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读着江素音发来的歌词短信,感慨万千。他没有想到江素音对他仍是如此的倾情!
二十多年来,他何尝不也如此!曾有一度他对江素音的思念是那样的深切,简直就是朝思暮想。长长二十多年的生涯,他参加工作、升迁、娶妻、生子,他没有一样不与江素音相联系的。
“要是江素音该多好……”
这是他二十多年来在心底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也是他最感到对不起与自己患难与共的妻子的一句话。
要说他从什么时候就对江素音有好感,从什么时候就深深爱上了她,他也说不清楚。他记得刚上师范学院的时候就好像很喜欢她。不,好像还早。第一次见面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尤其是王五连当众说他“艳福”那一次,他就感觉这一辈子注定要和江素音有分不开的源缘。
接素音抱到那天,他站在教室讲台一侧,怔怔地看着江素音。他并不是因为王五连的话使他生气,而是被江素音的美打动了:那高挑的个头,线条分明的体型,白里透红的皮肤,顾盼有神的眼睛,素音的一切他都感到是那样的让他赏心悦目。就是她生气的时候所表现出的气愤的样子,在他看来都是一种美。他感觉江素音全身上下,无一不散发着美的气息,无一不显现着青春的靓丽;就连她说话的声音都是那么的好听。
“要是我和她该多好……”
他不敢再往下想,因为在他的家乡已有一个想他、盼他、念他、顾他的姑娘。那是在媒人撺掇下,父母为他定的未婚妻。那女孩是本村党支部书记的女儿。
支部书记的女儿名叫桂枝,比秦川大三岁。秦川与那女孩定亲的那天中午,媒人拿着那女孩儿亲手绣的一对鸳鸯枕套,与支部书记的女儿来到秦川家。母亲把两块的(di)卡布料也交给媒人。这叫定情物。请来两家长辈,摆上一桌酒席吃上一顿,让秦川和桂芝互相赠送了定情物,这亲就算定了。一般情况下是不允许悔婚的,接下来就等着结婚。
在那天的酒席宴上,村支书,也是他未来的岳父,像是鼓励又似警告似地对他说:“川儿啊,这次推荐你上大学不容易,你要珍惜,别忘本。桂枝岁数不小了。常言说‘女大三,抱金砖’,桂枝会给你带来好运的!毕业了,就把桂枝娶过来。”
听了这话,秦川的头皮感觉麻麻地发紧,就像孙悟空被戴上了紧箍咒。
秦川高中毕业后就在公社社中当了一名民办老师,很少与村里人接触。那桂枝长的什么样,他几乎都没见过。听媒人说那姑娘很懂事,长得又俊俏,又会做针线活。因姥姥疼爱,一直跟远在山西的姥姥家生活。姥姥是一个当地很有名气的缝纫能手。在她十七岁正在上初三的时候,突然得了一场病,因为病的时间长些。病愈后,功课落下不少,学也不上了,就被姥姥接到山西,跟着姥姥学做缝纫。几年后,才被当着本村民兵连长的爸爸接回来。他的爸爸很能耐,在桂枝回家的第三年,就当选了村支部书记。因她的一个哥哥和一个堂姐都是靠她爸爸的关系,先后被推荐上大学了。他爸爸也想让她上大学,但她连初中都没毕业,再要上大学,怕人们不服。村里符合推荐条件的青年有十几个,他们每个人都盯着这次的招生名额。桂枝已经二十五岁了,该找婆家了。其实在秦川高中毕业被选拔当老师时,村支书就相中了这个未来的女婿。推荐大学生之前,岳父就托人给秦川来提亲,说如果成了这门亲事,秦川上大学他一定帮忙。秦川之所以能够被推荐上大学,是沾了他未来岳父的光。
上学走的那天,家人和桂枝往长途汽车站送他,母亲把那对绣花枕头装上枕心,卷到行李卷里。上车前,那桂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一句话也没说。秦川就这样头皮紧紧地登上了西去的汽车。
入学快一个月了,班里的同学们差不多都已互相认识了。开始议论班里谁是高干子弟,哪个女生长得最漂亮,谁能够成为女生们倾慕的白马王子,哪个漂亮女生能成为学校的校花等等。对异性的议论,是他们谈论最多的内容。
星期六下午,29-1男生宿舍又像开了锅似地议论起来。又是那爱斗嘴的付国疆与大猩猩王五连在争辩。他俩正争得面红耳赤,话题自然是关于女生中谁为校花的问题。付国疆说江素音当之无愧,大猩猩说邻班的吴秀华也不错。
秦川正拿苍蝇拍打着苍蝇,他最烦他们争论这些。于是,就用打苍蝇的拍子,指着付国疆和王五连道:“你们两个烦不烦?除了谈这些,就没有别的可说啦?说点别的行不行?”
