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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惜君英雄还君明珠(一)

桃花落尽雪纷飞 行简 2025-04-04 21:11
天佑十年,清明,桐始华
──万物生长此时,皆清洁而明净,故谓之清明。
清明时节的雾隐谷,往年都是细雨绵绵,山色空濛的。今年不知是怎么了,竟都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草木葳蕤,翠树如碧,繁花似锦,日暖风清。湛蓝的晴空上飘着朵朵白云,偶尔有些鹂鸟轻快地飞过。
归卧农搬了把凳子坐在院儿里,正对着大门口,被这融融春日的阳光晒得懒洋洋的,他眯着眼睛瞅了瞅身边儿同样懒洋洋的那位,咬牙切齿道:“你到底什么时候滚蛋?”
苍漠伸了个懒腰,瞅了瞅门口,笑道:“嘿嘿,等人来了我再走──”
归卧农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儿:“一个男人有什么好看的。”
苍漠摸了摸下巴,哈哈笑了:“老头儿──你从一早就搬把凳子坐这等什么?一个男人有什么好看的?”
归卧农心虚,合上眼睛装着是在闭目养神。
从几天前起,雾隐谷里无聊了已久的小童们就在奔走相告──天下第一美人,要来了。
这俩年来,江湖上盛传的──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说的就是陌上桑的浮生洛玉。梅小生曾在拜会流云公子时,于陌上桑见过洛玉一面,已经不是惊为天人足以形容,据说,那浮生洛玉美得就是这滚滚红尘里的如烟似梦。
从那之后,浮生洛玉的名字就稳居在梅小生江湖美人榜的第一位,而且评价远远甩了第二位──拜月瑶光一大截。
原本的天下第一美人──人称拜月的峨眉派小师妹拂瑶光,曾经不大服气地带着一众仰慕者赶赴江南,他们只在陌上桑远远地瞧见了洛玉一眼,拂瑶光的光环在那一瞬间就黯了。她的仰慕者作鸟兽散,只留下她在陌上桑被流云西乔迷的七荤八素,最后凭白惹得一身情伤灰溜溜地回了峨眉。
说道即将与洛玉同来的这位流云公子,又是近年来江湖上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倒不是说他的武功有多高,他也是用不着什么武功的。黑白俩道──包括在江湖上嚣张了多年的鹊桥宫,不管你是什么人,那怕是鹊桥仙本人,流云公子伸了脖子给你砍,你若是敢碰一下,大概就是已经活够了,还是那种想不开地非要把自己折磨死的死法。
流云西乔这个人,几乎就是凭空在江湖上冒出来的,他富可敌国,没人知道他到底有多少钱,这些钱又是打那来的。只知道如今天下只要是赚钱的买卖,你都能在里面找着他的名字,当年的柳氏只是江南霸主,这流云公子却是近到中原,远到西域,皆有涉猎。
你问为什么他如此富得流油的一头肥羊,就没有人来打他的主意?曾经某些州衙的大员们也是打过的,可是莫名其妙的这些人就都消失了,被贬的被贬,被抄的被抄,有从长安回来的明白人,透露说竟然是卫相跟袁王一起打的招呼──这委实是个让人惊悚的消息,谁都知道卫相跟袁王一直斗得是水火不容,袁王当年设计灭了秋水柳氏,而柳家门主就是卫相的结义兄长,是他背后的金主。自柳家灭门之后,卫相与袁王竟是都不同时上朝了,很有俩不相见的意思,这流云公子竟然能让卫相跟袁王同时开口保他,实在不知是个什么来路。
白道官家不敢,你问为什么武林黑道也不敢?那你就要问问洛玉手里的凤鸣剑了,浮生洛玉十岁成名,曾经是令武林中人闻风丧胆的鹊桥宫二十四杀手堂里最年轻的堂主,所有见过他剑的人都已经死了,这些人甚至都没看清过他到底是怎么出剑的,现在──他是流云公子的义兄,陌上桑的浮生洛玉。
──没有人敢去惹一个杀手的弟弟,更没有人敢惹一个从鹊桥宫出来的杀手的弟弟。
归卧农跟苍漠等到晌午,俩人望得脖子都酸了,门口还是没半点动静。苍漠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懒洋洋地起了身。
“老头儿?走去吃饭去?”他捅了捅归卧农地老腰。
归卧农睁开眼没好气地道:“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苍漠伸了伸腰板,扛起了他的赤霄,身影高大的像座山一样,遮住了归老头儿脑袋顶上的太阳:“哎呀,啧啧,这美人儿再好看,也比不上吃饭重要啊,我去找天青小子吃饭去瞭~”
归卧农吞了吞口水,太阳又照到了他沟壑纵横地老脸上,他被光晃得五官皱到了一起,眯着眼睛冲着苍漠的背影暗暗地骂了声“兔崽子!”
