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古井狂澜

就这样，魏家村虽然有了黑白电视机，魏家村人通过广告、新闻等也知道了外边世界的精彩，但还是不为所动，盯着自己家的一亩林地、三分耕地和一山一沟的山货，硬是把日子过成了一洼古井水，波澜不惊。家里有闺女的，顶多拿电视唠叨闺女几句，让闺女好歹出去上几年学多是人几个人，在外边找个婆家也让家里人跟着开开眼。至于闺女能不能听进去，能不能学进去，能不能嫁出去，屁股一掉也就随她。
这年六月下旬，镇上一个电话过来，却突然打破了山村的宁静，在魏家村这口古井里狠狠砸进了一块石头。
这块砸进井里的“石头”掀起的波澜，魏家村太小，搁不下，松山镇不大，也容纳不下，在波及了太阴县之后还在向外一波波扩散，一直惊动到了神州市公安局。
再之后接连发生的一些事，就更让人感觉莫名其妙了。
这事还得打头说起。
这天下半晌，魏大能脸上扣顶草帽，正躲在家旁路边河岸上通风口的一棵大松树下犯迷糊，被匆匆跑过来的魏小慧给喊醒了，说镇里打电话找他。
魏大能“咚咚咚咚”跑回家，一把抄起电话亮起嗓门道：“喂，我大能，你说啥？卓航高考考了高分，是咱们县的文科状元？哈哈……那可太好了，中，中。慧，快，找纸找和笔，把卓航高考成绩记一下。李镇长，准备好了，你说。总分，610，数学，132，语文，119，政治，125，历史117，英语，117，记下了？好，谢谢李镇长，我再核对一遍，这就过去跟娃说。嗯，好，对，对，对，一定，一定。好，那我先挂了。”
电话一挂，魏大能捧起小慧抄写好的高考成绩单，满脸皱纹绽成了一朵花：“太好了，卓航考上大学了，镇上打电话过来让娃明天或者后天到学校填一下高考志愿，我得赶紧跑一趟。”
魏大能乐完，把双手背在后背“咚咚咚咚”跑出屋子，差点跟打门外进来的婆娘梁凤英撞个满怀。
梁凤英闪在一边一脸不悦道：“他爹，鬼急慌忙这是干啥！”
大能边小跑边扯起嗓门道：“卓航这娃出息了，高考考了高分，我得把这好消息抓紧给人送过去。”话音一落，大能早已闪过石片院墙的墙拐角，不见了踪影。
魏大能遗传了魏志宝一部分，天生大嗓门，这一嗓子扯出来，小半个魏家村都能听到。虽然他挂了个“背筐书记”的美名，在镇上抬不起头，但一回到魏家村，家里有电视有电话，组织村民倒腾山货镇上三二百的有些补贴，日子过得殷实，外加支书大权在握，谁家生孩子盖房子得找他，一组织卖山货村里人得听他话，在魏家村他就是老大，走路带风，放屁都山响。
梁凤英边往院里走边拉着脸嘀咕：“激动个球，又不是你儿子大飞，看把你能的！慧，鬼急慌忙的你要上哪，不弄饭了？”
魏小慧抛下一句“回来弄”，黝黑发亮的两条麻花辫底端，两只用手绢扎成的花蝴蝶飞舞跳动着，一转眼也不见了踪影。
梁凤英摇摇头苦笑一声回过头抬腿进屋：哎，娃是大学生了，能一辈子窝在这穷山沟吗？你这是自讨苦吃啊！
卓航光着膀子正在院子里劈柴，远远听大能一声喊，心一动把斧头一扔，用脚把劈好的柴拢一拢抱到屋檐下，刚擦把汗穿上两道肩，魏大能“咚咚咚咚”的脚步声已经在院外响起。
卓航从满脸堆笑的魏大能手里接过成绩单，憨憨地说声谢谢，先进屋给魏大能泡了一杯茶。
卓航知道魏大能实际上不怎么喜欢喝茶，可看奶奶卓文秀端坐着喝茶有品位，像城里人过的生活，慢慢也就养成了一到奶奶家先泡杯茶喝的坏毛病。虽然奶奶喝的茉莉花茶，镇上的商店卖几块钱一盒，一盒能喝好几个月，算不上什么好茶。
