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真快,转眼是第二年的麦收季节。学校要举行支农活动。文29班被派到离学校很远的一个农场里去收麦。临行前,学校领导还作了动员报告。在报告会上,校革委会主任李速发拉着长声,像是大首长讲话一样做着动员报告:“……同学们!你们是贫下中农推荐来的工农兵大学生,是抓革命促生产的精兵强将。你们不要辜负党和人民的希望,一定要打好麦收这一仗,以优异的劳动成果向党和人民汇报!”
在校委会主任高调激扬的动员下,同学们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在麦收战场上大显身手。
第二天一大早,文29班全体同学在王老师带领下,排着队伍,步行向二十里外的农场进发。
天气慢慢热起来。火火的太阳烤着大地,阳光掷地有声。同学们背着简单的行李,顶着炎炎的烈日,走在郊外通往农场的土公路上。
公路两侧,是一望无际的金灿灿的麦田。在这金黄色的麦海里,人们正挥镰收割。热风吹来,麦浪滚滚,好一派盛夏景色:这边,马达声声,是拖拉机在麦场上拖着石磙子碾压收割下来的麦子;那边,水流哗哗,是在浇灌收割了麦子后的夏茬地。正在收割的几块麦田里,几乎都插着一面用红绸布做的红旗,不时从收割麦的人群的这一边或那一边,隐隐传来集体背诵毛泽东“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语录声。收割麦子的几个地块上的人们,好像是要展开竞赛似的,他们互相呼喊着什么。有时候集体站起来,挥舞着镰刀,向对方喊叫一阵,又弯腰割起来。远远望去,还真有一股热火朝天的劲头。
在离土公路较近的已收割了的夏茬地里,一群带红领巾的少年,在老师的带领下捡着遗落在地上的麦穗。他们也是叽叽喳喳,热热闹闹,像是一群放飞的鸟儿在地上啄食。唯独距拾麦穗的孩子们较远一点的地方,正在赶水改畦浇地的几个农民,也许互相之间距离较远,没法像集体割麦的人们一样喊话较劲,就远远的你一句我一句,歪腔斜调地唱着当时流行的一首歌:“麦浪滚滚闪金光,棉田一片白茫茫。丰收的喜讯到处传,社员心红太阳……”
在华北大平原上,唱着这首歌曲,与时下景况很不相符,感觉歌词有点滑稽:在麦浪滚滚的时候,棉花苗才刚出土不久,高不过几寸,有的甚至还在育苗池里。等收割完麦子的夏茬地施上了肥,把地翻松平整了之后,再把育苗池里的棉花苗,一棵一棵地移栽上。等到秋后立冬之前,棉花地里才会“一片白茫茫”。“这是哪个不学无术的人闭门造车胡诌的歌词?纯属胡说八道!哪块地上在这个时候棉花能开呀?恐怕连棉花叶子都长不全呢!”
“付国疆!你管的也太宽了吧!有本事你写一首歌词,让大作曲家谱谱曲,让全国人民都唱唱!”
“王大猩猩,你当我不能啊!现在我就能把这个词改了,让他唱的有道理。”
“吹吧你!你现在就改!”
“好!大猩猩,你听着。”说着,亮开憨哑的大嗓门按照原来的旋律唱起来:“麦浪滚滚泛金波,棉田一片绿油油,丰收的喜讯到处传流,社员心中乐悠悠……怎么样?大猩猩!既合辙又押韵,又不失歌曲的原意。要不然,你来一段?”
“不错!不错!大猩猩,你也来一段?”
“我不行!我不行!等等等等,我听着付国疆改的歌词有的地方别扭,这泛金波和绿油油就不押韵!”
“你别鸡蛋里挑骨头啦!你说不押韵,你来改一句押韵的!”
“你这是强人所难啦!好好好,你合辙,你押韵!”
他俩你一句我一句地正争辩着,前突然面传来挺大的“哒哒哒哒”“咕隆咕隆”声音。原来路边有一个打麦场开始用拖拉机碾轧麦子了。
“瞧!这里还在用拖拉机拉着石磙子打麦,比我们那还落后呢。我们那里都用打麦机了!”
“用上打麦机就算先进啦?你没见过联合式收割机吧?我们那就有!”
“这里比我们老家好多啦!我们那里还没有拖拉机呢!才刚刚用上电。”
……
同学们边走边说着。开始的几里路同学们走得还像个样子,但还没走到一半路程,队伍就像败下阵来的残军败将,松松垮垮,队伍拉得很长。有几个女生掉队了,远远地落在后边。班主任也疲惫不堪,勉强地走在队伍中间。只有少数几个男生还扛着印有“青年支农队”的红旗在前边走着。 秦川向后面看了看,发现江素音也在掉队的几个人中,就走到班主任面前,说:“王老师,你看……同学们都很累,是不是在这休息一会儿?”秦川是有权力向老师提出建议的,因为王老师早就在班里宣布他为本班班长。
王老师也累得够呛,她也巴不得赶快歇会儿。于是就说:“好,你招呼一声,让同学们休息会儿吧!”
