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院落里的那棵老梨树,又开出了一树雪白。轻盈的花瓣在枝头轻轻簇拥着,集结成团,散发着浓浓的沁人芳香,引来蜂飞蝶舞。
转眼间,十四年过去了。刘娥望着这个生长了十四年地方,不禁有些惆怅。这儿不是她自己的家,而是母亲的娘家,她的外婆家。在这个家里,刘娥知道自己是一个不受喜欢的孩子,因为她的母亲是一个寡妇,不能为家里带来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利益,反而成了家里的包袱。刘娥想,在他们看来,自己也是一样。要不,同为孙子辈的孩子,舅舅的一子一女庞岳庞滟在外公外婆的面前怎么会比自己受宠的多呢。刘娥并不介意这些,因为介意了也没用,除了寄人篱下的尴尬身份之外,外孙女和孙子孙女相比,不同的姓氏,到底隔了一层。
让刘娥觉得日子不好过的,并不是外公外婆的偏心,而是来自于庞氏兄妹的刁难,他们总是依仗着外公外婆的宠爱而事事欺负于她。起初,刘娥会把自己的委屈告诉母亲,希望她能为自己做主,后来才发现自己的倾诉并不能改善自己的哪怕一丁点儿处境,反而会让母亲更加难过。她曾经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听到她悄悄哭了一个晚上,而第二天面对家里众人的时候,又不得不强颜欢笑。从那以后,不论受到什么委屈,她便再也不会跟母亲诉说,只是把一切苦楚往肚里咽。
刘娥很清楚,母亲在这个家里的处境,自己便尽量乖巧一点儿,不让她为难。对于庞氏兄妹,更是能躲便躲,能让便让,小小年纪,早已学会了隐忍回避同委曲求全,学会了口是心非同察言观色。
夜深人静的晚上,刘娥常常听母亲提起她父亲刘通,以及他们那曾经辉煌过的刘氏家族。她总是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诉说,这些年来,在庞家并不如意的生活,加上对丈夫的怀念,让她总是抱着回忆过日子。
从母亲一遍遍的讲述中,刘娥几乎能背下自己的身世。她的先祖刘延庆,曾在晋、汉时做过右骁卫大将军,身份十分荣耀。到父亲这里虽不如从前,但他也在太祖时做过虎捷都指挥使,领嘉州刺史,日子过得照样风光。而她在刚出生的时候,也有一个十分显贵的身份——刺史千金。
父亲奉命征伐太原的时候不幸战死沙场,那个时候,还不到二十五岁。母亲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神总是变得既温柔又悲伤,水眸中氤氲着淡淡的情意。刘娥觉得,母亲应该是很爱父亲的,不是一个妻子理应对丈夫的关爱,而是真的很深厚的情意。刘娥不敢想象,当得知父亲战亡的消息后,柔弱的母亲,是怎样撑下去的。
刘娥对父亲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约略有的,也是从母亲那里听来的。他去世的时候,她还在襁褓之中,幼小的年纪根本不可能对他有哪怕一丝一毫的记忆。但是刘娥确定,那一定是一个很优秀温柔的男子,并且也以同样的深情爱着母亲。要不,以他显赫的家事,根本不会娶母亲,而且不纳妾。
父亲没有儿子,只有她和姐姐两个女儿,并且为官一向清廉,家里为数不多的余财又被她势力的舅舅外公搜刮来,刘家便就此家道中落了。无奈之下,母亲庞氏只好带着她跟姐姐寄居在外公家,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
庞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但是相对于一般百姓人家,还是比较富足的。不过,在这里,刘娥没有过上一天闺阁小姐的日子,除了偶尔跟着教书先生识一些字之外,几乎就像一个丫头一样,为这个家里的人洗衣、做饭。
刘娥和母亲住的这个院子,也是整个庞家最差的一个院子了,陈旧的砖墙之内,只有一口水井和一株老梨树。刘娥的大多数日子就是在这口水井边洗着堆积成山的衣服度过的。
“哥,她又在洗衣服啦!”刘娥抬头,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庞滟站在院子门口,她的旁边站着她的哥哥庞岳。
刘娥自嘲地叹了口气,庞滟只比她大一岁,但两个人在这个家里却有着天壤之别。看着花枝招展的她,再看看衣着寒酸的自己,有时候,刘娥会觉得自己不是表妹,而是她的丫头。刘娥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即便这样,他们还是不肯放过自己,隔三差五就来羞辱她一番,有时候,甚至动手。
低下头,继续洗手里的衣服,不管他们怎么说,刘娥知道自己没有还口的份,要不,又会让母亲为难了。
“我看,她就是一个没有生气的木头疙瘩,不哭不笑,像个死人!”庞岳用怪里怪气的语气说道。
这样的羞辱,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耳朵里早已磨出茧子,刘娥没有抬头,继续洗手里的衣服。
“哥,她不理我们。”庞滟斜斜地瞥着刘娥,向庞岳告状。
其实她的心里一直不甘心,为什么自己这么精心打扮,未加修饰的刘娥却依然比她清雅脱俗的多。
“我会让她理我们的。”庞岳突然走过来,狠狠地扯住她的头发,“抬起头来,抬起头来,看着我,看着我!”