听竹轩里,清风飘摇竹林,碧草从中,白蝶缱绻双飞,盈满了正午阳光的屋里,苍漠跟天青昊天正对着扒饭,天青对那个天下第一美人和流云公子倒是不感兴趣,只是放下碗筷,眉眼暗淡地跟苍漠又提起了莫离。
苍漠皱起浓眉,骂了莫离那小子一声,说明天他就带着昊天出谷去找找,这回找见了,就是打断了他的腿也得把他留在自己身边儿。
天青点点头,瞅了瞅外面火辣辣的日头,有些担心守在门口儿的归卧农,师父他......好奇心也有些太重了,听说从昨晚开始就兴奋的没睡着,拉着大哥喝了半宿酒,结果喝多了,又满院子的跑着唱歌,大伙儿在后面跟着他,怎么都拦不下,就听他满嘴什么云飞扬的.......到最后起兴了,还......还把裤子给脱了,他们住在谷里这么些年,还是第一次知道,师父的亵衣......是花红色的。
天青想到这里哭笑不得,起身热了些饭菜装在食盒里,跟苍漠昊天往前院儿去给死守阵地的归卧农送饭去了。
竹林里碧竹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流水从旁而过,声音潺潺美妙,苍漠扛着剑嘴里叼了根儿竹签儿,哼着小调走在前头,天青领着昊天跟在后头,苍漠步子大,走的很快,落了他们一大段路。
等到苍漠出了竹林,一拐进了前院儿的时候,就见院子里的杨柳树下蹲着一个小丫头,穿着一身白衣裳,那衣裳也不知是什么料子做的,似绸非绸,似纱非纱,隐隐的有水光流转,煞是好看,再看那小丫头,六七岁的年纪,白白净净的,圆嘟嘟的脸蛋儿,圆溜溜的眼睛,眼珠子黑亮黑亮的,一张粉嘟嘟的小嘴儿,抬头见了苍漠也不吃惊,倒是冲他笑了一下,笑起来的时候眉毛弯弯的,眼睛亮晶晶的,双颊上旋着一对梨涡儿。
苍漠瞧见她这笑顿生了喜爱之情,吐了嘴里那根儿竹签,把赤霄往地上一竖,过去蹲下身奇道:“哎呦,这那冒出来的小丫头嘿──”
阳光从侧面照过来,有些柳条拂到他的脸上,他浓眉一皱,大手一抓随意给甩到了一边儿,还是乐呵呵地瞅江南。
江南眨巴着眼睛瞅着蹲在他面前的这人,总觉得他跟自家的哥哥们不大一样,这人大概二十五六岁,穿着一身有点发白的紧身灰衣,胸膛微微露着,腰间随随便便地搭着条海蓝色的布腰带,头发也用个蓝布条束着,只在脸侧散了几缕,身材精壮,很高很大,肩膀有她洛小玉的俩个宽,手臂有她小乔的俩个粗,皮肤也不是白的,有些麦色,腰倒是很细,不过没有洛小玉的细,腿也很长,比小乔的长一点点。
她瞅瞅对着自己的那张脸,虽然没有当年看见小乔的时候那么惊艳,也是挺好看的,就是那种好看跟洛小玉的好看不大一样。这个人的眉毛很浓,好像就是戏本子里说的──英雄好汉必备之剑眉,长得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双眼皮遮了大半瞳仁,小乔说过这叫睡凤眼,鼻子跟小乔差不多高,嘴唇比小乔的还薄,脸型削瘦有点像剑锋的形状,他这种长相叫什么来着──哦,对了,戏本子里说叫英俊。
江南有礼貌地跟他打招呼:“叔叔,你好!”
苍漠有点儿苦涩地吧唧了下嘴,委婉地告诉她:“小丫头,我弟弟跟你差不多地年纪──”
江南想了想,有些可怜地盯着他,小心翼翼地悄声问:“叔叔,你爹给你娶了后娘啦?”
