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陌生人好玩

北大才子卖肉！这消息马上会惊动亿万网友，变成平地一声雷，震彻三山五岳，地方的父母官、乡绅富翁马上会出面。而我们母校出几个屠户恐怕很正常，并且谁都不会发善心。

想当年，进士出身的曾国藩挖苦副榜举人左宗棠说：“季子自称高，仕不在朝，隐不在山，与人意见辄相左。”读史读到此处，我常常不解，以忠恕之道为立身之本的曾国藩何以在此问题上如此刻薄。后来明白了，古人也讲究出身，讲究牌子。唐朝元稹明经出身去拜诗人李贺，李贺仆人嫌他不是进士，竟然拒绝通报。英雄不问出处不过是刘邦朱元璋之流自我安慰罢了，所以太史公不得不把刘邦写成神的儿子。左宗棠如我辈，杂牌子，到底是旁门左道，曾老夫子瞧不起是正常的。别说现实社会，存在于亿万中华儿女心中，摸不着，看不见的江湖不也讲究明门正派嘛，扛着少林武当的大旗就可以得意洋洋。左氏虽然后来建功立业，出将入相，皇上照顾他，赏个同进士出身装点门面，照旧有人刻薄：赐同进士出身，帮如夫人洗脚！

但好歹我是正儿八经的大学本科生，虽然是三流，自认为比左氏的副榜举人可能好点，没必要冒充湘大的学生。于是，我理不直，气不壮地报出本校名字，孙婷毫不在意：“现在同居一室，你我还分什么二本一本，大家是朋友。”说完伸出手。好像她没有嫡庶之分，我感激地握握她的手，想不到她回握得很有力，完全不像一个女生。但她还是淡淡说一声：“我是中南的。”这低调的回答立刻互换了我们俩的身高。而她淡淡的笑容里似乎也隐含着一丝自负。

一席话下来我得知，孙婷是总公司正式签约的销售工程师，国际部北美区客户经理。工作之余，接受学校特聘兼职授课。看着这个蓝精灵一样的小家伙，我成了穿衣费布，吃饭费粮的傻大个儿。一起去食堂吃饭时，我自觉跟在孙婷的后面。人家是大观园的金钗，我不过是个丫鬟，纵使愿意当跟班，人家还未必看得上。中南与我们母校的差距比我与孙婷身高的差距不知大多少倍。而孙婷的个人素质无疑放大了这中间的距离。

路上我暗下决心，一定要努力。左宗棠告诉曾国藩“相期无负平生”。我也别妄自菲薄，太小瞧自己。假以时日，我为什么不能跟孙婷比肩而立，一较短长呢，至少苏校长和我一样出身。我们就得相信英雄不问出处！想到此处，觉得浑身充满力气，所有母校不争气的学生的都要这样鼓励自己。

希望就在眼前！

在操场碰见彭主任领着十几个人，见到我俩，彭主任照旧把我扫瞄一遍，不知我是否多心，反正觉得他的眼睛又有一次定格。

“孙老师，一起吃饭吧。”彭主任热情地发出邀请，不待孙婷回答，就向身旁的那群人介绍说：“这是我们中专部孙老师，中南大学毕业，同时兼任总公司国际部客户经理，经常去欧美谈判。所以说我们的教育质量绝对一流。孩子到我们这学习，前途是有保证的。”听他唾液横飞地忽悠，那群人连连点头，对孙婷也发出啧啧赞叹。我却纳闷孙婷自己说她当老师是客串，怎么在彭主任嘴里，她当客户经理变成客串？

孙婷没有半点局促，孩子气地眨巴着眼睛，扮天真。伸出小手与家长们一一相握，嘴里冒出的却是尾音长长的粤语。家长们像寻到了亲人，立刻拥成一团，把手里的招生简章翻开，不断地问孙婷问题。

等了好久，孙婷才钻出人群，热得满脸流汗。趁家长向彭主任求证的空儿，我悄声问：“都问你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

孙婷笑笑说：“问专业设置，文凭的含金量，就业的保证，学校的管理。”然后悄声说：“回答这些问题我根本不需要大脑，太熟练了，嘴自个儿就可以完成。”引得我掩口大笑。

有家长走过来再次邀请孙婷：“孙老师，跟我们一起吃饭吧！难得在这儿碰到本地人，我们有好多问题想请教你。”本地的学校，本地老师成了稀罕，真搞笑。

孙婷连声说不好意思，然后转头对彭主任解释道：“我下午有课，而且还得去总公司处理点事。”

彭主任连连点头说：“好、好，那就不麻烦你了。”领着家长奔餐厅而去，从始至终，没再看我，也没有与我说一句话。

拿我当初进军营的许三多！

目送他们远去，孙婷提议道：“别去老师食堂了，这么多家长在那，吵死人，干脆我们去学生那里对付一顿。”我自然没有异议。可能见我有点心灰意冷，孙婷善解人意地道：“一切都是为了招生，将来你会明白的，买饭卡没有？”我漫不经心地摇摇头道：“没有。”一转念才想起她刚说个买字。慌忙问她：“吃饭要花钱吗？我来时与校长通电话，谈好是包吃住的！”孙婷惊讶地看我一眼，拖长声说：“嗨——吗？包食住？这我可第一次听说。没买饭卡也没事，先用我的吧。下午你问清楚再说。”