头皮被揪起来的疼痛让她无法再继续手里的工作,刘娥将没有洗完的衣服扔在水盆里,抬头有些惊恐地看他。虽然以前他也曾帮助他骄纵的妹妹欺负过自己,但是没有一次这么过分。
少年眼里的愤怒和他扭曲的面部表情,与他英俊的外表很是不相符,眸子里骤然闪过的狠戾之色让她止不住地颤抖。
看到刘娥抬头,那双狭长的眼睛里的愤怒终于淡去了些,对旁边显然被他这一举动所惊到的妹妹吩咐道:“滟儿,你出去。”
庞滟怔怔地望着他,不情愿地道:“哥——”
“出去!”少年眼中迸发着不可遏制的怒意。
庞滟终于忍受不住这样的眼神,掉头跑开了。
望着空空如也的门口,刘娥心里有些慌乱。母亲一大早出去了,说是去城外的宁济寺还愿,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他赶走了庞滟,是要做什么,刘娥心里一点儿谱都没有,只是无端的害怕,从未有过的害怕,这样的害怕甚至让她觉得被他揪住的头发也没有那么疼了。
庞岳突然放开扯起她头发的手,一只手捏着她的下巴让她与他对望,那样大的力道,刘娥挣了几次,也没有躲开。
心里的恐惧逐渐蔓延开来,未知的事情更会让人觉得害怕,刘娥觉得自己宁愿庞滟返回来,与他一起欺负自己。
“看着我,看着我!”少年高声在她耳边吼道。刘娥因为失神,无意间低垂眼睑的动作似乎惹恼了他。他用力地捏住她的下巴,完全不顾虑她是一个活人,是会感觉到疼痛的,那张俊逸的脸容扭曲的近乎于狰狞。
刘娥疼痛的甚至忘记反抗,无言地抬眸望着他,不明白他为何会发那么大脾气,这又与自己是否看着他有什么关系。
那张扭曲的脸容在她抬眼看他的时候终于缓和下来,捏住她下巴的力度也小了,让刘娥终于感觉不那么疼痛。他望着她,一句一顿地说:“刘娥,你是我的,这一生一世,只能是我的!”
刘娥心中一惊,从未想过他会这么说,有些错愕地望着他。这个阴沉的少年,每天帮着他那骄纵的妹妹欺负自己,现在又说自己是他的,刘娥觉得他是疯了。
趁他走神之际,刘娥慌忙用力地推开他,向院子门口跑去。就算是走出去被舅妈看到挨打一顿她也认了,绝对不能再和这个疯子待在这里。
可是,瘦弱的她哪里有这个愤怒的少年跑得快,刚刚走到门口,就被他捉住,狠狠地推到院中的那棵大梨树下,碰落一地梨花。
庞岳伸出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慢慢撕扯她的衣裳,对上她惊恐未定的眼神,笑道:“别怕,我会对你负责的。”
“唔唔……”嘴被他捂着,刘娥说不出话,只有用力挣扎,可这些,在他眼里不过是玩物的游戏罢了,根本就影响不了他的丝毫。
突然,一个小石子穿过繁复的花枝,狠狠地打在他的额头上,顿时便看见额头浸出殷红的鲜血。
刘娥趁势推开他,慌忙站起身来。
似乎不曾料想会被不知从哪里飞来的石子打中,庞岳的脸上出现错愕之色,但很快,那错愕又变成恼怒。他用手捂住额头,站起身来,向那东墙看去:“谁,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打本少爷?”
这个偏僻的院落在整个庞府的角落位置,东墙外是一条窄长的巷子。
“谁?外面是谁?”见无人回答,他又问了一遍。
依然无人回答。
庞岳目光凶狠,仿佛要将打他的那个人碎尸万段似的。额角留下的血慢慢流至脸颊,妖异而狰狞。
许久,不见有动静,刘娥走上前去,望着他,佯装担忧地道:“伤的这么重,表哥还是赶快回去包扎一下吧。”
庞岳冷哼一声,快步向外走去,走到门口,回过头来,目光中满是占有欲:“你是我的,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等他走后,刘娥轻轻走到门后,将门从里面插上,这才小心翼翼地向东墙走去。
本来还光秃秃的墙头探出一个脑袋,刘娥笑盈盈地走过去:“龚美哥哥,我就知道你会帮我的!”
龚美轻松爬上墙头,又轻轻一跃,便落在院子里了。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嘻嘻哈哈,而是拉着刘娥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关切地道:“娥儿,你没事吧?”
龚美的神情让刘娥知道他真的是很担心自己,她收敛笑容,静静地望着他:“龚美哥哥,你放心吧,我没事。这么长时间来,被他们兄妹欺负,早就习惯了。”
龚美拉着她,神情凝重道:“可是,这次不一样!”
微垂眼睑,望着他手里的弹弓,刘娥有些沉默。是啊,这次不一样,她从来没想到,庞岳对她竟然有这样龌龊的想法。
许久,龚美突然将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一派认真地道:“娥儿,离开庞家吧。”