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雪晴飞快地从平台跑进大屋,大哥斜躺在沙发上高一声低一声的打着呼噜,四周空气中飘散着浓烈的酒气。何雪晴没去叫醒大哥,眼含泪水跑进小屋,母亲正坐在一台老式摇头风扇前补衣服。
何雪晴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倒在床上,满心的委屈和恐惧无处诉说,只能拉开薄被蒙头就睡。虽然闭上眼睛,脑袋里却被千奇百怪的念头拉扯着,几乎就要爆炸了,她平淡宁静的生活在这个下午被搅了个天翻地覆,恐惧如影随形在她面前张牙舞爪。
湿头发濡湿了枕头,凉凉的感觉包围了她。但她却一动不想动,任凭湿头发在脖颈、背上凉涔涔地冰着,她一只手不停地揉搓着嘴唇,但唇上就像是盖了封印,是那个男人留下的,挥之不去。想吐、想呕、想哭、想找人诉说,这几样她一样也办不到。她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不去想,睡一觉。
但想睡觉,谈何容易。夜已深了,母亲在床的另一边早已呼噜连声,而她却只能瞪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床边的小窗映出微弱的月光,清幽幽一片。这种清幽也不能平静她纷乱的心绪,暗影重重的室内就像藏了无数双眼睛,那逼人、固执的眼神就藏在黑夜里。
何雪晴不敢再睁开眼睛,她怕极了那眼神,她有种不祥的预感,她被那双眼睛盯住了。她只能孤独地应对,她不能惊扰母亲,大哥的无能自顾不暇怎能帮她,她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拼命想把自己藏起来。
就在这个夜里,她又看见了莲山。
莲山的山峰连着山峰,就像一幅水墨画,山麓下是莲湖,湖面上连天的荷叶碧绿一片,醉人心扉。沿着湖边的小径,一直可以爬到后山。后山是莲山的一个支脉,密布林木和灌木,却盛产药材。
在不上学的日子,她喜欢提着一只小竹篮,爬到后山挖药材,可以放到集市上卖钱,她已靠卖药材的钱,买了一只绿色的小喇叭,两只口哨。
山上密麻麻的林木,头顶上是清澈湛蓝的天空,有时候会有一大块云朵调皮的跟着她。山径上灌木丛茂盛,还要小心地避开纠缠盘结的藤条。越往上走,地势越高,林木也越来越高大茂密,越发阴森骇人。
四周静悄悄的,从灌木边走过,由潮气凝成的水珠就会掉下来,粘在她的衣服上、头发上。她当时个头不高,她的个头和灌木不相上下,在她眼里,灌木就已是庞然大物了,而头顶上的参天大树,就犹如童话里的巨兽一样。
越往山上走,茂密的树枝越发遮天蔽日,遮住了远处的景物,四周一片寂静,恐惧渐渐占满整个身心。这时候,她就会掏出小口哨,一边吹一边走,她是给自己鼓气,把恐惧赶跑。有时候,她在路上也会遇到同村的小伙伴,他们有时候已挖到心怡的货色,一路疯癫着下山,有时候遇到好心情,还会把战利品非给她一些。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小口哨,听到口哨声就像是打了招呼,“嗨,我来了。”
她隐隐约约听到口哨声,时断时续。她知道有小伙伴在这片山上,心中的恐惧减轻了一半。她开始在崖头、沟壕里寻找药材,她计划一定要填满小竹篮。沟里荆棘丛生,她身子矮小,从容地爬上爬下,灵巧地避开长刺的荆棘,她听见远处泉水的声音,泉水从沟壁缝中渗出来,顺着杂草丛生的溪床潺潺地流淌着。
她看见一个孩子的蓝色夹袄,就在前面溪边。她兴奋地吹响口哨,孩子身体一动不动,像是跑累了躺下歇会儿。她提着竹篮跑过去,她大声叫他:喂,我看见你了。那个孩子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他侧着身卷曲着身体躺在草丛里,像是睡着了。她走近他。
就在这时,她惊恐地发现一条暗黑色的似粗粗的藤条一样的东西缠在男孩身上,她大声叫他:起来,起来呀。突然,那暗黑的藤条动起来,她吓得魂飞魄散全身僵在那里,背后就像爬进了无数小虫子在啃咬。随着藤条的转动孩子翻过来,只见男孩面色发青,眼睛微闭,眼白向上翻着。她一声惊叫,恐惧猛然击中了她,她踉踉跄跄地后退。那暗黑的藤条猛地窜动起来,它在男孩身上涌动,这时,她看清了藤条是一只大黑蛇,她拔腿就跑,一边疯狂地大叫:“蛇……”
“蛇,蛇……”何雪晴猛地坐起身,大口地喘着气,一双眼睛惊恐大睁着。
“啪”一声,屋里的灯亮了,母亲走到她面前,“雪晴,醒醒,你做噩梦了。”
何雪晴用手背擦去满头大汗,望着母亲,“妈,几点了?”