下午我问清楚了，师姐当初告诉我的是提供吃住，提供二字彭主任做了官方解释：免费住宿，自费吃饭。教师食堂的标准是早点三到五元，午晚餐是八到十五元。按最低标准计算，我每天得二十元伙食费，换句话说，我实习工资的一半要还给学校。

待遇打五折。我上了个不大不小的当。

六百元钱一个月就打发了我这个大本学生，而且还是我们系主任出面恩赐我的差事。这正应了马三立那句话：逗你玩！我被人家卖了还帮人家数钱？天字第一号傻瓜！这事传出去，高松、欧阳他们准会笑掉满口牙！老妈知道，又不知该怎样叨叨我的轻信，我的无知。在湘潭洗碗也能赚六百，我何必风尘仆仆奔波千里，到这自轻自贱。

想到师姐那张古典式的仕女脸，应该不会骗我，何况师姐不管学校具体事务。一定是姓彭的耍手段。我决定找师姐理论清楚，不行就向孙主任投诉，再不行就打包走人。开学时见到孙主任，恶狠狠告一状！下课回来的孙婷见我气势汹汹，脸色不善。赶紧拉住我，问清楚以后，她笑了，说：“我当发生什么大事，你这么激动，不就是几百元钱的伙食费吗？”

我倔强地道：“钱是小事，受骗忍不了！”

孙婷拉我坐下，给我倒杯水，劝我说：“你现在还没毕业，无非是实习，养活自己就行。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有什么好计较的！这样回去，再找实习工作恐怕也不容易，直接回家过暑假也可以，但你这一连串的努力岂不白废？所有的代价都付之东流，唯一赚到的就是气愤，有什么用？”

我瞪着眼睛对她说：“那也不能就这样装傻呀，我不成白痴了？”孙婷依旧笑着道：“是不是白痴，自己清楚就行，没必要让别人证明。反正你在这里也没什么事，吃住也说得过去，总比你回广州住出租屋好。先安顿下来再慢慢找机会。”

她的话不能说没道理，我气消了一些，母校那里，我也不能不顾忌，来这第一天就投诉恐怕不太合适。再说，乘着月色兴冲冲南下，才看见太阳就回去，也实在没面子。见我不做声，孙婷打趣道：“谈恋爱很少有一次就成功的，找工作也一样，别泄气。”

我叹口气，表示认可她的说法，也表示无可奈何。心里依然很不爽，这份工作连鸡肋都不如，像一个烂苹果。对于我工资缩水，苏校长检讨了几句，归结为沟通问题，又安慰我说她在这儿，一切没问题。第二天亲自赶到就业办，专程把我送上总公司的豪华大巴。她自己有专车，大巴里的人一水的制服，打扮得令人羡慕，三三两两地聊天，我自己孤零零的。

到酒店以后，我立刻后悔，不该来！

整个大酒店像西王母的瑶池，或者更像好莱坞大片里常见的豪华私人会所，女人展示的是首饰、服装、香肩美腿。我老人家竟然是旅游鞋牛仔裤！实在难登这大雅之堂。站在大厅门口，看着里面的人轻举高脚杯，呢喃低语。老远还看见苏校长露着半个后背，高高的个子，正与别人谈笑，极有贵妇人风采。低头看看自己，自觉没趣。而且碰到我的人基本上都是一愣，脸上带着惊奇，我发现回头率太高，便悄悄退出大厅，溜到走廊里，抹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掩饰自己的羞臊。这时才明白刚才进门时门童为何反复打量我挂在胸前的牌子。人家怀疑的有道理，我就是来蹭饭的。不过这时我终于明白蹭饭不容易，虽然不必花钱却得赔上自尊，代价依然不菲。

走廊的尽头有一长沙发，左右无人，我蹑手蹑脚走过去，长长出口气，方才落座。还没等我平静下来，一对儿一对儿的服务员举着托盘，红的、白的、黄的各色饮料都有，不时从我眼前走过。身上披的布片随着脚步轻轻地飘荡，我是女生，不好意思看，低头暗想，那怎么能叫旗袍？

很渴，也知道凭那张牌子可以要一杯。问题是那些服务员一个个腰身挺拔，目不斜视，耳不旁听，我对于她们来说，大概就是沙发的零件，压根没人看我一眼。遂打消了要饮料的念头，往沙发上一靠。舒舒服服伸展一下身体，翘起二郎腿，马上就发现旅游鞋年事渐高，脸上已见老年斑，显得无比刺眼。又慌忙放下，可鞋在精美的地毯上更让我气馁，这双鞋无处可藏。正在手足无措的当口，发现眼前又来一双旅游鞋，还立着一条牛仔裤。我大喜，终于有同类了！