苍漠乐了,掐了把她白胖胖的小脸蛋儿,笑道:“诶?这小丫头真挺有意思的嘿。”
天青领着昊天过来的时候,就见垂柳树下,他大哥蹲在地上,背对着他们不知道在干什么。天青刚要开口叫他,就听见打归卧农诊室方向响起了一声儿,那声音极是清冽,如玉环相叩。
“夭夭──”
天青心头一紧,循声望过去。
只见归卧农诊室门口的桃花树下站着一个人。
那人,白衣,黑发,清拔而立,眉眼如溶溶冷月,颜似朝华,肤色若美玉生晕,神情如月里行云般淡然缥缈。若是不亲眼所见,没人能想象得出世上竟有如此精致美丽的五官。他一身胜雪白衣,犹如那盛开在水中央的青莲,没有一丝人间烟火的味道,仿佛他就是吸风饮露活着的,大片大片的桃花好像是被他迷倒了一样亲昵地飘落到他肩上,映得他好像身在迷雾梦幻之中,只让人失了心神,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不是在梦中。
“乖乖!这还是人嘛?我不是做梦呢罢?老头儿──”
苍漠这一声惊醒了天青,他使劲儿晃了晃头,低头瞧见昊天也是瞠目结舌地在盯着那人发呆,不禁有些失笑,他拽了拽昊天的小手,昊天愣愣地合上了嘴,好像还是没明白过来自己到底是梦里还是梦外。
天青想起了那声“夭夭”,又心头一提,望了过去。
只见从苍漠那里白光一闪,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极快地扑进了那个白衣人怀里──是个六七岁大的娃娃,被白衣人抱着,天青这里只能瞧见背影,那娃娃拿白绸束着个小马尾,身形圆滚滚的。
天青的心扑通扑通的跳的快要蹦出来了,他喉咙发干,有些不敢上前,却见归卧农正冲他挤眉弄眼。
苍漠带着昊天几步过去,围着那白衣人转圈儿,啧啧地直叹:“我天!这世上还真有这样儿的美人儿,哎呦──老子今儿见了可算是死也瞑目了──哈哈哈”
白衣人眉头微蹙,并不说话。
苍漠又瞅瞅那女娃娃,摸着下巴沉思:“嘶──这小丫头怎么瞅着瞅着有点儿眼熟?”
归卧农满脸写着一本正经,一手挥斥他:“去去去!别跟这添乱,什么美人儿美人儿的!叫的跟个登徒浪子似的,这是陌上桑的洛玉公子!”
洛玉没看苍漠,抱着江南往四下望了望,似乎在找什么人,他眼光扫过了昊天腰上的桃花水玉佩,神色微微一怔,又抬眼看见了天青,有些不敢置信地呆住了。
他认得这个人──当年峡谷车前,把夭夭交给了他的那个少年。虽然眉眼长开了许多,但那一身雨后幽竹般的清俊风骨他是认得出来的。
“哎──老头儿,你发现没有?这小丫头跟天青小时候长得还真像嘿!”苍漠捅了捅归卧农的老腰。
归卧农自然是早就发现了,尤其是那位浮生公子一直在叫她夭夭,他不信世间竟然有如此巧合的事情,但想起天青这些年的苦处,也偷偷地怀抱了一丝希望,他刚才一直给天青使眼色,就是想让他上前来认认,这洛玉是不是那个白衣小公子,这娃娃是不是他妹妹,哪知天青竟是傻在那了,他心里只能干着急。
“你──”洛玉艰涩的开了口。
天青跟他对视着,突然觉得他那张美得如梦如幻脸有些熟悉起来。
六年前,雪夜,千独山,马车。
这些一个一个地涌进了他的脑子里,眼前的洛玉跟那时的白衣小公子慢慢地重合了起来。
“你是──那个小公子!”天青惊道,他愣愣地看着洛玉怀里的那个孩子,眼睛涌出水光来。
归卧农老心肝一颤,跟苍漠对视了一眼,苍漠砸咂嘴,嘿嘿笑了俩声──天下居然还真的有这样的巧事。
昊天好容易从洛玉脸上把视线挪开,闻言又是一愣,他瞅了瞅洛玉怀里胖乎乎的那团,那就是天青哥的妹妹?
