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想,低声说:“政府官员,地方实力派,还有媒体记者和客户。大概就这些。”我忍不住猜测道:“您是记者吧!”我这样说是因为我对他印象不坏,而且我很崇拜记者,缘由大概因为意大利传奇女记者法拉奇。我读过她很多作品,尤其是《男子汉》印象很深,自己也做过当记者的梦,现在看来那不过是个童话。
他略带讥讽地道:“媒体记者怎肯受这份冷落。主人不想发财吗?所以我不是记者。再猜!”他好像对记者不感冒,这多少减轻了我对他的好感。尤其他那玩世不恭的浅笑,让我觉得很傲慢。边吃东西边漫不经心地说:“您不像当官的。说您是地方实力派,您又讲带北方口音的普通话,只有一种可能,您是总公司的客户!”
“为什么我不像当官的?”他不服气地问。我轻蔑地道:“当官的要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言谈要中正平和,打扮要循规蹈矩,尤其是微笑得有职业素养。”
他无声大笑,扮个鬼脸说:“你是说我不够稳重,鬼鬼祟祟?”
我未置可否,只是笑笑。他要一杯酒,边喝边说:“你讲的不无道理。官僚大致分三种,第一种王熙凤型的,手段高,心机深,言辞正,形象佳。第二种西门大官人型的,不堪提及。第三种唐僧型的,翻来覆去就一句南无阿弥陀佛,不学无术只会做官,却能获得周勃一样厚重少文的评语!以上这三种人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你总结的那几条,总之一句话,当官即使不能大义凛然,也要道貌岸然。”
话尖刻却不乏道理,也不乏幽默。逗得我伏桌大笑,又不敢高声。邻桌的人不住往这边看,大概奇怪如此隆重庄严的场合,怎么会有这样一对奇异的牛仔裤男女,我暗暗收敛自己的放肆,他一本正经地说:“我确实是客户。你猜我是供应商还是采购商?”这难不倒我,自信地挺直腰身道:“现在商品供大于求,属于买方市场,采购商肯定牛气冲天,总公司不敢冷落。您大概是供应商吧!”他含笑点头,解释说:“大供应商企业也不敢忽视,很不幸我只是个小供应商的代表,等于个体户。这种场合,人家是被请来享受,我却是代表老板送礼,苍天何其不公!”说到后来,他摇头晃脑地拽文,蛮好玩的,猜不出他说的是真是假。
“个体户得送多重的礼物才能拿到VIP卡?你骗人!”我笑着说,总公司有近三万名员工,老板再贪也不至于看上个体户几个小钱。“这你就不懂了,小不点!”他一副老夫子的派头教训我说,“县长荣归故里,在一老邻居家吃饭,临走时邀请老邻居下月出席自己老爸的寿筵,你说老邻居到时去不去祝寿?”我想了想,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怕自己上当丢丑,便摇摇头没有回答。他一笑道:“依据中国国情,这老邻居一定会去,而且倍感荣幸,逢人便吹嘘,不惜砸锅卖铁凑一份重礼。县长不在乎但老邻居不敢不送,到县长家送上礼后,躲角落里吃碗剩饭剩菜,连县长家的狗都没见着,便心满意足地滚蛋。你信不信?”
我摇摇头说:“也许吧!”
他又要一杯酒,帮我要杯果汁,然后低声道:“我就是那乡下老邻居,你们老板就是县长,你说公平吗?”
我突然纳闷地问:“您怎么知道我是这家公司的?我也是客人。”
他喝口酒,悄悄指指邻座道:“主人和客人胸卡颜色不同,我刚才看见你的卡。”我立时觉得脸颊发烧,暗骂自己笨。为了缓解尴尬,我开始为总公司辩解:“下次老邻居庆寿,也可以请县长回礼,一来一往不就公平了!”
他冷笑一声道:“下次老邻居儿子结婚,低三下四请了无数次县长终于答应出席。婚礼那天,县长拿几斤家里吃剩的水果,把陪他打麻将的人都带来吃农家乐。倍感荣幸的老邻居乐得抬头纹都开了,怀着祭祖敬神的虔诚,奉上最好的菜,最好的酒,县长他们胡吃海塞一通后,对老邻居说:‘祝孩子们幸福,我工作忙,先走了’。然后把嘴一抹,扬长而去,一个子儿没送。老邻居还得千恩万谢。”总公司在他心里的印象和强盗差不多,我无言以对。甘拜下风又觉得灭自己志气,于是挑衅地问:“那您能不能猜猜我是干什么的?”
他头不抬眼不睁地道:“实习大学生!”