抬头发现一个长发男子，正微笑着看我：“您好，我可以坐下吗？”我大窘，因为他盯着那张牌子看，一把撸下胸前的牌子，既然来混饭就别冒充嘉宾了，往沙发头上挪挪，忙不迭地点头。男子说声谢谢，落座以后又吊着嘴角向我笑笑。他的笑浅浅的，带点落寂，带点冷酷，又带些玩世不恭似的嘲讽。这人中上等的个儿，三十岁以上，略瘦，浑身散发着淡淡的忧郁，令人惊奇的是那头飘逸的长发，又黑又亮，没加整理，随着他每一次甩头飞扬。他掏出手机看了一会儿，然后堂而皇之翘起二郎腿，握着手机托腮沉思，流露着旁若无人的傲气。如果没有这些，他倒像个学校里的研究生。

有人给我做伴，心里舒服些。隔了一会儿，男子对服务员招手说：“给我一杯红酒！”女服务员扫了我俩一眼，职业性地笑着道：“抱歉，先生！这是提供给楼上贵宾的。”说完就要走，男子大咧咧地欠欠屁股，从牛仔裤后面口袋里掏出一张牌子晃晃。我依稀看见上面有VIP三个烫金的字母。乖巧的服务员立刻换上露齿微笑，略蹲，双手把托盘敬上来说：“对不起，先生，我刚才没有看见您的贵宾卡。”

我惊出一身冷汗！暗自庆幸，刚才多亏没张口点饮料，这是贵宾专用。我持普通卡，如果张嘴被拒绝，丢丑可丢大了。此地不宜久留，溜为上策，别跟VIP在一起。人家穿牛仔裤旅游鞋，叫酷，叫不拘小节，叫个性。我穿则是寒酸，叫丢人现眼。正要起身，听那男子说：“问问那位小姐要什么？”我清清楚楚看见他的手往我这边儿一指。除了服务员，走廊里只有我们两人，正纳闷儿，男子含笑对我说：“离开饭还有一段时间，喝点东西解闷吧！这酒不错。”刹那间，我心里充满了感激，骑士到现在还没绝种？我运气太好了，他几乎一下子就消除了我的尴尬和不安。服务员恭恭敬敬把托盘伸到我面前，我很想尝尝红酒，又担心不恰当，于是迟疑着说：“我不喝酒，有饮料吗？”男子冲我一笑，对服务员说：“给这位小姐来杯果汁，现榨的。”

服务员甜甜地笑着对我说：“有猕猴桃、芒果、葡萄、苹果汁，您要哪一种？”

我很不好意思地说：“芒果吧！”其实我都想尝尝。很快服务员给我送来现榨的芒果汁，并且还提醒我慢用。尝一口，又凉又甜又滑，爽极了！可惜玻璃杯容积太小，第二口就光了，我忘记服务员的嘱咐。

一直隔着落地窗看外面风景的男子，这时回头，冲我无声笑笑，也一口喝尽杯中酒，招呼服务员拿走空杯，又对我说：“您还来一杯吗？”这人真的很体贴，能看懂别人心事。我本来就渴，刚刚那杯芒果汁还不够润喉咙，不但没解渴相反勾引得喉咙烟火直冒，比没喝更难受。反正已经开始喝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我点点头。男子说声OK，冲服务员道：“再来一杯酒，一杯果汁。”

我大着胆子补充一句：“要葡萄汁！”说完有点后悔，换样品尝，这不明显流露自己的小家子气？偷偷瞟一眼那男子，还好，他没注意，依旧目光专注望着窗外，做沉思状。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服务员满脸笑容提醒那男子：“先生，宴会马上开始，您是贵宾，请上顶层旋转餐厅。”说完伸手做邀请的姿势，准备带路。我立时心慌，贵宾在顶层，我这普通人在哪就餐？混来混去，光混几杯果汁，没混到饭可就冤了。

那男子摆摆手说：“谢谢，您请忙，我知道怎么走。”等服务员一走，他对手足无措的我说：“自助餐厅在那边。”我点头表示感谢，按他手指的方向走进去，里面人山人海。虽说是普通来宾享用的自助餐，豪华丰盛却远远超过我的想象。点心就有十几花样，海鲜更多，林林总总加起来上百。绝大多数菜我第一次见识，当然也叫不上名字。挑认识的吃，又有些不甘心，下次还不知猴年马月才有机会出席这种盛宴，不尝尝鲜，岂不白来。顾盼之间我发现苏校长在对面不远，立刻决定找她当向导，请她介绍，总得知道吃下去的是什么。

没走几步我就犯难，大家都在排队，象藏族人祭神山似的围着堆满食物的长条桌子转圈，我赶到苏校长面前公然插队实在有碍观瞻，于是我决定退回去。突然听见有人轻声道：“小姐，这里排队。”扭头看见刚才那男子正笑着示意我站他前面。

我脸一热，忙跨一大步，挤过去先讨好：“您是贵宾，怎么不上顶层？”他吃吃地笑，俯我耳边低低地说：“我那贵宾卡是假的，上顶层会穿帮，请保密！”见他开玩笑，我没有再纠缠。慢慢挑个机会转到他身后，请他介绍各样菜式。选完后一齐走到角落里享用，尽管我们的位置很偏僻，依旧躲避不了好奇的目光，我们俩的打扮太显眼了。我悄声问：“持贵宾卡的都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