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是什么时候有了改观的呢。
大概是那次,她拒绝了他的机票,他站在飞机场摔了手机。回去之后,在生气之余又不自觉地查了从她的小城到他这里的火车班次和时间点。凌晨一点,他不带任何预兆地站在火车出站口,等着她。那时候,虽然妥协了,心里却是余怒尚存。当时就在气哼哼地想,这次只是在为自己将她拐来这里的行为负责,只是身为一个男士对女士应该报以的绅士风度——她安全了后,他必然还要追究下去的。
可是,她拉着箱子走了过来,软软糯糯地说道,“安疏之,你亲亲我”,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像浸在水里的葡萄,波光粼粼。那一瞬间,他所有的怒火便骤然熄灭,小心翼翼地吻了她。心像腌在蜜里的梅子。
那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那三个再熟悉不过的字,从她的粉唇里吐出,听来却是从未有过的芳香四溢——所谓吐气如兰也不过如此吧。从来没有人叫过他安疏之,国外读书的时候大家都叫他的英文名,家人也多是叫他疏之,朋友都叫他安少,工作中也多是听到安少总、总裁之类的——只有她,叫他安疏之,叫的他心里暖洋洋的。那样的独一无二,比任何腻歪的称呼都来得亲近。她开始对他撒娇,对他示弱,对他展露欢颜——每每这时候,她都会用拇指摩挲着他的手臂,用各种适宜情景的语气说道,“安疏之,好不好”,“安疏之,我开玩笑的”,“安疏之,你怎么这么幼稚”......
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将她的那声“安疏之”当作一句再好听不过的情话,每每听到,都会不自觉地身心柔软,不忍心拒绝,不忍心冷漠,好像受到蛊惑一般地对她言听计从,退无可退。
他也想给她一个独一无二的称呼。他在记忆里搜刮了一圈,却完全没有称呼过女人的印象——那些女人,从来不需要他去称呼,在他想称呼之前,她们都已经齐齐地凑了过来,问这问那,求这求那的,他与她们交流,无非只是允许与不许。可是,她不一样。他想有一个独属的名词,像她叫安疏之那样,代表自己的亲近与示好。
可是,他不知道该怎样绝无仅有地称呼她,她的老师叫她小简,她的同学叫她简棉,关系好点的叫她棉棉——他不想从众。去问过许问是怎样称呼他的那些女朋友们的,许问回答说是各有各的,也看心情,有甜蜜点的像“甜心,honey,sweet,小糖果”,亲密点的像“宝贝,baby”,客气点的像“亲爱的”,也有叫名字的,主要看上心的程度。他听了后,私下里尝试过,想象着自己叫她宝贝甜心之类的,怎么想怎么怪。也便就那样不了了之。
幸好,与她的相处中从不存在第三个人,不用用称呼,她便能条件反射式地回应他的每句话。尽管后来,无意间听到读高中的表妹四十五度仰望着天空,感叹着,“唉,果真是对一个人越上心,越是不知道怎么称呼他,好像怎样叫都不够动听,不够特别”。
她自是不知道他有过这番挣扎的。只是那之后,她便再也不对他说“你怎么来了”。她搬进了他特意为她安置的新家,他们的新家。她在里面,为他搭配着第二天要穿的衣服,为他洗手作羹汤,也不再推开他,小鸟依人地贴在他身上,然后像一个等待爱人的新婚妻子一样,帮下班的他开门,带着满脸笑意问道,“回来了?”——尽管她依旧藏着他,不让他出现在她的学校,她的生活圈子,他也依旧满足,心暖。甚至于觉得,即使这样简单地过一辈子,他也是乐意的。
当有了那个一辈子的念头后,他自己也被吓了一跳。他去找许问,许问也是一脸的不可置信,像看着怪胎一般得看着他——因为他在问,什么是爱。许问惊诧嘲弄完了,倒也不忘回答他的问题,他还记得,那原本原的答案,许问说,“爱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太过奢侈了,也早就绝种了,我自然也是没什么经验之谈。不过,以前交往过一个好像是心理学家还是大学教授的女朋友,她说过一次,‘爱就是分不清是爱,是习惯,还是自然。当你习惯了一个人生活中的习惯,你就真的爱上他了’,当时觉着挺有道理的,就莫名其妙记了下来,不过我对她没什么习惯不习惯的,倒是很快就分了手”。