卓航核对过分数，见和自己估算差不多，比去年的一本线整整高了78分，没有激动先暗暗叹了一口气。这时节，村里闻声赶来的男女老少在院子里已经站了大几十口，一直挤到了大门外，还有村民在鬼急慌忙往这里赶着看稀罕。
大能放下茶杯，双手托着膝盖亮起嗓门道：“卓老师，镇上的李镇长来电话，说娃考这么高的分，一定能上个好大学，让你们好好商量一下，让娃明天或者后天到学校把志愿填一下。卓老师，咱魏家村打恢复高考后，就没出过一个大学生，娃可真给咱村长脸！”
魏大能等到现在才扯起嗓门说话，显然是觉得人这才来差不多，又怕门外的男女老少在议论声中听不清他说话。
已是半头银丝的卓文秀扶扶鼻梁上的老花眼睛，看一眼倚在门上的魏小慧和双手放在膝盖上傻傻憨笑着的卓航笑笑道：“魏书记，娃念书争气，这是好事。分数考的好，也要先填报志愿，还要等大学通知书下来才能当大学生不是？娃改天要到镇上填报志愿，等娃的入学通知书拿到手，我再请大家伙在一起热闹热闹，你看成不？”
魏大能知道卓文秀一向喜欢清静，一年到头难得说这么些话，这句话一说，等于是下了逐客令，忙起身冲凑过来的人摆摆手道：“都散了吧。等娃拿到大学通知书，都过来凑个份子，到时候谁敢跟老子装孬种，老子割他的卵蛋喂狗。”
魏大能话音未落，院内院外响起一阵哄笑声，有群众起哄说不敢。
魏小慧见魏大能说话不像样，亮亮的眸子里顿时闪过一丝抑郁：你咋这么粗俗！卓老师好歹是有文化的人，卓航又考上了大学，当这么多人的面，你咋能说这！
魏大能背着手板着脸道：“笑个球！卓老师落脚咱村十几年，明里暗里把一点点工资全贴给了各家娃，谁没讨过卓老师便宜！娃上学这么大的事，咱都得拉扯一把，不能苦了卓老师一家，我说的在理不？”
等众人在“在理，在理”声中先后散去，大能喊了小慧出去把院门带上，卓文秀扶扶眼镜淡然道：“娃，自你八年前被你魏爷带到咱村，我收留了你，让你随了我的姓之后，奶奶从来没问过你是从哪来的，也没问过你是怎么流落到魏家村来的。你很听话，奶奶让你干啥你就干啥，也从来不多嘴，不问不该问的话。”
卓航心里一颤，嘴巴张开又慢慢合上，感觉心里有面小鼓“咚咚咚咚”在敲，奶奶这是想干啥？
卓文秀没有看卓航，整颗心都浸泡在自己的世界里，薄薄的眼镜片后昏花的双眼望着院井，半饷方长叹了一口气：“娃，想不想听奶奶唠叨几句？”
卓航见卓文秀突然和自己客气上了，起身拿起暖瓶，把卓文秀面前的杯子续上开水，看着茶叶被水激起又缓缓沉下，满杯水渐渐变成淡绿，慢慢坐下道：“奶奶，我听着。”
卓航既不说想听，也不说不想听。一句“听着”，释放出你想说我就听，你想说什么我就听什么，你不说我也不强求等诸多信号。
这已成为两人多年来的默契。
卓文秀苦笑一声，笑出一脸细密的皱纹，像微风吹皱的水面：“娃，你可能也知道，我不是魏家村人，跟你一样，是十多年前跟着你爷爷从外地跑过来的，比你早过来没几年。过来没多久，你爷爷就走了，永远也走不了了，我闺女走了，永远回不来了，可奶奶还有一外孙不知在哪，奶奶想请你一件事。”
卓航心里一颤道：“奶奶，你说，我给你办。”
卓文秀双眼一热道：“报考公安类院校，出来帮我收拾一瘪三，要回我外孙。闺女就那样走了，奶奶不能对她没有一交待。”
卓航眉头一皱道：“那瘪三是谁，他抢奶奶外孙干啥？”
