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回家又是想了一大通托辞说给母亲听,没办法,只要说了一个谎言,便是需要一大堆谎言来圆。幸好,母亲很相信她,说了好些同情唏嘘的话。她听着,一边放心,一边惭愧。不知道再怎么将感情牌打到底,便找了个借口匆匆进了自己的房间。
闭着眼睛平躺在床上,才觉得恍惚的两天终于有了接地气的感觉。颈间的项链从毛衣里滑了出来,痒痒的,她伸手抚上那颗转运珠子,触手已不是昨晚那泱泱大火中的一杯冰水,而是带了她的体温,甚至于还残留着他唇齿间挑逗暧昧的气息。又想起他今日欣然将她送了回来,还好脾气地允许她在镇门口的拐角处下了车,更觉得指间生热。
要知道往常她这般刻意与他划清界限的行为,总是会引着他黑着脸摔上门,然后开着车像开着飞机一般得飞出去。今天却是难得的配合和乐意,好像知道她并无意将那辆高贵的劳斯莱斯停在自家门口,平白招别人闲话。
当然,乐意之极的原因自然不是他突如其来的包容或者理解,而是条件的交换。她回家需答应他三个条件:第一,收下项链;第二,提前十天返校;第三,下学期同居。她也不晓得自己算不算破罐子破摔,居然也答应了这么不平等的条约。
她挑起这条泛着银光的链子,逆着光打量着,简单常见的款式,细看之下才会发觉其中做工的精致,不过也算是合了喜好和身份的,便没有再摘下来了。当然,她这样想的时候是不知道有种奢侈是叫做低调的华丽的,哪曾想到那简单常见的链子竟然价值达了几十万块。
只是,那次之后,他也没再联系她。他不联系她,她更不会去联系他了。
好像她的生活又跟他毫无瓜葛了。偶尔想起他来,居然也开始有了些暖意。只是有时洗澡要摘掉链子的时候,会不厌其烦地叮嘱着自己要坚守本心;洗完澡要戴上链子的时候,又劝慰着自己只就放纵这一次而已。
这番虚虚实实的折腾,却愈发显得他和她是那水中花和镜中月了。
不过,她也没有纠结几次,毕竟春节期间是闲不下来的。因着年俗,各种血缘上的感情上的面子上的亲戚,你来我家我去你家,闲聊的叙旧的暗自攀比的,一一应付着,零零散散的日子也就那样囫囵过去,转眼也便到了答应安疏之回校的日子。
谁知在回校前,接到了章雨的电话。其实她和章雨断了联系很久了,刚开始是她年少气盛,憎恨着他的心另有所属,无法原谅他的爱日益变质;而后来则是她的原则问题,在感情上绝不藕断丝连,所以即使后来修复了伤疤也终没再理会他的那些还能否做朋友的问句。上次偶遇的时候,说还有半个月回校其实也是借口而已,她必然是不会去参加他的婚礼的,即使她早就不再爱了。
可是今天她却没有拒绝,因为章雨在那头又是沉默又是叹息,或许还有惋惜。他说:“棉棉,你是我的青春......我的青春不见了......”
青春是最能令心累的人产生共鸣的,她也累了。找不出推辞的理由,便在阳光和煦的午后赴了约,去了他们的初中。
老远处,便看到章雨穿着大衣,双手插在口袋,斜着身子慵懒地靠在校门口。他侧着身,她也看不到他的表情,不想在他的目光下走过去,便放轻了脚步。她觉得自己的脚步声够轻了,却不料他还是抬了头,笑了,道:“来了?”
