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被安太太催促的事情,她却一点也没有觉得反感或者麻烦,相反,居然有一种隐隐的期盼。也许太过克制太过理性的人都这样,活得太被动,明明简单得只是一件想做就能去做的事情,偏偏却因为与理性相悖,而刻意去将“我要去看他”这个念头掩得密不透风,在心底兜兜转转地在等一个非去不可的理由。而她在这番咎由自取中挣扎之际,安太太刚好给了她这个理由。“不是我要去,而是我不得不去”——好像是她不可避免地要被带到他那里去。
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淡然,只要一想到要去见他,心里就有种“野草吹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强烈感觉——她使劲按捺着那份跳跃的心思,用礼貌的常识来包装自己。常识里,看望病人,略表暖心的礼物便是食物或者水果了。——她现在住在学校寝室,没有熬一碗香软糯滑的养胃粥的条件,带水果的话也只是在街边的商贩那里买——他的生活里向来精益求精,连瓶矿泉水都是从国外空运过来的,更别说对食材来源的挑剔程度了,何况,她也不忍心他以“屈尊”的姿态接过那些裹满农药的东西。想来想去,也只是去买了一束新鲜的花,不至于失礼,也不至于寒酸。是百合,上面还有呈露珠状的水滴,白得一尘不染,闻来芬芳不已。
以前不管看电视剧还是小说,她最讨厌的便是剧中人物各种伤身飙泪的苦情戏,还有淋雨车祸绝症之类的苦肉计——大概是她从小就渴望坚强,所以最是讨厌那种矫情、做作、怯懦、软弱的狗血剧情。可是,当她轻推开门望进那片幽深之地的时候,才晓得为什么苦肉计会在感情戏中经久不衰地好用了。
宽旷的病房里,白色的窗帘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荡着,外面有柔软明亮的阳光,但是窗帘挡在那里,房间里不见光不见风,只有一股医院特有的味道夹杂着呛人的烟味——很难形容,但是绝对不是什么好闻的味道。他就在这片死寂的苍白之中,以一种略微窘迫的姿势坐在沙发里——没有靠着沙发背但却翘着腿,瘦削的侧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和弧度,只是翻着桌上一大摞的文件,不快不慢,很是有序不紊。文件旁边还有一碗没有热气的清粥,大概是又没吃午饭。——他在认真地工作,并且周身看不到一丝颓废自虐的景象,可是她偏偏就是能够察觉,他的沉郁,他的不痛快,以及他对自己的狠心。
一个向来轻世傲物的天之骄子,此刻却如此内敛,内敛得让她觉得轻盈的空气都变得极为黏稠,她的心思也不由得上下混沌地翻滚着——那种感觉,好像饭碗左右倾斜时,里面盛着的粥也在黏糊糊地晃荡。——难怪,安太太会妥协得那么彻底。不管他的苦肉计是有意还是无心的,却是实实在在地分毫不差地戳中了他母亲的爱子之心,还有她的那份明明已经清扫处理掉的不甘心和不忍心。
她今天穿的是帆布鞋,牛筋底的,踩在地板上倒也是无声无息的。捧着的花束,在房间里浓郁的怪味中散发着一股可以忽略不计的芳香。她将百合小心翼翼地放在门边的台子上,上面有好些花,五颜六色的,娇艳欲滴地盛开的,叫不出名字的花。——不敢弄出声响,毕竟打破了安静就要为随后的尴尬负责,她还没有想好要说怎样的开场白。正欲放轻脚步走过去,就听到他冷冷地声音,“滚出去!”