“呵,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早知道你有一朵花在家等着呢!我们可还是光杆司令啊!”王五连脸皮厚厚地说。
秦川最怕提这事。
“你想怎么着?”
“小生追朵----花----呀!”王五连学着京腔来了一句。
王五连睡得是下铺,他趴在床头上,仰起头,翘着下巴,摇着脑袋,活脱脱一只短胡须的老山羊。他瞪着圆圆的眼睛,很滑稽的说着。那一句“追朵花呀!”的“花”字,故意拉的长长的,“呀”子还拐了一个弯,声调还没拉完忽然咳嗽的一声,就象山羊在咩咩地叫声末尾又打了个喷嚏,逗得全宿舍的人哄地一声大笑起来。
“就凭你这副德行?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秦川愤愤地,他最瞧不上王五连没一点自知之明的样子。尤其是素音入学那天,王五连口无遮拦地说素音漂亮,说自己有“艳福”“交桃花运”后。他总对王五连有种特别讨厌的感觉。一听王五连还想追学校的漂亮女生,感觉王五连就像一支刚从臭水沟里爬上来的特别肮脏的癞蛤蟆。
“我怎么了?就凭咱的个人条件,咱根红苗正,干部子弟,祖上三代老贫农!论长相咱一表人才,又多才多艺,怎么样?老子刚才是上火了,那句京剧念白没说好,要不要再听听下文?”
没等秦川说话,他就又唱起来:“树上的鸟儿成双对……你我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秦川,咱的才艺不比你这个老九差吧!”
秦川没心听他瞎摆活,只顾拍打着宿舍内的苍蝇,没理他。付国疆插话了:“王五连!有本事到女生院里给吴清华唱情歌去!光在宿舍里臭摆活有什么用?”
“你当我不敢呀?我非追上一个让你看看不可!”王五连脸皮还是那么厚,好像他一定能够追上一个一样。
“就你那德行?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听了王五连的话,秦川更感觉王五连是那样的恶心,狠狠的丢给他一句。
“哦,我是癞蛤蟆,?就行你有女朋友,别人追一个都不行?癞蛤蟆,癞蛤蟆,我是癞蛤蟆,你是什么?”
王五连又得了一个雅号,急了,腾地一下子坐起来,想要和秦川争辩。“秦川,你别觉得你当了几天破民办老师就比别人高雅?民办老师在我眼里狗屁不是。哼!我是赖蛤蟆,你说,你是什么?”看样子王五连想跟秦川动手。
付国疆和一个当过民办老师同学一听王五连骂民办老师狗屁不是,立刻跑到王五连的床边,把王五连拽下床,摁倒在地上打闹起来。“我整死你这连狗屁都不是的东西!民办老师怎么啦?你说!你这个癞蛤蟆还想追咱们的校花,真想吃天鹅肉啦!”
“不敢啦!不敢啦!天鹅肉你们吃!你们吃。。。。。。”
他们三个扭作一团,王五连不住的求饶。
秦川上前用力把他们拉开,说:“行啦行啦!别闹了!瞧上谁就去追吧!我们谁也不会拦你的!”顺手把苍蝇拍扔到王五连床上,转身走出宿舍。身后又传出了“癞蛤蟆呀”“你去追呀”“想戴花呀……”“快去摘呀”“别让花刺,扎了手哇”的嚷叫声,付国疆憨哑的大嗓门儿最明显。
秦川走着走着,忽然,王五连说的“你是什么?”在他的耳边嗡嗡作响。他的头就感觉麻麻地,紧紧地,又像戴上了紧箍咒。
“我是什么?”
他感觉自己连癞蛤蟆都不如,他一边走,一边挠着发紧的头皮。
王五连敢明目张胆的说要追学校最漂亮的女生,说明王五连在家里肯定没有定亲。王五连没有定亲就可以在学校偷偷谈对象。
王五连比自己有资格啊!秦川在心里这样评价着自己。
“我如果在家没定亲该多好……要是那样的话,我就可以和……啊!自己这是怎么啦?胡思乱想什么?自己是不可以这样的!不想了,不想了……不知道江素音在家有没有。。。。。。”
秦川的心就像收不住缰绳的烈马,在情感的原野上纵横驰骋。
“秦川!”