她有一瞬的晃神,唯想起一句话,“一笑泯恩仇”。随后又在心里自嘲一笑,他们哪里够得上有恩仇一说,大概连“最熟悉的陌生人”都算不上了吧。
她没有躲开他的眼里盛满的笑意,只是点点头,走了过去。看了校门口挂的大锁,问道,“进不去吗?”语气清淡自然,好似她对他从未有过一番蚀骨的萧瑟爱恨。
“跟我来,”说着他便牵了她的手,走向大门旁边的小门,轻轻推开掩着的铁门,弯着腰溜了进去。简直像做贼一样,她的心突突跳得厉害,紧张地忘了甩开他的手。
直到被他拉至操场旁边的小树林里,才回过神来,抽出了手|插|进口袋,低声道:“这样不太好吧。”
章雨不着痕迹地掩住了手心里的那份讪然,不以为意地解释道:“我之前考察过了,守门的大爷在看新白娘子,无暇顾及我们的。再说我们进来是他的失职,幸好我们是探望母校的桃李学子,要是来的是那些街头混混,还不知道会惹出什么祸端呢。”他可是还记得读初二那年的寒假里,学校机房的门窗被撬开,电脑都被偷了好几台。
她望着灰扑扑光秃秃的小树林,对于他将黑的说成白的的行为很是无语。章雨一直都是这样的人,踩了别人的脚还要振振有词地质问着人家为什么把脚放在他的脚底下。
没等到她的回应,章雨又道:“去坐坐?”
她点点头,跟着他走着。从爱上他开始,便从未拒绝过他的任何要求。大概是爱情令人卑微,爱他,让她会不自觉地低到尘埃里去。而后来,即使不爱了,四年的习惯也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就像刹车会有惯性一样。
他在一棵高耸挺拔的白杨树下停了下来,脱下了大衣,铺在树下,道:“坐吧。”
虽是有阳光的午后,可是北方的冬天到处都是寒意横生的,她捡起了他的衣服,抖了抖才递给他,又从背包里拿出自己的手捂,拉开拉链便成了毯子,对折了一下铺在地上坐了下来。
章雨看着她的一连串动作,不说话也不打断,像是纵容又像是不知所措。叹息一声,终是挨着她坐了下来,小心翼翼地聊起了昨日今朝。
两人却是心照不宣地避开了爱情这个话题,只是浅浅说了些父母家人,大学生活。有一搭没一搭地徐徐道着,像两个萍水相逢彼此试探的人一样,章雨说着他的新工作,她扯了些她的导师她的科研,也算是没有尴尬,没有冷场,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糟糕。
也不知坐了多久,她觉得腿实在麻得厉害,便想扶着背后的树站起来,怎知掌心却落在一片凹凸不平之上。北方的树就像个粗犷的汉子,皮肤粗糙,裂缝纵横,摸上去会觉得硌手也是很自然的。只是,她此刻跟章雨之间的气氛太平静了,平静到发慌,慌到想找一件随便可以分散视线的事情;就像多年前跟他幽会,因着那份朦胧忐忑的心悸,跟他说话时总是要捡根小枝条在地上胡乱画着,才能说出底气和勇气。
此刻,将手挪开,侧过身看向那处凹凸不平,上面深深地刻着:“章雨,简棉,永远在一起。”
这才记起,那是他们的初吻后,偷偷用圆规刻下的字。当时章雨右手拉着她的左手舍不得放开,所以章雨左手刻着他的名字,她右手刻下她的名字,然后一人一半桃形心,一人一个笔画地刻完了“永远在一起”。那时深受小说和偶像剧的荼毒,执意要给自己的爱情加一些浪漫和梦幻的色彩,便在互相触碰到那最柔软的一份心悸后,怀着无比虔诚的心情刻下了承诺和未来。
后来,这棵树变成了他们的小家,在这严打狠捉早恋者的暴风雨中顽强地伫立着。每次体育课上的自由活动时间,他们便是躲在了这里,并肩坐着,有时说话,有时不说话,十指相握的手藏在章雨拉开拉链的校服下摆里,哪怕汗津津的也舍不得放开。
只是,跟大部分人一样,初恋只是用来怀念和成长的。刚上高三的时候,章雨与隔壁班上的一个文科女生交往甚密,他们渐渐有了分歧和争吵,于是四年的初恋便匆匆落了幕。分手之后,章雨和那个女生便在一起了,她一个人偷偷哭着他的移情别恋,跑到这课白杨树下,像发狠发难似的刮掉了她的名字。
只是,此刻树上却刻着更深的简棉两个字,她看着,发了楞。
问的问题等不到回应,章雨回头,却看到她满眼的诧异之色,又顺着她的眼睛看向了树上那几颗早已扎了根的字。良久,才叹息道:“刮了你的名字后,你果真再也没来过了。”
她看着“简棉”二字比其他的字更清晰更深刻,却也满是沧桑,心里好像要笑又要哭,抚着那两个字,低声道:“是你又刻上来的吗?”
