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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雾隐天青莫弃莫离

桃花落尽雪纷飞 行简 2025-04-04 21:10
天佑十年,春分,玄鸟至
滁州四面有山,山中西南诸峰里有雾隐山谷。
雾隐山谷蔚然深秀,山水奇丽,泉鸣空涧,云遏青山。
每年慕名进山来的人有很多,但进得了谷的却少之又少。因为这些人多半不是为了山水而来,他们是为了谷的中一个人而来——药王归卧农。
江湖之中,没有一个人知道归卧农今年到底多少岁了,很多人的父亲小时候找他医过病,很多人的祖父小时候找他医过病,甚至很多人的曾祖小时候也找他医过病,现在这些人大多老死了,可归卧农还活着。
他不仅活着,而且活得很是精神。
“你给我滚出去!”他花白的胡子颤着,盯着大刺刺坐在他药炉下面喝酒的不速之客。
“嘿嘿!”那人收了酒壶,起身一把搂过老头儿的肩膀,用力拍了拍,差点没把归卧农的一身老骨头给拍散了:“老头儿,半年没见了,你这精气神儿还是挺足的啊,哈哈,应该一时半会儿挂不了。”
归卧农一听俩眼一翻白,差点没背过气去。
那人又是哈哈一笑,推着老头儿就往门外走,归卧农顿时警觉起来,他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大叫:“干什么?干什么?”
来人挠挠鼻子道:“带你去瞧个病人”。
归卧农猛地刹住脚步,一吹胡子道:“又是那个小兔崽子?不去,不去。”小老头儿摆着手就想溜,却被来人一手揪住了后领。铁箍一样的一只手臂把他提起来就往前走。
归卧农四肢悬空,气的哇哇直叫,他谷里的小童们却都好似是见怪不怪了,该晒药的晒药,该洒扫的洒扫。
俩人穿过回廊,到了后面一处四面竹林的独院,这里从映入眼帘就铺着竹,一层又一层,房子、小径和小桥流水都掩藏在竹海里头,春天的阳光照进了竹林,稀稀散散的却十分温和,还带着一种风的感觉。
院子大门口站着一个紫衣的孩童,大致只有八九岁的模样,却可以用英俊来形容了。那孩子虽然稚气未退,脸部线条却隐约可见利落,削脸修长,唇形饱满,鼻子挺直,浓眉如剑,星眼含光。只是随意站在那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傲气,太阳,月亮,星星都不在他眼里,仿佛他自己就能发出光来。
归卧农见了这孩童竟然消停了许多,那人一把把他放下了地,冲着孩童问道:“他怎么样了?天青在里头?”
孩童皱了皱眉,声线跟那人有些相似:“天青哥不在。他的情况不大好,我渡了些真气给他。”
归卧农哼了一声,“白费力气!那兔崽子自己不想活了,谁能救得了他?他这俩年来跑了十多回,你又把他扔回来十多回,你扔完了带着昊天一走躲得清静,当我这里是积善堂嘛!姓苍的!我当年可只欠了你一个人情,天青我救活了,这个兔崽子我救不活!”
那人赔着笑过去刚想说些好话,却听那孩童抬头对他道:“哥,其实归爷爷说的对。”
归卧农乐了:“昊天就是懂事儿,哪像有些个人,光长脸皮不长记性。”
那人挠挠头,低头问昊天道:“我们就不管他了?”
昊天嗯了一声,道:“我们不能总是麻烦归爷爷,哥,你把他抱出来吧,我这就上山去寻天青哥,他也在这里麻烦了归爷爷好多年了,我们这就把他带回江南老家......”
昊天话音未落,归卧农噌地就窜进屋去了,远远地冲着他们一大一小叫道:“不麻烦不麻烦,我刚才是同你们说着玩儿的,呵呵──”他嘴上乐呵心里却把昊天当小兔崽子骂了个千百回,这开得是那朝那代的玩笑,要真是让他们俩带走了天青,他还不得被满山谷搜他看病的那伙儿人给烦死。
况且当年苍漠把天青扔进雾隐谷的时候,这孩子是五脏俱碎,骨骼尽断,那一条小命可是他拼了老命才救回来的。
苍漠大手啪地一拍昊天,赞道:“好小子!也就你能对付得了那怪老头子,哈哈哈──”
昊天有些担忧地看着苍漠道:“哥,他这次的伤要比上次严重好多......”