“睡吧,还早呢。”母亲嘟囔了一句,又躺下了,灯也随之灭了。
何雪晴重新躺下,她知道自己做梦了,这梦是发生在她七岁时亲身经历,那一年她几乎每天都在做与蛇有关的梦。也是在那一年,她被蛇吓破了胆,从此再不敢去挖药材,也不敢再爬后山。直到五年后在发小吴天昊和闺蜜张圆荷的带领下才又去了一次后山。那是五年后的事,那个梦才渐渐消失,后来就遗忘了。
如今,这件事又一次出现在她的梦里,是怎样一种兆头呀?
可是,她再也见不到吴天昊了。六年前她上高二时生得那场大病,其实起源于当时轰动校园内外的那次聚众流氓事件。那次事件,她和她最好的两个朋友,发小吴天昊、闺蜜张园荷都深陷其中。那次事件整个改变了她的生活,让她的一切都面目全非。
很多时候她都在想,如果六年前没有发生那件事,她是不是还在老家淇县莲山的湖边?她是不是已经成为吴天昊的新娘?她最好的朋友张园荷是不是还和她是闺蜜无话不谈?
六年前她仓皇地从淇县跑到这光怪陆离的省城时,一切都注定完结了。她再也没有见过这两个人。而她整个的少女时代都是与这两个人一起度过的。在淇县的日子,在县高中的那段快乐时光,对她来说太刻骨铭心,以至于到省城后她一直都是在浑浑噩噩的回忆中打发时光。
校园旁的那条小巷紧临莲河,河边是一排垂柳。她和张园荷经常坐在垂柳下的河边说悄悄话。有一次,张园荷对她说:其实碧绿的柳叶可以做成新娘头上的花环,再点缀点白色的茉莉花,配上白色的婚纱一定美极了。她听得入迷,还嘲笑她是不是想嫁人了。张园荷就是这样子,多情、浪漫,对未来充满幻想,她喜欢和她在一起。就是后来,她发现张园荷叶也喜欢吴天昊时,她也没有恨她,还是和她在一起,只是开始默默地等一个结局……
何雪晴又看见了那片树林,树林在校园后面的老城墙下。
她顺着小道潜入一人高的荒草中,一路上的草叶直刺刺地刮着她光裸的皮肤的地方,手臂、脸颊、双腿,一阵阵生疼。途径一座废弃的石桥,桥下的水已干枯,长满杂草,桥中间的石梁掉下去,她走到中间望着一人多宽的断桥,曾想退回去,但好奇心促使她有了不曾有的胆量,她一跃而过。过来断桥就看见太阳西沉,老城墙的断壁上涂了一层金光。
她再次潜入荒草中,远远就看见一片耀眼的黄色,这件衣服她不会忘,是她同张圆荷一起买的,穿在她身上就像一道阳光。她看见张圆荷站在树林中着急地来回踱步。小径尽头,出现杂乱的说话声,花格子衬衫在林间晃动,大约有三四个人,沿着小径向里面走去。一阵风过,掠过树梢间的叶片,说话声戛然而止。
那群花格子围住了那一片黄色。远处的何雪晴突然感到一种不祥,不安和恐惧从脚底窜到头皮,她知道这一带地处偏远,远离人群。这时,她听见张圆荷的尖叫声,一声比一声高。她拨开草叶,看不见那片黄色,却看见两个人光着膀子打起来,一片打斗的声音,加上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尖叫声……
她爬起来就跑,没跑两步又跌倒,站起身又跑,与其说她是在逃离现场,不如说是在逃离张圆荷那瘆人的喊叫。她疯了似的向前跑,腿上手臂上被树枝刺破无数的口子,血渗出来,她毫无知觉,她只想摆脱那喊声,她在杂草丛生的树林里狂奔,跑了两圈,才找到回去的路。就在这时,她看见另一个失魂落魄的身影,这个身影她太熟悉了,是吴天昊,是张圆荷要等的人,他在她面前跑过了断桥,消失在树林里。
她艰难的趴在一块石头上喘气,她想叫住他,她想对他说去救张圆荷,但她张不开嘴,她面前的世界已轰然坍塌。她跑上断桥,却没能像来时一跃而过,而是一头栽了下来。她没有想到干枯的河道会猛然间裂开,她跌进了无尽的深渊……
“啊……”她看见深渊里是蜿蜒的黑色森林,树干上是一双双淫邪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她,她惊恐的大叫着闭上双眼……
“雪晴,雪晴,闺女,快醒醒呀。”母亲惊慌的喊声在耳边响起。
何雪晴猛地坐起身,脸上的汗珠顺着发丝往下掉。小窗里已映出晨光,母亲站在一旁拿一个毛巾给她头上擦汗。
“雪晴,你做了一夜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