于是,许问的一席话,令他对她的一番困顿,升华成了那神圣不可侵犯的禁区里的爱情。他想将这种想触碰又不敢去触碰的感觉从自己的生活中驱逐。短暂地尝试了几次,却总是在她的笑颜如花中败下阵来。屡试不爽。
我不敢先说我爱你,怕你以为这是一场游戏——这是他后来采取的措施。虽然不说,但是却在心底以爱之名,给了她越来越多的宠溺,比如尊严,和尊重。以前他是送过她一个名牌包包的,秘书买来的,他给她,她看了一眼,没说什么,也没见她用过。在那之后,他便不再自作主张地送她东西了,免得让一切看起来像是买卖一样——除了那条项链,素雅低调,很适合她。那时,是想着要投其所好。可是,接触下来,却是没找到她有什么特别偏好的东西,衣服、包包、鞋子、钻石,或者高雅一点的,名画、花艺、茶道、乐器——统统不见她曾额外多停留过一眼。于是,投其所好的想法便搁浅了。
许问跟他支招,“骗十岁的小姑娘用糖,骗二十岁的小姑娘要用花”。他自然是不想骗她的,只是许问提了年龄,二十岁的小情侣们在做什么呢,认真的时候怀着梦想怀着憧憬怀着期望,业余的时候穿着情侣装去看电影去旅行和谈心——他自是不用她去担心未来和梦想,那些他早就有了,只要能给她二十岁的小姑娘应该拥有的一切就足够了。于是,他订了一堆跟她同色系同款式的衣服。那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脸有了优势,接近三十岁的他穿着卫衣牛仔帆布鞋,居然也能做到毫无违和感。
三十岁生日那天,她送了一座水晶球,他欣喜若狂(其实只是放在床头的抽屉里,被他发现了而已,但怎么收到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是她准备的)。拆开那蓝色的蝴蝶结,还有五颜六色的包装纸时,他以为,她是将他放在心上才准备了个惊喜,才送了一座少女向少年表白心悸时最为经典的水晶球——那时候,完全是顾不得计较年龄和礼物本身的,只是被那引申出来的深层意义冲昏了头。他以为她也是爱他的,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暗示了出来。于是,随后的日子,更像是一种感情的较量,看谁先沉不住气先说出那句爱。
后来,母亲时常打来电话,催促着他的婚姻。他也不避开她,将她拥在怀里,咬着她的耳垂,含糊地敷衍着回应着——他等着她,也来妥协一次。可是,她太能沉得住气了。不过,也算是有了成效,她睡觉的时候,开始赖在他的怀里,很是乖巧黏人。他喜欢她对他全身心的依赖。就连最疼爱她的外婆去世,她也是拿着他的机票飞回家——她接了他的机票,不再排斥推开回避他的任何东西,他很是欢喜。她走后的第四天,母亲便逼着他去见赵老将军家的小孙女,别人眼里青梅竹马的小伙伴。那时候想着,老是躲着也不是事,正好她也不在,他就去见了。很意外地是,他居然与赵小姐达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协议,两人约定暂时互相掩护安稳军心——赵小姐也有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恋人。
游击战术很成功,老太太不再来催促他。他当时就在做着各种打算。这辈子是已经认定她了,但考虑到她还是学生,事情闹太大对她和她的家人都不太好,就想先稳着家里老太太的心,等一两年她毕业就好了。反正到时候最坏也不过是与家里闹翻——他活得风生水起又不是靠身份,要知道在继承家族事业的同时他也是有着自己的通讯公司的,自然是不怕到时候会被威胁到底要江山还是要美人。退一步讲,即使万一到时候极重亲情的她不喜他与家人闹僵也没关系,大不了就先斩后奏,怀着龙太子上门——安家已经连着四世单传了,他就不信老头子老太太对着金孙还会不妥协。