“你信我的!肯定没事儿,归老头号称能医死人,肉白骨,天青他都能救得活,这小子肯定也能救得活!”
“嗯”昊天应了一声,转头朝屋里看了看,竹林里的阳光落在眉宇间,那种不属于孩童的英俊愈发耀眼起来。
苍漠推了推他,道:“你去上山找天青玩儿去!我去帮那老头儿一把。”
“嗯。”昊天顿了顿,小剑眉紧锁,又抬头道:“哥,你去劝劝他吧,他到底......”
苍漠嗨了一声,一抹鼻子,瞧着屋里道:“这次是得跟他好好说道说道了,这小子真是越来越过分了──”
─────────────────────────────────────────────────────────────────────傍晚,雾隐谷,听竹苑
清雅的卧房里,正中摆了一张竹桌,旁边有三张方竹凳子,桌上面摆着茶壶和白瓷杯,靠墙有一个竹制的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地摆了些医书,书架右边有窗,窗外是一层一层的竹海,书架左边挂着一张鹤雪图,下面用行书提了字──天许晓风青。
此时卧房床脚的青鹤九转瓷鼎炉正袅袅地燃着香,淡淡的香气悠悠地飘满了屋,却依旧掩盖不住床上那浓浓的血腥味。青色的帷帐里躺着一个人,是个十岁左右的少年,整个人陷在被里,只能看清他的脸,肤色很白,眉毛很细,有些显得秀气,闭着的眼睛能看出很大,睫毛长而卷。鼻子曲线很美,嘴唇很薄,唇色微淡。他的下巴很尖,就显得一张小脸更小了。
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透过竹林照进屋子的时候,他的睫毛颤动了几下,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睛果然很大,黑白分明,却没有什么光亮。他默默地盯着屋顶看了一会儿,好像对这个屋子并不陌生,然后费力地转过头去,看着坐在竹凳上的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正拄着一把巨剑,耷拉着一双睡凤眼,打着哈欠。
“小子──你醒啦?”男人的声音很浑厚,听起来让人觉得很温暖,虽然他根本就不知道温暖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大概就跟这个男人每次把他从乱葬岗的死人堆里扒出来后,抱在怀里的感觉差不多吧。从他出生到现在,只有一个人抱过他──就是面前的这个男人。
他眨了眨眼睛,并不说话。
男人好像已经习以为常了,他抬了抬眼皮,瞳仁很黑,眼睛清亮。对着床上的少年道:“小子──你怎么回事你?这都多少回了啊?你还跑上瘾了是不是?归老头儿这好吃好喝的你跑哪门子啊?再说了,你这回回的满身伤──都是那来的?”
少年还是不说话,扭回了头,继续盯着房顶,仿佛那是个什么好看的不得了的东西。
“嘿──你这小子还挺倔嘿,跟昊天那小兔崽子倒是越来越像了。”他咂咂嘴,摸了摸下巴。
少年一动不动,那男人也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日落月升,孤月的清辉洒到了少年的床上,屋里寂静的只剩风吹竹叶的沙沙声,他终于忍不住拿眼睛偷瞄了瞄──那个男人依旧坐在那里,背着窗外的月光,身影高壮的像座山一样。
“我不想再被人抛弃了──”他终于开口了,却不知是在对那个男人说,还是在对他自己说。
男人的声音浑厚而平静,在这寂静的屋子里响起没有半点突兀“所以──不等别人抛弃你,你就自己抛弃了你自己?”
少年又沉默了。
“苍漠大哥!”门口有人叫了一声。
苍漠转头笑了:“呦!天青小子又俊了好多,哈哈哈──快过来!”
门口进来了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穿着一身月白布袍,衣服下摆画着几竿墨竹,外面罩了一件天青色的外衣,有些书生气。身量削瘦,却隐约有些欺霜傲雪的风骨,眉眼清俊得好似一幅水墨染出的山水画,眼光如淡天琉璃一般。那少年走路时脊背挺得笔直,肃肃如青松,朗朗如碧竹,很有些天质风仪。
床上的少年把头向床里偏了偏,他最怕的就是天青的那双眼睛,明净的像清水一样,赤裸裸地映出了他自己的一身肮脏。
天青进屋,点了烛台,苍漠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看床上,他眉眼间的欢快一下子冲淡了,冲着床上的少年,微微的叹了口气。
少年只觉得一阵草药的清香扑鼻而来,一只温柔的略带凉意的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拿起他的手腕按了按脉门。然后那只手轻轻的在他额头打了一下,语气中有些愠意:“你这孩子!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上次的都还没好,你这条命不打算要了是不是?”