洛玉心里翻江倒海一样,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他微微点了点头。
“那她是?”天青颤着声问,神经绷得紧紧的,生怕从洛玉嘴里道出一个不字。
洛玉艰涩的又点了点头。
天青的眼睛彻底红了,突然有种窒息的慌乱。
洛玉却只是抱着江南,不动任何神色,夏日的阳光照得他皮肤近乎透明,有一种烟花水雾般的美。
归卧农老眼在他俩之间巡回,提溜一转打着哈哈道:“这是好事儿嘛──天大的好事儿!洛玉公子可是我们天青的大恩人呐,以后也就是我们雾隐谷的大恩人,来来来──都进屋说话。”归卧农抬手请着洛玉,苍漠一把推着天青,都进了归卧农的诊室。
洛玉抱着江南在椅子上刚坐定,天青就到他跟前一提衣摆,扑通一声的跪下来,一如七年前一样,双眼虽然泛着泪光却依旧清亮,脊背挺得笔直。
归卧农跟苍漠都还没来的及阻止,他就通通通就给洛玉磕了三个头。
江南在洛玉膝盖上傻了,洛玉一怔,如画的眉毛微蹙,忙要起身扶他,起的急了江南滚到了地上。
她倒也没什么事儿,自个儿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伸手去拽天青,声音里还有些奶气:“小哥哥,你是要跟洛小玉借钱吗?你跪他是没有用的,钱都在小乔那儿,不过好多人跪了也没借着──”
天青握住她的小手,看着她那张熟悉又陌生的小脸,眼泪跟断了线似得掉下来──夭夭。
他这一哭,江南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又拽了拽,天青顺着她站起身来,低头看着她。
“你别哭啦,我帮你去跟小乔说说好不好?戏本子里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她仰头,一本正经地地劝他,那小小的眉眼跟他娘惊人的相似。
天青没忍住,俯下身去抱住她小小的身子,哭得撕心裂肺。
江南被他抱的疼了,强挣开了,爬回洛玉的膝盖,悄声问道:“洛小玉──他到底欠了人家多少钱啊?”
洛玉并不回她,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归卧农把天青拉到身边坐下,干咳了俩声,对洛玉道:“公子这些年来一直都把夭夭带在身边儿?”
洛玉看看江南,点了点头。
“公子不知,这些年来我们一直都在打听着公子跟夭夭的下落,没想到苍天有眼啊,竟然就这么遇上了。”归卧农捋了捋胡子,老眼搭着,老嘴绷着,瞄洛玉的脸色。
洛玉神色一变,并未多言。
空气里有一种冷冷的尴尬。中午的太阳从窗口照进来,空中的细尘在一束光线里张牙舞爪地飞扬。
苍漠坐在那浑身不舒服,挠了挠耳朵,瞅了瞅昊天。
天青的眼睛一刻也离不开江南,他擦了擦眼泪,对洛玉道:“公子大恩,柳天青无以为报,今生公子若要差遣,在下定然万死不辞。”
洛玉:“不必。”
苍漠哈哈笑了几声,冲着洛玉朗声道:“这些年,公子带着小丫头都是怎么过来的?过的可好?这大男人带娃娃可是要遭不少罪的,这不是──我也打小儿带了一个”他扯了扯昊天的那身儿明紫小衣裳。
洛玉:“很好”
天青懂洛玉的心境,他想问的话也一直难以开口,可是夭夭,毕竟是他的妹妹,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
他望着洛玉,眼睛清澈得像冰雪初融的溪水:“虽是难以启齿,还是敢问公子,今后作何打算?公子对夭夭六年养育,恩深似海,比起我来,公子更像他的哥哥,我在公子面前实在是惭愧至极,只是,夭夭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还望公子许我与她相认。”
天青说完这番话,修长的手紧紧地攥着衣角,骨节如碧竹一般,他的心被紧张胀满,等洛玉的答复。
归卧农也是眼色紧张,那双眼睛斜的都快蹦出来了,捋胡子的老手微微地颤着。
洛玉的心好像是被什么磕碰了一样的生疼,他低着头看着像小猫一样紧贴在自己怀里的江南,无意识地紧紧抱着她,因为用力手背上面鼓出了条条淡青色的纹络。
窗外摇曳的树枝沙沙作响,盛夏燥热的艳阳里,他却手脚冰凉,心中天人交战。,此时他很想立刻起身,抱着江南就走,回他们的钱塘,回他们的陌上上桑。不管天青他们怎么说,他只消一概不理就是了,西乔定会处理好这一切。可眼前的这个人,双眼澄澈,眉目慈悲,仿若是从天上走下来的悯人济世的佛。
玉看了看他那双修长温润的手,又看了看自己这双削瘦惨白的手──一双是救人的,一双的杀人的。