秦川就面向走在前面的同学大声喊着:“前面的同学们别走啦!休息啦!休息啦!”
同学们立刻三人一群两人一伙,跑到土公路一侧的树荫里。他们撂下行李,有的站着,有的蹲下,有的干脆把行李放到地上,坐在行李卷上休息。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掉队的几个女生才赶上来。江素音的脸被太阳晒得通红,满脸淌着汗水。她一下子蹲在了王老师的一侧,说了一句: “好口渴呀!”
她说话的声音刚落,突然“咚”地一声,一桶清凉凉的井水就放在了她和王老师的面前。
“水!水来了!”王老师说,“快喝吧,快喝吧!”
原来秦川招呼同学们休息后,就跑到公路一侧正在灌溉浇水的机井处,向开水泵的师傅借了水桶,给同学们打水去了。
江素音离水桶最近,她抬起头来,感激地看了看秦川,低下头,就着水桶猛猛地喝了几口。她觉得这水无比甘甜,好像秦川是专门为自己打来似的。
她喝完水,站起身,看见秦川满意地向她微笑着,心里有说不出的舒服。
同学们喝完水,休息了一会儿,又继续赶路。
中午时分,这支松松散散的队伍终于到了目的地。吃过农场食堂做的大锅饭后,王老师宣布:“下午休息,明天上午随农场工人收割一号地块的麦子。”
老师的话音刚落,同学们就“嗷”地一声跑到早已分配好的农场简易宿舍休息去了。他们这帮青年男女,一半不少与其说是在农村锻炼了两年的“工农兵”,还不如说是一群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公子小姐。他们哪一个是真真正正在农村和农民一起,脸朝黄土背朝天,整天在农田里劳作的?他们中间,除了按要求对口入学的十几名民办教师外,其他学生不是在公社广播站当广播员的,就是当供销社的售货员的。大队干部、技术员、民兵连长、妇联主任,或者县级各企业单位的合同工,占的比例也不少。这些人中也不乏优秀者,但有相当一部分是由于自己的什么亲戚、朋友掌握着一定的权力,通过他们种种渠道,堂而皇之地被“推荐”来的。文化程度的参差不齐,实在令任课老师们头疼。不仅如此,这些人体质还差,吃不得苦。那个王五连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最多也就是小学文化程度,连中学的正负数、方程式都不懂,怎么能学会大学高深的课程呢?从人的素质上讲更是差得很,就仗着他老爸是本县革委会主任,横行乡里,在当地的口碑非常差。班主任与他是同乡,他老爸是个明白人,了解自己的儿子,知道自己的这个小儿子如果不好好管教管教,就可能没有多大出息。于是,就利用自己的权力,通过各种关系把他弄到这个学校,分到王老师这个班级。他老爸的意思,很大程度上,是想让王老师把他这个儿子好好管一管。王老师是上上届本校毕业的留校生,才比王五连大两三岁,还没结婚,能管得了他吗?
第二天上午吃过早饭,同学们陆续来到要收割麦子的地块。农场场长告诉大家,这块麦田不能用镰刀割,要用手连根拔。等把地上捆成捆的麦个子清理后,把地面轧平了,要做碾轧麦子的麦场用。
布置完毕后,秦川和王老师商量了一下,就让同学们按值日小组一字排开,每人占住几垄麦子,就拔了起来。
开始的时候,同学们拔麦子的进度都还差不多,拔麦子的姿式倒也挺像样。他们个个弯着腰,弓着背,一只手臂捋住一大把麦茎,用力连拔带拽,这把麦子就被连根拔下来了。然后把麦根上带下的泥土往后边踢过来的脚上摔一下,顺手和前一把麦子一堆一堆地放到一起。时间不长,每两三个人的身后慢慢地都有了一抱一抱拔下的麦子。他们一边拔着,一边嘻嘻哈哈地说笑着。渐渐地拉开了距离,昨天掉队的那几个女生已渐渐落在了后边。想不到的是王五连也落在了后边。他的位置刚好在江素音的右侧。秦川直起身子,向后看了看,发现江素音还在王五连前边一点。她拔几把麦子,就抬起手臂,用绑在手腕上的小手绢儿擦擦额头上的汗水,然后又弯下腰再努力去拔。王五连呢,拔几把就面向江素音。看着江素音往前拔了一段距离,他就又弯下腰“噌、噌”地拔几把。距江素音近了,又停下来看着江素音。秦川心想:“这王五连在搞什么鬼名堂?”于是就大声喊道:“王五连!还不如娘子军呀!”