章雨却是笑了,自嘲地笑了,道:“高考过后,你便是像消失了一般,也不去参加同学聚会,没人知道你的消息,也没人知道你家的地址和电话,我便青天白日地在镇上的大街小巷上溜达,却是从未碰见你。直到来了这里,看到你将你的名字擦得彻底,才晓得你是有多么决绝。”
她听了,却也没说什么。她那时深深地恨他,也恨自己,觉得失了恋的自己像失去了全世界,甚至于快要活不下去了。还是母亲心细,查出了端倪,安慰开解着她,还陪她来这棵树下剔掉了她的名字。之后,她暗自颓废了好一段时间后才便一头扎入学海。高考后,她回了老家,陪着从小带她的外婆,章雨自然是偶遇不到她的。而她性子孤僻,从小到大也只对章雨一个人亲近,没什么朋友没什么话题,便也是从来不去参加同学聚会的。况且毕业之际,她也只在心底对章雨说了一句话:但愿永远不复相见。
章雨叹息一声,又道:“棉棉,你还恨我吗?”
她摇摇头,如今说什么都是没有立场的。正如他只会问“还恨吗”,而不会说“可以原谅吗”,而她,能说得也只剩下一句都过去了。毕竟,她曾有意无意地忘掉了章雨,忘掉了这棵白杨树;而章雨,在下个月将成为别人的新郎。
“是啊,也许我连被恨的资格都没有......跟她在一起之后我就后悔了,可我已经丢掉了你,不敢回头......后来有了回头的勇气,却再也找不到你了......”章雨兀自说着,也不管她听不听,答不答。
简棉没有让他说下去,打断了他,叹息道:“章雨,都过去了。”
章雨一愣,神色间满是无奈,只喃喃地道:“都过去了。”良久又说:“我的爷爷病重,奶奶执意要冲喜,家人也喜欢她,我便也同意结婚了。”他不敢说,要是简棉的话家人肯定更喜欢的,可是他因为年少轻狂丢掉了她,再也等不回了,而父母介绍的女孩像她,他便点了头。
她虽然已经不爱不恨了,可是毕竟不是一个心硬的人,到底还是希望章雨能幸福的。听了他的话,却不知道该不该可笑,又不是古代,居然还有冲喜这一说,真是。。。。。。却也无奈,毕竟是别人家的事,只道:“那你爱她吗?”章雨摇了摇头。她又问道:“那为什么结婚?”
章雨只是仰靠在树干上,望着干枯的树枝丫上蓝的有些飘渺的天色,喃喃地道:“我只爱你,一直爱你,你会嫁给我吗?”
“不会,”她虽然诧异章雨居然还会说出这般的话,却答得果断,即使嫁给他是她曾经做过最为饱满最为绮丽的梦。
好似猜到了她的回答,章雨也只是闭上眼,收回了眼底的湿意。想着,那个人不是你,那么是其他的哪个人又有什么区别。
他又邀请着她来参加他的婚礼,自欺欺人地想着,他的婚礼里还是有她的。
可她,依旧执意拒绝了以朋友的身份去参加他的婚礼。
她现在是个自私的人,觉得何必要跟自己过不去,一方面去的话难不保在婚礼上会碰到以前的同学,被他们打量着怀旧着探究着她跟新郎的前世今生,真真是件太为戏谑的事情;另一方面是章雨已是被她打进回忆那扇门的人,从此非敌非友,何必为了那些面子活,将记忆都要毁得渣都不剩。
......
回家的路上,她想着刚刚告别的时候章雨给她的那个拥抱,温暖而正直。而她的回抱,自然而平静。再也不是多年前那个怀揣着满心欢喜的少年少女了,他们已经成熟已经长大,有了顾虑,有了责任,有了束缚。
书上说,相爱的男女分手时,应该有个拥抱。
如今,他们连一个拥抱都不相欠了。
只是,她一个人走着回家的路,心里却依旧是空荡荡的。
章雨有了一个还没有爱情的婚姻,而她呢,她的未来在哪里。
想起安疏之,那个高档霸道的男人,她只觉更加得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