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午言眼神暗淡了下来,失望的神色尽显。
“雪蛤是珍稀的解毒圣品,如果皇宫里没有,其它地方就更不可能找到了。小人听人说皇上曾经被寒气侵蚀,留下咳嗽气喘的旧疾,但是皇上登基已经有八年,从没听说皇上因为龙体欠安停朝,小人就暗自猜测是不是宫中有治咳良药,因此想到了雪蛤。实在是师傅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小的心里着急……”
夏氏缓缓点头,这个理由,倒也还说得过去。
“治好大公主的病,朕还没有赏你。”司景文见夏氏点了头,缓缓开口,“皇宫没有雪蛤,但是朕服用的七叶一枝花,也是解毒良药,朕便赏你师傅一年的药材。得恩。”
“皇上——”染午言惊诧地仰头看他,两眼放光。
帷幕后穆虞长长地舒了口气,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七叶一枝花,败毒镇咳的良药,虽不及冰山雪蛤珍稀难觅,但是解蛇毒,也是药效极好的药材,此花开在西南群山之中,邺朝境内也是一花难求,因为那西南群山偏远陡峭,中间还隔着多瘴气的黎苗国。
“诺。”得恩应声捧过一个锦盒,打开给染午言看,三朵花并排放在盒内,每朵轮生的一圈叶片环绕,托着同样叶片的内外两轮花瓣,“奴才即刻派人给郭郎中送去。”
染午言竦然动容,重重一叩首:“皇上但有吩咐,微臣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司景文面色稍稍缓解,抬了抬手,站在太后身旁的随身宫人燕红轻轻打开帷幕,穆虞从幕后出来,坐到司景文右侧。
“染太医,参见皇后。”得恩提醒。
惊诧之色再次从染午言脸上闪过,慌忙大礼参拜:“微臣太医染午言,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染太医平身,站起来让本宫看看。”穆虞声音轻柔。
染午言被这一连串的事弄的有些懵了,立起身来,却垂着头不敢往前看。
“抬起头来。”又是轻柔的声音响起,略一犹豫,染午言依言抬起了头,长身玉立,面如冠玉,明眸皓齿,眼波纯澈,薄唇微抿,举止拘谨而不显小气,身形清瘦而不觉单薄,穆虞满意地露出了微笑,转过头对司景文道:“请皇上作主吧。”
“染太医听旨。”司景文脸色终于和缓了。
染午言不明就里,赶紧一整衣摆,跪了下去。
“即日起,太医染午言即为我邺朝大公主驸马,择日成礼。”
“皇上……”染午言猛然抬起头来,震惊地望向上位端坐的三个人。
“大驸马,还不谢恩。”得恩提醒傻傻地愣在当地的人。
“臣……谢皇上……”染午言磕头谢恩,明显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穆虞嘴角含笑,任谁突然从生死一线中听到这样的消息,也会喜得傻了,这个年轻人有才有貌,神色明朗,虽然没有家世,但皇上赏他个好前程,也不算太委屈了然儿,我也总算不负所托了。
得恩看向司景文,见他微点了点头,这才高兴地托着锦盒出去了。
“染太医,朕目下有件要紧的事,需要你去走一趟,只许成功,不得有误。”
染午言半点迟疑也没有,朗声道:“请皇上吩咐!”
“大公主出宫去了,你带上怀恩即刻出发,尽快追上大公主,带着她前去锦城法能寺还愿,然后回江城完婚。这是皇后当年求子时在佛前许下的愿,皇后体弱,不能远行,由大公主代为还愿,我朝规矩,公主大婚之前不得出宫,事出有因,故而你二人从今日起就是夫妇,只待还愿回来洞房之后诏告天下。你这一路上,一定要确保大公主安全回来,其他的,怀恩都知道该怎么办,现在就出发吧。”司景文一口气吩咐道。
“臣遵旨。”染午言领旨告退,跟着怀恩出了咸阳宫,事情意想不到的顺利,原来大公主离宫出走了!我会带她回来了,你们等着,一丝笑意从微抿的薄唇滑过,脚步轻快地往宫门而去。
染午言带着皇帝近身内侍护卫怀恩沿着远嫁乌戎的送亲队伍一路追去,而此时的送亲队伍已经渡过洛水,准备进入邺朝旧都京都。
头戴帷帽的太子司惟瑄跨上马,拽着缰绳却并不催马前行,命令队伍护着二公主车驾继续往京都而去,自己反而信马由缰,走在了队伍最后,周行带着几名护卫远远地跟着。
身后洛水水流依旧不舍昼夜,向东不紧不慢地流淌,身前极目远望,便是千里沃野,草绿鸢飞,直到快出视野的天际,才起起伏伏着淡青色的连山。鲛绡纱下,还未满十五岁的略显稚嫩的容颜沉默着,满布的是与年龄不符的忧伤,眼里充溢的是肃然、痛惜和抑郁。这涛涛洛水曾经两次阻挡了北戎南侵的马蹄,护佑了洛水之南的邺朝百姓免遭战乱荼毒,可这洛水之北却曾两历铁蹄蹂躏,万顷良田变成了跑马场,战火过处,岂有完卵!连帝王都无法幸免于难,乱离百姓更不可能侥幸逃脱。
驻马河畔,压抑的喉音响起,司惟瑄止不住低沉吟诵:“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声若低泣,那是远超十五岁少年的沉痛。
正越过周行等人缓步行来的太常穆弘由不得脚下一顿,不苟言笑的脸上瞬间展露出无比愉悦的笑容,眼里泛起光彩,站定于马侧,昂首看着马上的少年:“太子,邺朝中兴之日不远了!”
