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虞带着孩子来到江城的时候,司惟瑄就已经戴着帷帽。昨日初夏领着宫婢陪着太子和大公主在御花园里观赏湖中盛放的荷花,湖对面南宫夫人的婢女抱琴正带着小宫人来取新鲜莲叶,小宫人远远看着戴着帷帽的太子,讨好地问她:“传说太子不仅敏慧,更是粉妆玉琢,容颜胜雪,姐姐,你说是不是因为生得太妍丽,所以才不能见外人?”
抱琴撇了撇嘴,看去湖对岸的目光里满是不屑。
“要是能见太子一面,让奴婢干什么都甘愿……”小宫人满脸都是渴盼,一副花痴模样。
抱琴怒其不争地横了她两眼,拖长声音道:“齐之兰陵王高长恭,就生了一张柔美的脸,连上战场杀敌也不足以威慑敌人,只好戴上狰狞的面具。男子女相……”
“姐姐知道的就是多,给我讲讲这个高长恭的事吧,他戴上面具是不是就是一个威武的将军了……”小宫婢的注意力马上转移,颠颠地跟上转身正要离开的抱琴,冷不丁假山后转出满面怒容的司景文。
“来人,把这两个胡言乱语的奴婢拖下去乱棍打死。”司景文厉声吩咐身后的内侍。皇上盛怒当头,得恩不敢有丝毫延误,等南宫娇花容失色匆匆赶来,两个宫人已经在乱棍下没了气息,南宫一口气堵在心头,硬生生憋回热泪,狠狠地咬了牙关,一转身去了显阳宫,火辣辣的毒日头下,“璞通”一声跪在了石阶下。
这些年穆虞虽为王妃,但自从锦王南来,这江州界内就只见南宫和卫氏两个侧妃,尤其是这个南宫,容貌端庄秀美,又知书识礼,雍容大度,这几年打理王爷后院之事,江城人似乎早忘了她的位分前还有一个“侧”字。宫婢们见这样一号人物忽然在阶前一跪,面上无不露出震惊讶异,皇后连话也少说,不见任何动作,居然就震慑了宫中原本响当当的实权人物,手段着实了得。
正吩咐小宫婢撤换殿内冰盆的初夏眉梢几不可见地挑了挑,回身进殿禀了一声,又忙忙地来请南宫夫人,南宫娇这才起身,微拎裙裾步入殿内,恭谨地大礼参拜:“妾身参见皇后娘娘!妾身治下不严,来向皇后娘娘请罪!”
穆虞抬手示意平身,叹了口气,才命赐座,声音里透着疲累,似乎这几年在陉县将养也并未有多大起色。
随侍南宫跪着的展书忙起身扶起自家夫人,南宫立起身来,却没有坐下,恭敬地立在那里。穆虞清冷的眼光看向她身后的婢女:“展书,这几年是如何伺候你家夫人的?毒日头下,在宫中奔波劳累,倘若中了暑……是觉得本宫把这后宫的担子交给你家夫人心怀不满么?”
这句话……虽则给足了南宫面子,但对皇后不满,这就很严重了!展书片刻也没有犹豫,噗通一声跪地:“奴婢该死,奴婢知错了!”
南宫娇脸色更白,抱琴撞在了皇帝手上,皇后一见面就向展书发难,难道是要对自己动手?在江城隐忍几年,卫氏若不是有卫家和穆锺迹撑着,早已是自己的手下败将,可是这个穆虞,被王爷扔在陉县几年,如今一回宫,就觉得她与皇上之间有种默契,没见她有什么动静,自己却突然在皇上面前成了外人。
穆虞看向南宫娇:“妹妹,本宫记得,当初你进府时,身边就是带着这两个丫头吧?”
“蒙娘娘挂念,这两个丫头是自幼在妾身身边长大的。”南宫娇恭顺地回答。
“和本宫身边的阿春一样……当年妹妹初进王府,皇上就称赞妹妹知书识礼,行止进退有度,这些年本宫滞留陉县,皇上对妹妹更是甚为倚重,妹妹们陪在皇上身边,皇上的心思,妹妹应当是比本宫更清楚的……兰陵王高长恭生母不详……过两月豫建君忌日,今年太子新封,妹妹后宫诸事繁忙,展书得学着替你家夫人分忧。”
展书俯身应是,南宫娇背上已是冷汗涔涔,抱琴的眼里从来就只看得见自家小姐一个,竟然偏偏提到这个高长恭!当下忙浅笑着道:“妾身谢娘娘提醒!皇后娘娘仁厚,这些都替太子记着,太子有慈母教导,是太子之福,更是大邺之福,妾身别的不能为娘娘分忧,此事自当尽绵薄之力。”
穆虞面色稍霁,又客气了几句,南宫娇这才在展书搀扶下战战兢兢地离开。不论皇后是要设局对付她,还是真的只是顺便提点,她都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亲自打点豫建君荀氏的忌日,无论如何,绝不能让司景文真的认为抱琴的所为与她有关,在他心里坐实了自己对太子轻视的想法。
有了这一番变故,前朝后宫,谁还敢对太子有半分不恭?
“如果这两个婢女不死,就会有更多的人死。”看惟瑄目露疑惑,夏氏把孩子揽进怀里,声音轻柔,如果皇上饶了她们这一次,以后就还会不断有人触犯。人的胆会越来越大,举动就会更出格,有的罪过,轻则获罪,重则亡身,极至者祸及九族……”
“孙儿明白了,父皇是要杀一儆百。”惟瑄自幼聪慧,杀一儆百的道理他并不是不明白,只是骤然发生这样的事,小小的心还难以接受,此时听皇太后如此说,小身子在夏氏怀里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仰起脸回答祖母的话。
见他虽仍然情绪低落,但终于能够释怀,夏氏悬着的心这才终于放下,凑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话,惟瑄高兴地一蹦就下了塌,眼睛亮亮地看着她:“祖母说真的?”
