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景文匆匆回了江城,陉县王府别院的日子安静地向前滚动,阿春日日随在穆虞身边伺候,和如燕尽心竭力地照料孩子,看起来,唯一的变化只是她盘起的发。但阿春月信迟迟不至,穆虞虽装作不在意,却难掩愉悦地翘起了细致好看的唇线。
司景文临行前,穆季初亲自送来了穆踵迹的信,多年累积的经验,他敏感地意识到北戎可能异动,终于下决心与赵王决战了。他虽不会听从王爷调遣,但为了穆氏的安危,更为了他这些年囤积的根基,他也会全力守护着锦州。但这封信无疑送来了好消息,现在的局势,穆仲若真能全力与赵王决战,锦州也可保无虞,不必担心了!
入秋后,与赵王的决战终于结束,赵军全线溃败,至此,永加年间藩王起事终于宣告落幕。但是大邺上下人等的欢呼声还未响起就硬生生哽了下去,司觉浩一病不起,几子争斗,西川乱成了一锅粥,京都再次陷入混乱,消息刚刚传出,北方烽烟滚滚,北戎的马蹄声急促,时隔六年,乌戎国再次发动了大规模南侵。
穆踵迹固守东线,司景文再次率江州、都陵、丰州军力会同锦西安善中的人马前往京都勤王,大军才到谷县,颜清河派来的使者飞奔而来,手持安帝血书滚鞍下马,跪倒在锦王面前,大军停驻,将士缟素!
安帝驾崩!
血书遗诏锦王继位,誓死卫护洛水以南江山!
京都沦陷!
似一声声惊雷滚过,震动了每一根神经。
安帝自杀殉国,遗命召京都所有皇族入宫,赐鸩酒,火烧皇城。这已是四天前的事了。三天前,京都城门大开,城中百姓出城南逃,最后离城的是颜清河掌管的皇城护卫披甲卫队保护的一干文武大臣。
传令使者跪伏在地,万众瞩目的锦王却傻愣在马背上一动不动,安善中觉得不对,沉声低呼:“王爷!”
周行已经意识到异样,未及动作,锦王“噗”一口鲜血喷出,栽落马下。周行这一惊非同小可,飞身下马搀扶,安善中急呼“医官!医官!”拇指掐向司景文人中。司景文急火攻心,一掐之下,睁眼醒来,竟由周行半扶着,卧地仰天号哭:“太祖啊——”
撕心裂肺的一声长嚎,便似一声令下,大军哭声遍野,声动山河,足足一盏茶功夫,锦王才在安周二人搀扶下挣扎着站起,环顾四野,长叹:“皇上决绝,使我大邺子孙免遭北戎二次羞辱,使京都百姓免遭再次掳掠,可是这破碎的河山,叫孤王,叫孤王要如何才能保全我大邺子民!”
周遭将士叩头到地:“我等誓死卫国,为皇上报仇!”
喊声一声又一声重复,一层又一层扩散,须臾,全军忿激:我等誓死卫国,为皇上报仇!
同仇敌忾,声振寰宇。
传令使者依然跪伏于地,深深掩藏脸上的震惊,难怪颜少卿会选定锦王!竟能以这样的方法鼓动军心……大邺这盘沙,因为这个人,或者还不至于全散了去,或者,真还有希望。
宜城收到消息时,司景文已经率领大军在洛水与北戎军队隔河相望。
颜清河带领文武大臣与披甲卫队渡过洛水,在南岸迎接锦王的到来……京都只剩一座空城!大邺,丧失了洛水北岸的所有领土!
面对空城,孤竹暴怒,无人可屠,竟然一把火烧毁了大邺朝两百年来的繁华都城,欲挥师渡河。但是驰骋高原陆地的骑兵渡河……况江州、都陵、丰州之军皆习水战,听着驿使的汇报,穆虞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嘴角放松的弧度不掩愉悦,这才是王爷的部署,孤竹怎么可能渡过洛水!
“现在洛水南岸士气高涨,北戎必败!”驿使在帘外继续奏报,“穆都督亲率锦州军西去迎敌,就算北戎能有部分兵力渡河,也占不到便宜。”
穆踵迹西去!他竟然离开了锦州战线!