毫不犹豫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几乎怀疑他认识我,但他漫不经心的态度让我感到被轻视,不由得冷冷地道:“我去年毕业,已经工作一年了。”
他抬起头,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的微笑,打量我一会儿,然后正色道:“不可能!”
我狠狠瞪他一眼,也学他讽刺地一笑说:“为什么?难道仅仅因为我穿戴!”
我的话令他脸色一红,忙收敛笑容认真地说:“毕业一年的学生目光不会像你这样清澈!”不知道他是否从我眼中读到了清澈,而且这理由明显有马屁之嫌。但我挺受用,原来妈妈关于孩子“干净”,人“脏”的理论在这世上还真有知音。
“打工辛苦吗?尤其对于您这个北方人。”我换了话题,想问点对自己有用的东西。他又要一杯酒,喝一口说:“因人而异。我很喜欢人在旅途的生活。可以经常变换不同的城市,可以了解不同的民俗,可以现场印证年轻时读过的书。”见他轻飘飘地说得很浪漫,我怀疑他有点吹牛,忍不住斗嘴似地说:“广东这些城市,从康有为、梁任公、孙中山开始才真正在中国历史上扬名立万,除了政治,名人轶事好像不多,您在这里都印证过什么?”
他大概听懂了我的意思,嘴角不自觉显出讽刺的笑来,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怪模怪样地说:“从湖南一路行来,先说韶关,记得那首著名的佛偈吧,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那里是禅宗六祖所在地,还是名相张九龄的故乡。广州是花城,秦牧有专文记述。我佩服的是火车站草暖公园的草暖二字,极其别致,还有流花这名字,文采斐然。再说点传奇的,番禹、南海、高要三地就曾出现在吴敬梓笔下的《儒林外史》里。范进是番禹人,广东人比较务实,不惯附庸风雅,按内地官老爷的脾气,早建范进故居了。范进替母守孝时去高要打秋风,席上不肯用象牙筷子,却用竹筷子挟虾丸子吃。故事虽是作者杜撰,虾丸子却是这里特产,几百年前的吴敬梓即没网络,也没报刊杂志,更没飞机,火车,轮船,写作时却没有云里雾里瞎扯,比现在作家强多了。呵呵!”
我暗自惭愧,《儒林外史》读了很多遍,却从没想过此刻身处范进的故乡,可我不想认输,仍然问:“还有吗?”他得意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因为酒精作用,脸很红,有点炫耀似的说:“还可以去惠州,登罗浮山,我极其喜欢苏东坡。”
我不屑地道:“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对吧?”
他毫无留情地反驳道:“错!罗浮山确实在惠州,但荔枝最有名的产自增城,品种叫挂绿。苏东坡在给弟弟的信中说,惠州城小,一日只杀一只羊。他又买不起肉,只好三日买一回羊脊骨,煮熟,蘸椒盐吃。最绝的是信末苏东坡嘱咐弟弟,此法不可外传,若人皆效法,则狗不喜也。从这里才能读懂苏东坡的豁达,磊落。”
我忍不住掩嘴大笑。还好此时大厅里人声鼎沸,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还有吗?”我继续问。他眨眨眼睛道:“去潮州,韩愈曾经在那里祭奠鳄鱼。”
“看来,这种漂泊生活真的很惬意。”我随口奉承道,其实潮州的例子很乏味,为了吸引他说下去,主动替他要了杯酒,我则拿杯果汁。他轻轻饮口酒,叹口气说:“也不尽然啊!周末佳节,夜深人静,还是会胡思乱想。独在他乡,工作又不安定,缺少安全感。”话语中带着些许的落寞。
我说:“最近流行《杜拉拉升职记》,书里描写的生活并不太复杂嘛!”