“哎呀秦川同志!时代不同了,男的不行了!你不知道哇!”王五连不知羞臊地说。
“王五连!你别给男士丢人啦!快点吧!”秦川喊道。
“好嘞!”王五连应了一声,就真地弯下腰很卖劲地拔起来,眼看着就和江素音赶齐了。秦川也弯下腰拔起来。他刚拔了不一会儿,就听见江素音大声嚷道:“王五连!你真讨厌!”
秦川抬头看见江素音用手擦了擦脸,弯下腰又拔起来。秦川不明白怎么回事,见素音不说话了,自己也弯下腰拔起来。忽然,又听见江素音大声喊着:“王五连你真不要脸!你瞎眼啦!你往那甩土哇?”秦川和其他同学都站起身看发生了什么事?
“对不起!对不起!来来来!我给你擦一擦,我给你擦一擦!”
只见王五连边说边走到江素音跟前,伸手就搂住江素音。江素音大声说:“你干什么?离我远点!”
那王五连不但没有离开江素音,反而一只手伸手摸到素音的腰上,口里说着“我给你擦擦,我给你擦擦。”另一只手却又伸向了素音,继而又滑向了江素音的脸上。
江素音用力挣脱推搡着王五连,王五连赖着不肯撒手。江素音双手捉住伸向自己胸部王五连的另一只手臂,猛地一转身,挣脱开王五连。王五连做贼心虚,猫着腰又要扑向江素音,江素音顾不得躲闪,站稳脚跟,扬起手臂,朝着弯腰扑过来的王五连的脸部狠狠打去。只听“啪”的一声,江素音的小手就重重地打在了王五连的脸上。
原来王五连在摔麦根上的土时,故意把土摔在江素音的头上、脸上。又趁道歉的机会想发嘎未成。
“王五连!你干什么?”秦川和王老师看得真真的,齐声喝着。其他同学也都站起来愤愤地看着他。
“王五连真不像话!”
“这小子,看见美女又把持不住了!”
“是狗改不了吃屎!”
“真是恶习不改!”
“怎么学校就收了他这样的学生?真够丢人的!……”
江素音看到同学们都在看着她,更觉委屈,坐在地上的麦堆上呜呜地哭起来。王老师和其他几个女生赶紧走到江素音跟前,看到江素音脸上头上满是泥土,漂亮的脸蛋变得像个小泥猴,都心疼的不得了。在大家的劝说下,江素音好容易才止住了哭声。王老师回过头来,对王五连狠狠地说:“你必须作出深刻检讨,好好向江素音同学赔礼道歉!不然我饶不了你!”
“对!必须做深刻检讨,向江素音同学赔礼道歉!”
“只道歉不行!必须狠狠惩罚他才行!”
同学们你一句我一句的数落着王五连。付国疆走上前去,提起蹲在地上的王五连,用力一推,王五连往后一仰倒在一捆麦子上。付国疆就势骑在他的身上,提起拳头就要揍他。王老师急忙喝住:“付国疆,你要干什么?”
秦川走上前去,把付国疆拉开。付国疆站起来,照着王五连的腿上踢了一脚,一手抓着王五连的脖领子,一手指着王五连的鼻子骂道:“你这个癞蛤蟆!叫你把老爷们的脸都丢尽了!你赶紧喝泡尿噎死算了!”
女生们指着王五连连连骂着:“王五连,不要脸!”“王五连,不要脸!”
这时的王五连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耷拉着脑袋坐在拔下的麦子上,不吭声了。
王老师制止住女生们的叫骂,大声说道:“都散啦!回去拔麦子去!”
大家指指点点的责备着王五连,回到自己抜麦的地方,继续拔了起来。
晚饭过后,王老师召开了全班同学会,总结了一天的劳动情况后,狠狠批评了王五连的恶劣行为,让王五连在会上作检讨,向江素音当面赔礼道歉。王五连憋吭了半天,也没说出所以然来。他站在那里,手拿着不到两百字的检讨书,呢呢唸唸地不知说了些什么,逗得大家不时地哄堂大笑。女生们则不依不饶,责令他必须深刻检讨,不然就上报学校革委会和学生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经过近一个小时的折腾,王五连也着实害怕了,满脑门的汗水,口里不住地说着三个字:“对不起,对不起……”
从此后王五连的名字就叫成了“王没脸”。
后几天的麦收中,秦川有意让江素音割麦时的位置挨着自己,时不时地帮她一把,以至于不使她落在后边。
劳动任务很大,也很紧张,同学们只顾劳动,谁也没察觉到这一点,只有江素音心里面充满着对秦川无限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