沉浸在哀伤的情绪里的司惟瑄,眼波一扫脚下站立的人,冷冷开口:“太常何出此言?你我如今正送二公主和亲蛮族,却口出妄语,中兴之日?穆太常是在扇本太子的耳光么?”
年近五十的穆弘被不及十五岁的太子呵斥,不怒反笑,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周行:“太子可知这些年来周统领为什么每每针对微臣?”
太子冷哼一声:“孤不知道原因,孤只知道,周统领不仅针对穆太常,还处处防着太常大人。”
穆弘呵呵笑了:“太子对臣属了如指掌,眼光锐利啊。十五年前,臣与周大人一起陪伴皇上前来京都,归途中陛下中剑落水,周大人一直抱怨是臣唆使皇上前往商州才导致遇险,皇上也因此落下病根,认为这都是臣的过错。”
“难道不是!”司惟瑄对穆家除穆允初以外的人可从来就没有好声色。
“呵呵,是!”
“哼!”
穆弘视线投向南方,洛水之南,又似乎看向更远,脸色变得凝重:“那是因为当时在河畔,皇上曾救了一个人,又看着一个人投江而死。”
鲛绡面纱下,司惟瑄神色动了动,没有说话,当年发生过什么,父皇从未对他说过,但是他常常随侍皇帝身边学习日常政务处理,知道父皇对这个穆弘的态度与别人不同,即不给高位,却遇大事必与之商议,即防着他,又对他言听计从,也曾听他们提起过洛水大计,却不知具体内容,难道是……
“当年,人们都只知道皇上领军只到了偃州,其实皇上曾让安将军在偃州领军与北戎对峙,他自己带了护卫队和我来过这一带,希望找到路径趁敌不备渡水突袭京都。周大人是皇上的贴身护卫,为了稳定军心,不让人察觉,那一次周大人留在驻地,那是周大人这些年来唯一一次离开陛下身边。”
看太子虽然没有说话,却静静地听着,穆弘继续说起当年往事:“而微臣,因为挂念长兄,也极力支持皇上突袭的想法。可惜敌我力量悬殊太大,我们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渡水路径,只好怏怏而返……”
当时不得不放弃这唯一的一种反击方案,司景文和穆弘的心情都非常低落,此时穆弘又想起那时的心情,停了停,才又接着叙述:那时洛水河边常常看到难民,有南岸的,也有从北岸京都方向逃出来的,一路上都是流言,北戎孤竹已经洗劫了京都,囚禁了先帝,我们听到传言,城破之前粮食告罄,元帝君臣竟不得不以糠饼为食,百姓甚至啃吃白泥……连年诸侯争战,本就民不聊生,当时西川王带着大军返乡省亲,又搜走了京都几乎所有粮草辎重,这京都一带原本是沃野千里的富庶产粮区,当时却满目只见灾难。
回去的路上,我们忽然听到婴儿啼哭,然后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从草丛中往洛水边跑了。护卫循声找到草丛中的弃婴,皇上当即下令拦住那个已经跑到河边的妇人,让护卫赏那妇人几块烙饼,把婴孩还给她,谁知那妇人朝皇上猛叩头,口中说着求官爷行行好,救救孩子,她来生做牛做马报恩,然后猛地起身跳进了河里,护卫来不及阻拦,河水几个翻滚,哪里还看得见妇人的影子……母亲啊,那妇人知道,逼着他们带走孩子的办法只有孩子没了人喂养……皇上突然仰天嚎哭,“天亡大邺,民又何辜!”
穆弘再次停了下来,眼望着南岸远方,脸上是深深的哀伤,似乎还在听着皇族王爷的嘶声嚎哭。司惟瑄早已经转过脸来,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继续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