他莞尔一笑:“杜拉拉就像一个钻头,一心一意往事业的顶峰钻。人生哪有那么简单。总免不了情绪上的喜怒哀乐,生活中的苦辣酸甜,说白了人不可能没有思想和灵魂。有得就有失,能够痛并快乐着,就已经是不错的人生。”我喝口果汁,慢慢尝试引导话题说:“面试困难吗?《杜拉拉升职记》里说得很吓人,又测IQ,又测EQ的。”
他摇摇头说:“除了英语和专业上的硬性要求以外,其它的我都不相信。人的各种能力是抽象的,依现在的科学技术我不相信谁能把人的潜在能力量化。隆美尔元帅和蒙哥马利元帅谁更有天分?当时的人没办法回答,后世更多以成败论英雄。美国人全国上下一齐面试总统候选人,最后把小布什推上台,还不那么回事!尤其评估你们这些才毕业的学生,面试官见你们,像贾宝玉初见林黛玉,全凭第一印象。成功了叫一见钟情,不必自豪;失败了则一拍两散,不必气馁。面试不科学,尤其中国今天流行的面试和相面差不多,嗬嗬!你们千万别迷信。”
这话听了很开心,长志气,我含笑道:“听说80后在职场不被看好,您怎么评价我们?”他嘲讽地咧咧嘴,扬眉道:“老一代看不惯新一代,永远如此,并不是仅在你们身上出现这个问题。想当年,打辫子穿马褂的就看不惯留分头罩长衫的;紧接着留分头罩长衫的看不惯剃板寸套中山装的;然后剃板寸套中山装的又看不惯长发飞扬牛仔服加身的,呵呵。”他得意的摇摇脑袋,让长发飘起来。
我接口说:“唐诗、宋词、元曲,各有自己的精彩,您是这个意思吧。”他调皮的打量我一眼,好像直到此时我才引起他的好奇,引起他的注意,放肆的、明亮的目光令我不自在。我想了想,不肯放弃这难得的机遇,又帮他拿杯酒,接着提问:“您是前辈,能否告诉我应该怎样制定职业规划。”
他抿口酒,嘲讽道:“职业规划?所有中国城市都有规划局,然后把建设搞得一团糟。成功的人怎么说怎么有理,千万别信。在中国,人可以按照计划出生,绝不可以按照计划成长!我只能告诉你,珍惜自己,这是真理。”
刚才他还说每代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精彩,突然泼这样大一盆冷水,我登时发呆,本来还想实话实说,告诉他我在搜集、总结求职心得,希望他能提供独家秘诀。见此情景,我耍他说:“珍惜自己,这是职业规划的基础。然后呢?”
这时他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打开看看,简单按了几下回复短信。然后揣起手机对我说:“人海茫茫,碰到你很高兴。十三亿人中我们能坐一起吃饭,概率比拿香头碰雨点还低,缘分不浅,祝你工作顺利!”我不自觉地与他碰了碰杯,他一饮而尽,又探身低声道:“这种场合象你这年纪的主人,都得穿上制服,接待客人,所以我判断你是个实习的小不点。”脸红红的又笑嘻嘻道:“百年修得同船渡,呵呵,拜拜!”没容我说话,他呵呵笑着起身离去。直到他身影消失,我才反应过来他末一句话颇有轻薄之意。恨恨地往他离去的方向望一眼,后悔刚才没顶撞他几句,可惜没机会了,不过我并没有真生气。碰上这个人挺开心,难得他话多。
乘车回去时我和孙婷坐一起。她后来上的车,一见我就亲热得不得了,径直坐我身边,明显看出她喝酒啦。问她苏校长的去向,她笑而不答,又问怎么没在自助餐厅看见她,她傲然一笑道:“我在顶层,你当然看不见了。”起初我怀疑她吹牛,苏校长都没资格上去,怎能轮到她?转念一想又释然,她要陪客户,客户是上帝。同时确定那个人所说猜到我身份的根据没错,孙婷也穿着制服。
孙婷拉着我手问:“傻女,点样(怎样的)感觉?碰到些乜耶人啧(什么样的)?
我不喜欢与女生拉手搭背,也许是因为妈妈的缘故,此刻慌忙摆脱她的拉扯,见她那么得意因此故意说:“还行,蛮好玩的。碰到一个供应商代表,他因为自己的企业规模小便自称是个体户代表。倍受冷落很不开心,拿VIP卡却在一楼吃自助餐。把总公司好顿冷嘲热讽。”
孙婷也不嫌热,紧靠着我诧异地说:“怎么可能?我们公司的供应商成千上万家。但有资格出席今天晚宴的却不多,好像只有五十家重点企业代表。”停了停,她又补充道:“只要重点单位才给发vip卡,并且每家单位只限一个人,持VIP卡的人早就预约好,多一位坐不下,少一个有空位,绝对不可能有这样的事发生!所有贵宾都有专人负责接待。”
这等于说我在撒谎,我不由得辩白道:“是真的,那人三十来岁,一头长发,穿牛仔裤,旅游鞋。”
孙婷笑笑问我:“他叫什么?哪个单位的?”我这时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聊了那么久我偏偏没问那人姓名,单位,没法证明自己,只好委屈地闭了嘴。心里暗恨那个浑蛋,滔滔不绝说了那么多,自己信息却一字未露。我被唬得一愣一楞的,也怪自己没见过世面。
孙婷看出我心思,拍拍我手背安慰我说:“干嘛生气,也许是个骗子。混饭的!”
我没再搭茬,心里却暗暗感叹:“社会进步真快。骗子变得这么有知识修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