秀眉微蹙,片刻的思索,穆虞心如明镜,驿使都已经给自己报信了,京都的变故,只怕穆仲老贼早已得到了消息。
锦王继位!这个消息对他来说,喜忧是需要好好掂量的,但无论如何,他目前更不敢轻举妄动了,既如此,以他的谋略,眼下这种形势,他率军支援王爷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穆虞什么也没说,只吩咐初夏赏了驿使。
穆虞不知道的是,穆仲得知消息时差点没有惊得背过气去,连声叫着王郎,这王郎是穆踵迹的卦师,甚得信任,行军布阵都多征询他的卦相,当初王府传出飞龙在天的梦境,王郎解说龙飞天外,邺朝有难,不久北戎果然南侵,只是如今……
“兵权在握,都督难道还在意那个人是王还是帝吗?形势没有任何变化,只不过他若是王,都督得到的便是王,他若是帝,都督得到的……”
一番话如醍醐灌顶,穆踵迹顿时喜笑颜开。
这一场战役持续时间并不长,一个多月后,孤竹突然撤军,司景文收编了原西川王司觉浩的残兵,交由安五昌统领,驻守洛水沿岸,率大军浩浩荡荡回了江城。而穆虞一行前去江城,则已是来年初夏时节。七月,司景文派人多方访寻当初随元帝北狩的元帝次子司熠佑,无果,在一干文武大臣的国不可一日无君的催促声中,终于正式登基,改元至诚。
庙堂之上,京都随颜清河南迁的文武官员众口一词,奉诏拥立锦王;南北世族这几年间已多依附于江城;各诸侯王中,实力最强的西川王和赵王一死一败,其余诸王见大势所趋,也不再有异议。司景文登基异乎寻常地顺利,却在赐封皇后时引发各方纷争。
南方世家首先奏议,王妃穆虞体弱多病,几年来偏居陉县,恐怕难以担当母仪天下的大任。各方势力纷纷争执,北方世家拥立南宫,南方世家力荐卫氏,京都群臣建议新选皇后,众说纷纭,争执不下。
直到五月末,北戎水丰草肥,牲畜大量繁育,暂时不会挑起南侵的战争,穆踵迹才前往江城,一封奏折,息了朝堂上多日的纷议,司景文亲手搀起穆都督,嘉赞其北拒强敌,加封护国大将军,翌日颁旨,赐封王妃穆氏为后。诏曰:朕承天序,钦绍鸿图,经国之道,正家为本,夫妇之伦,乾坤之义,我朝久罹忧患,尤重纲常,夫无纲不立,无信不行,纲常礼仪,乃立国之根本,今穆氏女虞,柔嘉贞静,克赞恭勤,为妃九载,敬慎端庄,率礼不越,宜立为皇后,母仪天下。
礼官的高声唱赞中,穆虞头戴凤冠,身着朱红礼服,一步步踏上阶陛。阶陛之顶,高高的御座上,司景文肃然端坐,看着她的目光平和静谧,仿佛天地伊始,他就在这里,等她到来。穆虞盈盈下拜,掩饰眼中涌上来的泪意。赞者唱和声又起,内侍献上象征皇后身份的金册金宝,穆虞接过,方才正身端坐于司景文御座之侧,殿堂内,文武官员大礼参拜,山呼万岁之声经久不息。
同月,司天台择定吉日,奉皇太后懿旨,新皇携后祭祀太庙,立长子瑄为太子,以安国祚。追封其母荀氏为豫建君。
司惟瑄已经七岁,穆虞心知此事不可能拖延许多年,但是如果不立惟瑄,就只能是惟玳或者惟瑁,但二皇子和三皇子母家势力过盛,一旦即位,无法避免外戚干政,邺朝必将陷入新的混乱局面。阿春产期将至,尚不知是男是女,就算得男,以阿春婢女出生,目下也无法越过二、三皇子而被册立,瑄儿……本就不苟言谈的穆虞在被立为皇后之后更加吝于言辞,深居简出,除宫中必要的仪节朝会,轻易不出显阳宫,后宫诸事仍由南宫夫人打理,皇后则一心教导太子和大公主。
与此相反,因自幼体弱而仍随皇后住在显阳宫的太子,却帷帽遮头,频频出入朝堂和宫外,虽然少有人得见太子尊容,但是那个孩子纤瘦的身影却渐渐为朝臣和邺朝新都江城人熟悉。据传,太子年幼时,曾经有一道人从王府墙外经过,忽然求见管家,说府中有一体弱男婴,命途多舛,若要健康长大,须得在总角之后束发之前不露面容于人前。彼时司惟瑄已被立为世子,王太妃夏氏唯恐孩子有什么差池,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想法,当时就找来巧匠设计了这种轻巧方便的帷帽,帽顶与冠无异,帽沿较宽,环周缀轻/薄透气、水濡不湿、刀割不破的鲛绡纱,纱长过肩,底端固定一个圆环,有风拂面,薄纱也不会被掀起。
但是小小孩童,出入都需戴着这样一个帷帽遮面,而且江城的夏季湿热,刚开始两日的新鲜劲头一过,惟瑄便很不耐烦了,此时正撅着嘴坐在长乐宫夏氏塌边,绞扭着指头别别扭扭地不肯戴上帷帽。夏氏几年不见孩子,如今正宠溺得紧,耐心地哄着他:“乖孙儿,这屋外日头毒,戴着帽子,才不会晒得如南亩农夫,一张脸黑红黑红的。你如今可是太子,太子威仪,要随父皇上殿堂,出宫门,怎么能让那些闲杂人等随随便便见到我大邺太子!”
“可是他们都像看怪物一样看我!……大不了孙儿不当这太子罢了。”惟瑄小声嘟囔。
夏氏和坐在下首的穆虞俱都神色一凛,对视一眼,心知此事无法避过。夏氏肃然端坐,斥道:“瑄儿,可是又想惹你父皇动怒?”
慈眉善目的祖母突然呵斥,惟瑄愣了愣,垂下了头,紧咬着唇不说话。
“莫说一个宫婢,便是这朝中大员,后宫妃嫔,也不得对太子不恭。皇上处死宫婢,是要替你立威。”夏氏柔声劝他。
“可是一句话就……”惟瑄脸上露出不忍,眼里已蓄了泪光。这孩子自幼聪慧敏思,极少哭泣,穆虞放在膝上的手不由自主地在袖底捏紧了裙间褶皱,但是,不过七岁的孩子,却不得不面对如此残酷的事,未来,孩子要如何才能得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