“天青小子,你还真说对了!我看这小子就是不想要命了!”苍漠眼里没了笑意,起身,站到床前。
天青摸了摸少年满是血污油渍的头发,少年瞟了一眼他干净的泛着玉色的手,微微把头又偏了偏。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不能告诉我们吗?”天青的声音本就清澈,放柔的时候像流水潺潺一样悦耳,“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也是在你这么大的年纪被大哥捡回来的,你看,我现在不是活的好好的吗?我能做到的事,你肯定也是能做到的。”
他像哄孩子一样的拍着少年,眉眼间有了微微的惆怅,轻声道:“其实,我还不如你。我是个练不了武的废人,明明知道害了我全家的仇人在哪里,却没有本事去找他们报仇。你看,你年纪这么小,就有了这么高强的武艺,将来长大了,肯定能成为一个像大哥那样的侠客,到时候快意江湖,多么逍遥自在──”
“我跟你不一样──”少年开口了,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我没有过父母,所以不用去找谁报仇!我学武功是为了杀人!”
“为什么要杀人?”天青轻声问他。
“因为人会抛弃我!我从生下来就一直在被人抛弃!我不知道自己要为什么活着,我好像就是生下来给人抛弃的!”
天青的手顿了顿,又轻轻的拍着他,少年似乎平静了一些,低声道:“你的妹妹也许还活着,我的妹妹却是再也活不成了!她就死在我眼前,我──抱着她──把全城医馆的门都拍遍了,我──我没有钱,他们就──我妹妹──”少年又激动起来,有些语无伦次,他终于转过头,黑漆漆的眼睛冷的好似数九寒天,恨恨地说:“我恨大夫!你们这里都是大夫!”
天青看着他,眉峰上压了些冷意,眼里有了些悲伤,他对少年沉声道:“你找的那些人,都不是真正的大夫,真正的大夫眼里只有人命,没有银子。”
苍漠叹了一声,那一身灰衣立在昏暗的光影里,落拓好似夕阳里狂风吹散的落叶:“哎──这个鬼世道,那群人为了张破椅子争来争去,那还有人还管老百姓的死活!也不知道天下还有多少个这样的苦命孩子。”
他俯下身来,削俊的脸对着少年,声音沧桑的好似漠里斜阳:“小子!你不想呆在这儿也成,以后你就跟着我!老子教你武功,可是不能用来杀人──武功这种东西,是用来救人的,以后你就明白了。”
少年别过头去,冷冷道:“我不跟你走!有一天你也会抛弃我!你们不要再救我了!我活着很冷,很累,我──”
“小子──”苍漠的脸上难得有了肃然的神色,“不自弃者天亦不弃──不管在多难的境地里,只要你活着不放弃,一切就还是会有好起来的希望的。你也不想自己白白来这世上走一遭罢,这世上还有许多美好的东西,你以后还会遇见许多对你好的人,听大哥的,好好活下去!不然连媳妇儿都没娶就走了,我都替你委屈,哈哈哈──”
天青见苍漠又笑的没心没肺,不禁叹了口气:“大哥──”
苍漠挠挠头,对天青道:“话说──这小子到底叫什么名儿?他一直都不说,我跟昊天以后不能总叫他小子啊──”
天青望了望那少年满是冰霜的双眼,低低地道:“怕是没有名字吧,”他微微倾身过去,顺了顺少年的额发,道:“以后你就叫莫离可好?莫弃莫离──”
少年眼里的冰霜有些融了,微微的泛着水汽。
苍漠哈哈笑着,拍拍天青削瘦的肩膀:“这名儿好!天青小子就是有学问,哈哈哈──”他大手一伸,把天青刚给少年顺好的头发抓成了鸡窝,“是不是?莫离小子──”
少年:“......”
苍漠跟天青都没有想到,当天夜里那少年就不见了,也不知道他受了那么重的伤是怎么出谷的。一年之后,鹊桥宫因洛玉离去而空了俩年的一个杀手堂又迎来了新的堂主,他跟当年的洛玉一样的年纪,有跟洛玉很像的精致眉眼,他使的兵器是离别钩,他的封号叫做──忘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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