忽然一个甜甜的声音叫他。抬头一看,是江素音和白玉争并肩向他走来。见到素音,他的心立刻怦怦跳起来。强作镇静,问:“你们找我?”
“谁叫秦川啊?不找你找谁呀?”说着两人“咯咯”地笑着,“我们听说你有一幅绣花枕套,挺好看的,让我们瞧瞧行吗?”江素音说话像银铃一样,干脆好听。
“我以为什么事呢!好吧,回头我给你们拿去。”
“嘻嘻!先谢谢啦!听说那是你的心爱之物,我们还以为你舍不得呢!你好大方啊!”江素音一脸的阳光灿烂,说完,与白玉争笑着闹着向女生宿舍走去。
秦川看着她俩进了女生宿舍区的门,才转身向操场方向走去。大中午,操场上空无一人。他走到操场上的双杠旁,捋了捋发麻的头皮,伸展伸展腰臂,攀到杠上。然后双臂撑在双杠上,像打秋千一样前后荡着、荡着……他的身体越荡越高,忽然双臂离开双杠,整个身子腾空向一侧飞去,双臂张开,两脚落地后的同时两退弯曲了一下,稳稳地站在了地上。他对自己的这个动作感到很满意,笑了笑,又围着操场小跑了一圈。感觉心里轻松多了,向女生宿舍那边望了一眼,自我嘲笑似地摇了摇头,穿过操场,径直向男生宿舍走去。回到宿舍,同学们已停止了嬉笑,有的躺在床上看书,有的在宿舍门口一侧的自来水管旁洗衣服。王五连躺在床上蒙着被单,呼噜呼噜地打着鼾声大睡了。付国疆却趴在宿舍内唯一的一张课桌上,不知在写着什么。
秦川轻轻地走到自己床前,从被子上拿过两个枕头(枕头作为定情物都是两只,示意成双成对),退下枕套,放到脸盆里,到宿舍外洗起来。
第二天上午十点,秦川吃完早饭(那个年代大中专院校星期日都是吃两顿饭),拿了书本向教室走去。因为是星期日,离家近的同学都回家了,其他同学也大都在宿舍里处理自己的事情。趁教室里清静,秦川想安安静静地看会儿书,写写日记。当他走到教室后门时,从半开着的门处看见教室里已有一个人,在课桌前静静地坐着。看她的背影,就知道是江素音。秦川的心又怦怦跳起来:“她今天应该回家的。她离家这么近,为什么没回家呢?”他推门走进教室。
“你好,江素音,你怎么没回家呀?”秦川很礼貌地和她打招呼。可是,江素音却没有反映。
这就怪了,江素音平时不是这样的。秦川紧走几步,转到江素音面前,见素音满脸泪水,呆呆地坐在那里。
“素音,你怎么啦?不舒服吗?”
素音仿佛刚听到秦川的话,看到秦川关切的样子像个大哥,忍不住趴在桌子上轻声呜呜地哭起来。
“你这是怎么了?”
“气死我啦,气死我啦!我完啦!”
“谁惹你啦?你到底怎么了?”
“什么人定的臭规矩?我不干!我不干!”
“你到底为了什么这么生气?可以告诉我吗?我可以帮助你吗?”
江素音在秦川的一再追问下,才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事情是这样的:她的父母和舅舅在她接到入学通知书前,就口头把她许给了舅舅的好友任德利的儿子。当时父母也征求素音的意见,素音表示现在提这个问题太早了,过几年岁数大一点再说。她说这话的目的是想既不得罪舅舅,又不使父母为难。没想到才刚刚过了一个多月,男方就催着要订婚了。素音在学校里,一点儿也不知道任家要订婚的事。
昨天下午素音回到家里,本想要到同学家里去玩,母亲却告诉她说晚上有事不要出去。素音只好呆在家里帮妈妈洗衣服做晚饭。
刚吃过晚饭,舅舅和舅妈就来了,在堂屋坐定之后,把素音叫到跟前,舅妈郑重其事地告诉素音:“任家愿意尽快把亲事定下来,怕夜长梦多。我们都商量好了,就明天吧!省得你耽误学习。”
舅妈的话听起来很委婉,但在素音耳朵里却像响了一个炸雷,脑子里“嗡”地一下子蒙了!她万万没想到他们会这样做!他们一点也不考虑自己的感受!素音的脸立刻变得惨白,像求救一样地看着父母说:“爸!妈!我不想定亲!我还小,我还不到二十岁。我还在上学,我真的不想订婚……”
这时舅舅开腔了:“怎么?你不愿意?你都多大啦!你非长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就好啦?任家这门亲事,可是我和你爸妈的意思!你爸妈与任家当面应允的!你可不能反悔!就是订了婚也得等你毕了业才能结婚的,你怕什么?”