“傻皇孙,祖母还骗你不成。我可是只给你这个令牌,二皇子和三皇子都不会给的。”夏氏宠溺地笑道。
“连二妹妹也不给吗?”二公主司惟琤,宋柔婉所育长女,自幼养在皇太后夏氏身边,夏氏很是宠爱,所以此时司惟瑄特别问起她。
这一问,屋里几人都忍不住笑了,夏氏揉着他头,更是笑不可抑,对着穆虞道:“都说太子聪慧过人,原来也不过是个孩子。”邺朝规矩,公主未婚,不得出宫。
穆虞也忍俊不禁,但那笑容还未达眼底,就已染上了一层忧思。
“多谢皇祖母!”惟瑄对着夏氏行了个大礼,站到穆虞面前让她把帷帽给自己戴上,高兴地出去看庭院里惟然和常秀剪花了。
至诚八年,与显阳宫一墙之隔的含元宫。
正翘首期盼的司惟然远远看见高童领着两个内侍匆匆而来,暗暗松了口气,总算回来了。这才带着一众内侍宫婢往书房去,夏日黄昏的风吹动帷帽上的鲛绡细纱,纱下的面容只隐约可辨轮廓,谁也看不清晰。
缓步踱入书房,等在房内的常秀遣散随侍的人,掩上了房门。惟然一把扯下头上的帷帽,手就伸过去掐司惟瑄的脖子:“作死的哥哥,又是五天啊!居然五天才回来!你要憋死我啊!”
正在脱下内侍服饰的惟瑄一边笑着躲开,一边逗她:“谁又把我们的刁蛮公主惹毛啦?”
没想到这一句话就让气鼓鼓的惟然如被突然划开了口子的皮囊,泄了气。恹恹地转身一屁/股坐下,鼓嘟着嘴不说话了。
惟瑄觉得奇怪,看了正给他系绦带的常秀一眼,常秀茫然地轻轻摇摇头,表示她也不知道原因。惟瑄耐心地坐到她旁边问她:“怎么了?”
“父皇和母后说了,哥一回来,我就生病……要病到卧床不起。”惟然声音渐低,耷拉着脑袋,一张小脸明明白白地写着苦恼。
惟瑄秀气的眉几不可见地蹙了蹙,故作轻松地安慰她:“父皇母后一定是有什么安排,总归会是因为替你考虑……嗯……也许,”惟瑄作出个若有所思的表情,眼里却是戏谑,“妹妹快及笄了,会不会是为了要收一收你这刁蛮的性子?要不然有谁敢娶——啊——”
正愁眉苦脸的惟然柳眉一竖,张口就咬在了惟瑄手臂上。惟瑄全不躲闪,配合着龇牙咧嘴,一脸的痛苦。常秀看着一般身量的两人笑闹,眼里满是宠溺。再过半年太子就要束发了,帷帽也要同时摘下,为了太子的未来,大邺的稳定,她知道帝后已经作了周密的安排,但太后仍然不放心,所以过不久她就会告老离宫,还乡养老了。可是,这个时候,为什么要安排大公主重病呢?
当天晚上,大公主司惟然贪看初夏月色,似乎着了风寒,第二日就觉得头痛胸闷,穆虞传来太医开了方子,却药到病沉,不几日,好好一个活泼泼的姑娘,竟然就卧床不起,并开始呕吐,腹泻。帝后心急如焚,显阳宫中太医如流水一般更换,大公主的病情仍然毫无起色,红润的粉腮没几日就苍白如纸,半月后竟然呼吸急促,脉搏细弱。司景文又急又怒,一个窝心脚就踹在了太医院院正的胸口,声严厉色地吩咐得恩去拆了太医院,扔下话来,若是大公主有个三长两短,这群废物就都别活了。
皇上已经急得失了沉稳,皇后更是日夜守着病势沉疴的女儿抹泪,太后夏氏看着情形严重,也顾不得许多,直接下了懿旨,在民间征寻医术高明之人,若能救得大公主,立即加官晋爵。
后宫里正乱着,驿馆奏报:乌戎使节求见邺朝皇帝。
永和年间洛水之战持续一个多月,原本一意南渡的孤竹突然撤军,并快马轻骑北归,原来是其兄乌戎国老国主年事已高,突然传来消息,老国主坠马受伤,昏迷不醒,虽几经抢救醒转,却生命垂危,继任国主之争也由暗到明。老国主大儿子衍渠、二儿子若骶皆勇武善战,精明有谋,其弟孤竹所部亦在两次南袭邺朝的战斗中实力大增,之后在国中呼声愈高,三人明争暗斗,最后衍渠负伤西逃。老国主急怒攻心,一命呜呼,若骶继任为新任国主,仍称乌戎,孤竹率部据东裂土而治,因居于乌戎之北,干脆称做北戎。乌戎一分为二,国力大不如前。
趁着这个间隙,司景文在江城再建大邺朝廷,得到这个喘息之机,邺朝总算扭转气象,有了几分清平景致。
此时求见的便是若骶所部乌戎。这几年大邺与乌戎以洛水为界,虽无大的战事,却也并无邦交,现在突然派遣使者求见,所为何来?满朝文武议论纷纷。
大殿之上,乌戎使者以外臣之礼参拜,一口京都话说得居然甚是流畅:“我国国主致意邺朝皇帝,祝愿邺朝皇帝康健安泰!我国主欲求娶贵国大公主为国后,送还贵国殁于北地的元皇帝遗骸及其随行众臣,以永结两国盟好。恳请贵国皇帝允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