卓文秀喟叹一声道：“我真不知道说啥是好。那时候闺女不听话，不好好念书，高中读一年就辍学了。你爷爷四处找人张罗，让她当了镇上一粮库管理员，没过几天，她忽然领了个小青年回家，说要嫁给他。我一看就气不打一处而来，你说她年纪轻轻跟谁处对象不好，非要找一个初中辍学后在社会上整天胡混的小瘪三？那小瘪三除了长得还算人模狗样，其他哪样能提起来？整天游手好闲，打架斗殴，不干好事，专干坏事，镇上谁不知道他！奶奶说啥不同意，你爷爷的话她表面上听，背后却瞒着我们跟那个瘪三混在了一起。等我和你爷爷发现事情不对之后，就把他们俩硬拆开，把她锁在家里，她不答应跟那个瘪三断绝往来，就不给她上班。”
卓航见卓文秀闭上眼一脸痛苦状，半饷没有动静，眼泪都顺着皱纹流了出来，轻轻道：“后来呢？”
卓文秀抓过毛巾擦擦脸，戴上眼镜沉声道：“一开始，她一哭二闹三上吊，把家里闹鸡飞狗跳，等发现肚子里怀了孩子，一家人这才安静了下来。奶奶气苦不已，感觉全家的脸都让她丢尽了，见到人都抬不起头来。你爷爷见事情已经这样，跟我好说歹说商量，说不行先让闺女嫁过去，回头再劝劝那个瘪三，说年轻人不懂事，一成家后肩上有了责任，说不定就安稳了。没成想，你爷爷过去一趟，那个瘪三被他爸吊起来水蘸麻绳狠打一顿，当天晚上人就跑了。”
“那个瘪三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人，发生这么大的事，他们也怕说出去丢人，谁都没敢说。直到我们带着闺女上门，他们才可怜巴巴在替那个瘪三道歉，说这就去外边找他回来。一年多后，奶奶的外孙都能在炕上爬了，他们才把那个瘪三不知道从哪架了回来。没成想，我们都忍了、认了，那个瘪三却当着两家人的面说我闺女是破落货，孩子指不定是谁的。我闺女哭着上去厮打，那个瘪三被他爹狠狠踹了两脚，这才跪在地上打自己嘴巴说他错了，说先把娘俩接过去，改天就跟我闺女成亲。”
“三天后，我闺女浑身青一块紫一块回家哭着说瘪三下手打她，说她是破落货，是别人扔掉的破鞋，她快受不了了。我跟你爷爷上门理论，发现他们家也乱成了一团，瘪三把孩子给带跑了，他们出去追没追上。可怜我的凤儿，见孩子没了，两手抓着头发大哭一声，一头撞了墙，之后就没救过来。走那年，她还没满19岁，都说闺女随父亲，怎么到我们家全反了，这孩子的性子怎么就那么随我……”
卓航见卓文秀的闺女不学好处对象，还早早怀了人家孩子，对象好不容易找回来了，把孩子抢跑让什么“凤儿”撞了墙，不由心惊胆颤，见卓文秀泣不成声，起身把脸盆里的水换成温水，把毛巾淘洗一下递给她，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卓文秀接过毛巾捂着嘴平息一下情绪，戴上眼镜扶正缓缓道：“那年冬天，奶奶学校一放寒假，就张罗两家人一起跑出去找那个瘪三。找了好几天，瘪三找到了，孩子却没有找到。瘪三说凤儿是被我们逼死的，他没有报案已经不错了，孩子是他的，我们没资格管孩子的事。他父母跪下来求他把孩子交出来，瘪三死活都不听，说就当他们没有生他这个儿子，我们再逼他，他就把孩子卖了跳黄河去。最后，我们闹了个不欢而散，始终没有看到孩子在哪。”
卓航听到这里，直感觉心里发堵：这孩子就算没了娘，现在也不知道在哪，总还有爹死死护着，还有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牵挂着，我呢？打记事起我就不知道爹妈是谁，就跟着权叔在道上往死里混，要不是我听海哥的话逃出来，是不是现在也跟海哥一样在街上爬着乞讨？怎么我就没有亲人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