伸出的左脚顿时就被卡在厚重的空气中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一向警惕敏感,自是听到身后的刻意放轻的声音,只是习惯性地怒吼之后,既没有听到护士小姐慌张地说抱歉,也没有听到许问欠揍的挑衅声,不由得手下一顿,侧脸看向了门口。就看到,她在门口,木着一张脸,满是尴尬。似乎他再凶一句,她便立即会转身就逃。其实他的身体早就无恙了,只是上次听到许问给她打的电话,便特意留在这里,等着她——他这些日子想见她,也后悔了说的那句不再纠缠,可是自己从来对出尔反尔的行为都是深恶痛绝的,自然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放下身段去找她。所以许问幸灾乐祸地将他的病情说得那么严重时,他非但难得地没有连砸几个苹果过去,心里还多了些期待,好像这样的夸大更能够诱她前来。他兴致满满地等着,却是一天一天地不见人——越等越烦躁,见了人就想轰出去。
却没想到,在他终于决定下午要出院的时候,她来了。他怕她脸皮薄,真得就逃出去了,才冷声道,“过来。”明明很是欢喜的事情,偏偏说出来是这般的生硬和别扭。不过也是,赌了这么多天的怒气,怎么能够瞬间就做到“茅塞顿开”。
她本来就是来“照顾”他,自然也不计较他是什么语气,甚至于很是习惯按照他的节奏相处,而不用自己再费力设置开场白和辩解。更何况,早就料到的,一见到他,她的坚不可摧便会统统碎掉,只剩一副甘愿被奴役的受虐体质。
刚走过去,还没想好要怎么开口,就被他伸手一捞,坐了个满怀。她来只是为了看一眼,确定他没事了,但绝对没有和好如初的想法。两个人已经分开了,自然是不能再做这些暧昧的动作,她挣扎着要跳下去,却被他箍得很紧。想开口跟他讲讲道理,他却二话不说就吻了下来。久违了的炽烈,他的舌一头钻进她的唇里,大肆动作,蛮横地搅拌着,纠缠着。比力气比吻技,她自然都不是他的对手,不由自主地便臣服了。良久,他才放开她,她好像被吸干了所有力气和理智,已软成一滩水,面色绯红地靠在他的怀里。他抱着她,手指穿插在她的发间,似是抚摸,又似梳理,动作柔和,声音也很是柔和。“今天下午出院,先去你那里,明天阿姨打扫一下你再搬过来......”
在他喃喃说话的间隙中,她才平复了先前的那种窒息之感,本是想瞠目而视质问一番的。可是,他低沉而柔软的声音喷在她的头顶,热烘烘的气息穿过发间渗进头皮,像小时候在睡梦里被小伙伴拿着狗尾巴草一轻一重地挠在痒痒肉上,令她的呼吸和思绪都不由得紊乱,进而颤栗起来。她在这混沌中游离了很久才获得一丝清明——他在蛊惑她,每当他蛊惑的时候,都会将这种低沉而柔软的气息喷在她的敏-感之处,诱使她失去认知,自甘沦陷。可是,她没有忘记初衷——推了推他,沉声说道:“安疏之,我们分开了。”她鼓足勇气想说得理直气壮一些,结果脱口而出的时候却是这般没有底气。
“去TM的分开,老子没同意,就不算分!”
第一次听他爆粗口,她自是有些被吓到了,愣愣地看着他,说不出的心虚和心慌。以前他也不是没有过脾气,只是通常都是拿着身外之物出气,或者冷着脸摔门而去——冲她严词爆粗,这还是头一回。
看到她一脸无辜无措的样子,他这才缓和了语气,揉了揉先前被他手指梳理妥帖的头发,说道:“之前怎样我不管,我都已经放开手了,是你自己跑来的,跑来就不能再走了。”
“你先放开我,”她推了推他,虽然她坐在他怀里,挺胸收腹的话也可以借势俯视他。可是离得太近,他又太强势,她还哪有俯视的底气,不要俯首称臣就算不错了。他这下也不勉强,在她唇上浅啄一口后,将她抱到沙发上挨着自己坐着,抚了抚她略微凌乱的刘海。想到许问说过,对女孩子是要哄着的,便软了心哄着她,“好了,不要闹脾气了,我们好好的,你要乖乖乖的。”
她推不开他,便也不再徒徒施力。听着他刻意讨好的话,心里不由得一颤,他的说话风格都是极为精简,接近于惜字如金的——可是刚刚,他居然使用了叠词,而且还是一种撒娇式的口吻。她真是莫大的荣幸,能够见识到这么多他与媒体上迥然不同的地方。只是,心颤还不足以到达心乱,理智告诉她,她花了那么多的时间与精力去努力放弃他,那个艰辛的过程绝不能因为这个叠词而功亏一篑。她敛了思绪里关于他的“过去与现在”跳跃式的比较清单,努力平心静气地回道:“安疏之,我们已经分开了。今天也不是我自己跑来的,是你的母亲昨天......”
