校，那就报京都公安大学吧，那可是全国一流的公安大学，很不错，从这几年录取情况看，你上这所大学应该十拿九稳。”
卓航憨憨一笑道：“谢谢李老师，只要能上就行。”
李伶俐拍拍卓航的肩膀笑笑道：“那就京都公安大学了。至于专业，我倒建议你选犯罪心理学，这个专业在全国比较少，出来后找工作应该很不错。你填好后到镇上的照相馆照几张一寸、两寸的免冠照送过来，就可以回家等入学通知了，军事院校通知书下来一般比较早。卓航，上大学以后遇到什么难事，比如说缺钱用了，饭吃不饱了，想买些衣服了，你就跟老师说，不要不好意思。”
卓航见李伶俐对他的态度跟以前相比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憨憨一笑说声谢谢，从李伶俐手里接过了钢笔和2B铅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