“你们怎么这样对我?现在提倡晚婚,我还不到二十岁,我不想为这事耽误我的学习。”
“不行!你才上了几天大学了,就变得不听话啦?我说定就得定!”
“舅舅!平时你最疼我的,你就不要让我定婚了吧!”素音眼泪汪汪的央求着舅舅。
舅舅却说:“你是不是在学校里谈了对象?”
“没有!真的没有!”说着“呜呜”地哭起来。
父母和舅妈见素音这样,就轮番着劝说素音,他们说任家如何如何好,他们和任家是多年的好朋友啦,你要为我们大人们想一想啦,不要为这事伤了几家的和气。还说任家的儿子如何如何好,迟早也要上大学的,就是不上大学也得接班到铁路上工作,没准比你还强呢!到时候,人家一点都不比你差,说不定人家还相不上你呢等等。最后舅舅说:“你好好想想吧!明早给我回话。”
说完叫上舅妈很不高兴地走了。接下来爸妈又苦口婆心地劝说了一翻。素音见舅舅临走时那样说,站在那里再也没开口,等到父母的话停下来了,她才说:“妈!反正我现在不愿意,你们谁愿定谁定去!”说着很生气地走到门口处,开门想走掉。
“你说什么?”父亲一听这话,顿时火冒三丈,指着母亲道:“你听听你的好女儿说的什么话,越来越不懂事!”回过头来又对着素音:“我问你,没你舅舅管你,你能到学校教书当老师吗?你上大学没你舅舅费劲,你能被推荐上吗?你要悔婚,没门!你要知道,你舅是一村的大支书,是你的大媒人!你说不定亲就不定亲了?你要是给你舅捂嘴,你就别想上大学了。”说完也愤愤地回自己屋里去了。
父亲出去后,母亲又好说歹说的劝说了一阵子,见女儿像泥塑一般站在那里不吭声,以为女儿默许了,说:“素儿呀!别想不开,你爸你舅都是脸朝外的人,你得为你爸、你舅想想啊!听妈的话,快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呢!”母亲站起身,走过来,把素音拉到素音睡觉的卧室的炕沿边,“早点睡吧!别耍犟脾气啦!”
母亲也要休息了,出去插上街门,又回堂屋关掉电灯,才回屋睡觉。
母亲走后,江素音走到梳妆镜前,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难道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定亲?不!绝对不能!我绝不能呆在家里任由他们摆布!”
想到这里,擦了擦脸,拿起纸笔,伏在桌上,想了想,写道:“爸爸、妈妈、舅舅、舅妈:我实在不愿现在订婚!原谅我这次不听你们的话。如果你们执意非要我订婚的话,那我宁可不上这个大学,你们可以到学校去找我!如果那样的话,我宁可永远不回这个家!原谅女儿不孝!”
第二天天还没亮,江素音就悄悄起了床,把昨晚写好的纸条放在堂屋的桌子上,蹑手蹑脚地打开门,自行车也没敢骑,步行了近两个小时回到了学校。
听着江素音的诉说,秦川心里难受极了,这也是一个被传统婚姻观念束缚,与自己同病相怜的人!
他想劝她几句,可又不知用什么话来劝她。实际上,他连自己都劝不了。在这个问题上,为了能上大学,圆自己上大学的梦,他屈服了,顺从了父母的愿望。难道也让素音像他一样去定亲吗?素音不干,他也不忍啊!于是他说:“素音,你知道吗?其实我和你一样。我们这一代人,受传统婚姻观念的影响是难免的,我们要面对现实。你比我要好些,你比我勇敢!起码你还未正式定亲,还可以等待,争取自由还有机会。。。。。。我。。。。。。我希望你能得到幸福。”
秦川的眼光移向一侧,慢慢说着,好像也是在对自己说。
“秦川,你在说什么?难道你,难道你也……难道你已经……定亲啦?”素音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听不明白他所说的话。
秦川点点头。
“她是谁……在哪里?你……你……你爱她吗?你打算怎么办?”
秦川摇摇头。
“那……那……,我们……我们……,你……你……可以……做我的……做我的大哥,做我的知心朋友吗?”
“当然可以,我很乐意!”
江素音终于笑了,眼里还噙着无奈的泪花,但笑起来仍是那样的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