七年的前那个雪夜,就是这双救人的手把襁褓中的江南交到了他这双杀人的手里。这些年来,那个从百尺悬崖上落下来的,脊背挺直的清俊少年会偶尔在他脑海里闪现,那双在月色里依旧清亮坚定的双眼在他心头一直挥之不去。
他半生杀戮,自认早已心冷如冰,却还是会为那个记忆中的少年微微动容──那个少年护着幼妹从高崖上搏命一跳,是需要有何等惊心动魄的勇气?他因自己一句允诺,就把幼妹交付给了这么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又是要有何等重节重信的性情?他明知道身后有恶鬼追命,却依旧用那一双已经折断了的腿一步一步地挪回去,只为拼尽最后一丝气力给自己争取时间带着幼妹远行,又是要有何等的气魄。而这样的一个人,经历了那样的一些事,却依旧在善良仁慈地活着,即使不上沙场,不关家国,也可以称得上是英雄了。
洛玉想起七年前见那少年时,他不过是一个黄口孩童,却修得了那样卓绝的轻功,可见应是生就清奇的筋骨,绝顶的慧根,本来加以时日,定会成为一个不世出的高手,可方才见他,却是身形羸弱,四肢细瘦,气息微弱不定,一身武艺怕是早就废了,还落下了些不足之症──他当年就是用这样的代价救下了夭夭的。
夭夭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自古血浓于水,他又有什么权利去阻止他们兄妹团圆?
他自己这一生早已是六亲缘绝,难觅归丘,又何苦拉着夭夭陪他一起做那漂泊无定的孤魂野鬼。
他泛起一丝苦楚,抬起头来,望了望神情紧张,满眼泪光的天青,一狠心下定了主意──夭夭若是随天青留在了雾隐谷,至少能像个寻常的女儿家一样长大,不必再随他过哪些刀头舔血,剑下亡魂的日子,她也许能跟她哥哥一样,长大了行医救人,做个手上干干净净的好人。
他一咬嘴唇,眼眶有些微红,心好像被什么穿透了一样的撕裂着疼。
他十指冰凉,把江南放下到地上,蹲下身来,双手按着她小小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哑声道:“夭夭,那便是你的亲哥哥,从前我与你提过的。他找了你许多年,而今你们总算是团聚了,以后你就同他一起住在这里可好?”
江南眨了眨眼,困惑地看了看天青,天青努力地忍着眼泪,冲她笑了笑,犹如清雨潇潇。
江南转过头来,望了望洛玉的满眼荒凉,心莫名的酸了一下,她扯了扯洛玉的袖子,问道:“洛小玉,我们以后都不回陌上桑了么?小乔也同意了吗?可是他刚刚才跟我说,他不喜欢这里──到处都是药味儿,又没有美女。”江南顿了顿,偷偷看了看洛玉的眼色,小声嘀咕道:“小爷我也不是很喜欢这里”。
洛玉望着江南,想起她刚到自己身边时那小小的一团,而今一切跌跌撞撞的又回原点,他只剩浮生若梦的残缺记忆,浮生若梦啊,浮生若梦,几度飘零几时休......他都快忘了,他叫浮生啊......他摸了摸江南的脸,声音里满是碎雨凄风:“是你要留下,以后你若是想我们了,可以随时回来看我们。──不,你还是不要再回来了,从此之后,你要忘记,世上有洛玉跟西乔这俩个人。”
江南苦苦思考了半天才弄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她有些难以置信,一头撞进了洛玉的怀里,小小的手紧抱着他,眼含热泪地仰头看着洛玉道:“洛小玉,说实话,我们是不是没有钱了?”
天青闻言一怔,苍漠浓眉一跳,嘴角疑似地抽搐了下,昊天皱了皱眉,归卧农却好似什么都没听见一样,捋着胡子在沉思着什么。
洛玉不敢看她的眼睛,硬生生地掰开她的手,把她往天青身前一推,绝美的眼里下着三月细雨,笑的凄然:“夭夭尚幼,昔别时小,不识离恨,未知亲疏,望君勿怪。孩童善忘,待到与君同居渐惯,自会觅人。”
天青茫然地看着他,心里有什么在堵着般地难受,不知要作何反应。江南却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她转身死死地抱住洛玉的腿不肯上前。
洛玉把她抱起来递过去给天青,她手脚并用地死命挣扎,洛玉却是管也不管,一把把她塞到了天青怀里──一如当年峡谷车前的天青。
他盯着天青的眼睛,沉声道:“──惜君英雄,还君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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