可是,他在为他们的未来绞尽脑汁的时候,她却来了一句,“我们分开吧”。那一刻,所有的自信和打算,便像那天早晨掉落的牛奶杯一样,碎了一地。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任何缘由,却是蓄谋良久,一顿精致的早餐后,她要跟他分开。他惊诧,愤怒,像一头暴怒的狮子,毫无怜惜地霸占了她。他要她痛到极致疼到极致,他要撕掉她的伪装她的理智,他要看进她赤|裸的内心,他要她变得歇斯底里变得全无防备——哪怕她会红着眼恶狠狠地仇视他。
可是,她却毫无反应,眼里只是死灰般地停滞,不看他,不看任何东西。直到身体里的那股热流在她的包裹下喷涌而出,软了下来,他的心才不自觉地跟着变软——却再也无法理直气壮地正视她,丢盔弃甲般地落荒而逃。
她走了。他闯入她的身体里,粗暴地磨蹭、顶入、抽离,磨掉了她所有的心软。他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没有她的房子里,找不到自己的存在感——原来所有的朝夕相处,都抵不过这一刹那。怕正视,又怕一切不了了之。暗自思索着,要是她有了他的孩子,还会不会走得这么果决。以子要挟——那原本只是假设里的一个万不得已的与她“同仇敌忾”的权宜之计,如今,他却不得不将她能回来的渺茫希望寄托在此。
以前考虑到她还是学生,每天的生活圈子除了他便是那群阳光开朗的学生,顶着个大肚子走在国内传统的大学校园里,必是一个动荡的新闻。更何况,她大好的年纪,他不忍心她一下子跳过好几个步骤,还没有尽情地活,就要成为人母,从此生活里满是束缚。——他体谅她,所以每次都会做好措施。只有那次,头脑和理智完全由着身体支配,没有任何主观意识,那股灼热喷涌而出后,一头钻进了她的身体。
——也许,她已经有了我的孩子。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性,他又会觉得身心充沛。他开始等,等着她自己发现,然后他在她惊慌失措的时候出现,告诉她,这是我的儿子。可是,等待是漫长的,特别是等待里一半是害怕,一半是忐忑。如果万一呢?万一她发现了,一如既往地冷漠,冷心冷肺地悄然处理掉了该怎么办——这只是胡思乱想中的其一。尽管只是胡思乱想,但已足以让他按捺不住。他去找她。
第一次,他在她的卫生间发现了她处理月经的痕迹。失望不已,坐在沙发上点了烟等着她。原以为她离开他后虽不至于过得痛不欲生,但至少也是沉默寡言的——只是,她哼着欢快的调子,进了门。发现他在后,不说话,也不害怕,只是绕过他——他最怕她对他视而不见,他跟上她,抱着她,附耳道,“如果,如果我也是你一个人的呢?”
第二次,他去她的小窝,房子里冷清得没有任何生活的痕迹。他去查,查到她在那天之后就搬回了学校——气愤,难堪,不安,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接踵而来。当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她的学院大楼门口,其实见了她,他其实也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干什么。可是,她却是欢颜下楼,与男同学相谈甚欢,刺激了他。他盯着她,瞪着她,拽着她,想颁布一些强硬的霸道的不讲理的条令。可是,她冷眼看他,里面掩不住的厌恶。
他安疏之,什么时候竟然沦落到了被女人厌恶的地步。从来只要他玩弄别人,何曾被别人摆布过。那一刻,所有的骄傲和年轻气盛站了起来,引导他,说了一句话,一句不是他风格的话。
“其实你不用这么冷淡,我也没想过要来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