她话还没说完,他便一脚踢开沙发前的素色茶几,黑着脸出去了。她听着门发出砰的巨响,心里一阵悔意,就不该心软,不该来的。果然,事情又变得越发糟糕了。她好像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安太太只是一个提议式的建议,她偏偏就当成一个巨大的威胁来听,并且以一种“被强制”的姿态自愿性地妥协了——归根到底,是她冲动,是她心里那一堆叫做“安疏之”的死灰里残留的余烬在作祟。——好像自己也开始以一种矫情的方式处理着现状,明明说了分开自己却又跑来了,跑来后还无可救药地自我催眠着“我们分开了”。矫情得令人作呕。她知道这是矫情,也讨厌这样矫情——可是没办法,就是冲动了。她很清晰地感觉到,无论身体还是心里,都有一些零件不受自己支配,它们在那里跃跃欲试地谋划造反。
回音消失,房间静了下来,她无力地靠在沙发上,眯着眼暗自懊恼着。黏糊糊的脑袋里隐约要变得清明的时候,耳边却传来阵阵噼里啪啦、乒乒乓乓的声音,瞬间便头晕目眩得厉害,正要反省下自己最近是不是熬夜太厉害没休息好,头顶上的吊灯却摔了下来,房子也轰轰隆隆地摇晃着。那种感觉,好像是被关在一个黑抽屉里,外面有人发泄般得就着把手使劲来回大力抽拉着。
她睁开眼,环顾四周,完全分不清现状。直到听到楼道里面有谁惊呼一句“地震了”,她才反应过来。外面一片惊慌失措争先恐后的声音,她却身体发软,站不起来。突然想到学校里面曾经有过地震演习,这么高的楼层,在地震的黄金十二秒肯定是跑不出去的,她这才慌忙拿着沙发上的抱枕护在头部,身心颤抖着在床沿边蹲了下来。整个世界都在摇晃,好些瓶瓶罐罐滚到她的脚下,她惧怕不已——天灾人祸,避无可避,她似乎看到楼层被撕裂,然后坍塌,她被埋在黑压压的不计其数的碎石和破墙之间,没有食物,也没有阳光......
直到一双薄荷般清凉的双手慌张地爬上她的双颊,紧接着一摸同样清凉的柔软颤抖着落在了她的左眼上。她听到,他喃喃的声音,“我在,我在,我在,我在......”
她莫名就掉下了眼泪,虽然她没有想哭的心情。小时候曾以为这个世界上最好听的情话莫过于那一生一世、永生永世,类似于“山无棱,天地和,才敢与君绝”的摄人心魄的誓言。长大后,经历了一些人和事后,她早已不再仰慕这样的情话,也不再信赖任何甜言蜜语,很多时候,都是听听就一笑而过了——生生世世,只是存在在小说里面的,爱情,或许也只是存在在那里面。
可是,此刻,在她有生之年最为绝望最为无奈的时候,他说,他在——她听到了有生之年最为动听的一句话。
整个世界都在歇斯底里地叫嚣着,轰轰隆隆的,楼层像面条一样左右晃荡着,她却突然静得出奇,只听到他一边吻着她的眼泪一边无尽重复着我在。——人在临死的那一刻,思想与行为都是简单粗暴的。比如,她此刻,丢了抱枕,双臂勒紧他的腰身,狠狠地咬上了他的唇,什么顾忌,什么害怕,什么理性,统统记不起来,只剩下他还在这个念头。
他纵容着她的撕咬她的眼泪,等她咬累了,回吻着她。他们一起喘息着,等待着,庆幸着,生不同穴死同裘原是这么完满的事。她望向他,他凝视着她,抚着她左眼的那颗泪痣,叹息道,“这下好了,我们再也不分开了”。他将她护在身下,他的身体重重地压在她的身体上,那份沉重曾带给她无限肌-肤相亲的欢-愉。可是,所有的欢-愉累加起来,也抵不过此刻的内心安稳——以前他只是进-入了她的身体,只是,现在,她很清晰地感觉到了,他钻进了她的心,在里面占地为王。
“这下好了,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他只是陈述语气,她便也不说话,只是留着泪浅浅地吻着他的嘴角,空旷了好几年的心突然就被喂得饱饱的。不言语,只是相拥,相望,试图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将对方深深地刻在眼里。这一刻,门第,理性,阻挠,猜忌,疑惑,纠结,矛盾,统统消失——他们能够在对方眼里找到那不被掩饰的裸-露的直白的深情。
她靠在他的怀里,听着他的心跳,听着自己的心跳。只觉花开花落,云起云涌,原来不过一刹那,原来都抵不过这一刹那的心意相通,万籁俱静。世界那么空,只有这一刻,令她识得什么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